他一声喊:救人!众人呼应,涌向鳌山庙前的巡警公所。公所门口站巡警,平日是“甲鱼钻进棉裤裆——焐(恶)鳖”,现在见人多势众,他们成纸扎的菩萨。从公所里走出个人,八面威风,六七个巡警护卫着。众人认出是裕爹。裕爹喝道:你们这群化生子[12],有没有王法?单说聚众闹事的罪名,就要蹲笼子[13]!
众人寻思:王法?米行就地抬价,穷人子揭不开锅,说是今天卖平价米,米呢?官府说话当放屁,王法是个卵!
裕爹扯开喉咙骂:平价米?不平价就吃不起米?化生子,喊苦叫穷!天然台的茶一百二十文一杯,你们照喝;现在米价一升不到一百文,都喊吃不起。你们是“提粪耙子赶黑早——找死(屎)”!
有胆小的被吓倒,后退,退两步后宽慰自己:恶人子只管恶,让他碰别个。
见有人退缩,裕爹得势,翘起下颏叉着腰,臭口臭嘴,骂得越发起劲,手指甲几乎戳到众人脸上。
人丛中有个面相白晳、穿补丁衣裤的插言:狗仗人势。恶狗服粗棍,打下他的威风!
有人认出“补丁衣裤”是孔叫脑壳。
叫脑壳继续叫:这样的世道,抢他娘、砸他娘,顶多死罪;不抢不砸,屋里等死。横竖是“乡里人挑大粪——两头都是屎(死)”,何不拼个痛快!莫说一个巡警道,就是打了姓岑的巡抚又如何?
动口不如动手,立刻有人冲裕老倌一罩拳,正中眉心。裕老倌子脸上血污血海,嘴仍硬,骂不收口。众人一不做,二不休,拖他走。他不讨饶,手抓脚踢,乘人不备,纵起身子张口咬人,牙齿尖,咬得一个人手背出血。众人起哄,说他是疯狗子乱咬人,将他拖到巡警公所,又上一些人,捆他一边手脚,让他挂在公所前的枫树上,“吊半边猪”。裕老倌杀猪般叫,脸上泼酱,嘴角牵尺多长涎丝,过一阵,吐白沫。众人哄笑:“猪头疯”。
鹏伢子想:七老八十的人受这一补,如何受得了?“恶人世界”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当作狗,要让它服粗棍;当作猪,要吊得流涎。只是,不打不吊,又会狗仗人势,又会疯狗子乱咬人。或猪或狗,或鱼或肉,这“恶人世界”将人都降格为牲畜。脑壳里扯麻纱[14],脚下游移,有什么触着脚杆,就见到“喜鹊”扯他的裤脚。有人拍他肩头,回头看,是黎满和他的同伙。黎满问:又打探什么?
他答:看热闹,场合大,以前没见到过。
黎满说:更大的场合在后边。
他问:有什么更大场合?
黎满诡谲地说:何不去巡抚衙门?
这几个人高唱“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消失在人流的漩涡中,喜鹊也随着走。
鹏伢子这才省起:皇帝是最大的恶人。
想看更大的场合,鹏伢子随人走,天将黑,不辨南北四门。经过南门口、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院正街,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
裕老倌的心腹夹在人丛中,假作扭送他去巡抚衙门,半路放人。
走失裕老倌,人群涌向巡抚衙门论理:一要开仓平粜,二要放刘木匠。
上访论理?自古以来能顺当?岑巡抚会露面?
有人说:他不出来是缩头乌龟!
有人吼:砸开乌龟壳!放火,让它火烧乌龟肚里疼。
有泥木匠喊:拆烂屋!
一群人就砸辕门。操作熟练,敲开直木横方的合榫处,辕门散架。撬倒照壁。门口,悬挂的大清龙旗又煽起三百年的民族积怨,去他娘的,众人动手连旗杆一起推倒。为显示人心齐,门口石头狮子也让它嘴啃泥。
湖南的那位杨晰子先生曾唱:“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长沙城那一夜,比斯巴达还斯巴达,比普鲁士还普鲁士。长沙人血性发作,哪管血污血海?全胜是胜,惨胜是胜,血胜仍是胜,长沙人以血肉之躯求胜。
当年还有一位投笔从戎的穷书生看到这一幕,很有感触。二十几年后他对一位美国人说,长沙抢米风潮影响了他“整个一生”,并表示: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我感到那些造反的人都是像我自己家人一样的普通老百姓,我对他们所受到的非正义的对待深抱不平……
这位穷书生是当年的毛润之。
回到当年。你吊裕老倌的“半边猪”,他朝你手背咬一口;你让岑巡抚“火烧乌龟肚里疼”,他即算是乌龟,也要反转脖颈咬人。咬啊!咬出血。岑巡抚下令开枪,红炮子穿皮割肉、撕筋裂骨,人倒一片。饥民本是善良百姓,炮仗响都要捂耳朵,哪晓得会有这样血腥手段?有的硬挺,有的扭头就跑,人撞人、人踩人,又死一些。人群退到街上,发泄,将全城米铺、碓坊的存米抢得一干二净。除了抢,还不足泄愤,就烧,先将各处的巡警岗亭烧掉。
鹏伢子混在人丛中,说不出的愤懑,他要将看到的一切告诉夫子,让夫子写成文章,迅速见报。他突然记起要买煤油,这时哪里能买到?
那晚,夫子没有回家。
鹏伢子整晚尽是梦,没一个完整的。有大山里发大水,水漫屋顶的;也有满山燃起蓬蓬火,乌烟熏眼睛的。醒来,记起要买煤油,要寻找夫子,急着上街。
全城罢市,顶开杂货店的门板买煤油,脱销,煤油半夜被人一车一车运走,说是烧灵屋子要用。灵屋子就是纸扎的冥屋,上坟时化给死人的。死哪个?哪有那么大的灵屋子?
只听说抚院前人越集越多,就往巡抚衙门赶。
抚院前人头簇拥,都以为巡抚仍缩在乌龟壳里,哪晓得是空壳。
姓岑的命令长沙、善化的知县召集城里知名的绅士,在席少保寺开会,商讨对策。席少保寺是湘军将领、贵州布政使席宝田的园林,西起丰盈里、东达马王街,是园林中的“大隐隐于市”,在这里集会瞒过众人耳目。开会,争吵,对骂,叫脑壳就叫,搅屎棍就搅,扎脚捋手,口沫横飞。杨三豹子和孔叫脑壳骂铁路、贬学堂,要求废除警察制度,恢复保甲,不依不饶,不答应就不予合作。王麻子、叶麻子横眼努嘴,恨不得冲着姓岑的当面喊“下课”。
这边巡抚衙门门户紧锁,有人朝大门泼煤油,有人点火,真把个巡抚衙门当作灵屋子烧。消息传到席少保寺,“乌龟”被烧痛,扭转颈脖又咬人,从抚署发出爆豆子一样的枪声。这次倒下的人更多,只是人不散,更多人或猫腰,或蛙伏,一步一步靠近院门。有黑衣人拎着盛煤油的方桶,猫子一样跳上围墙,登上屋脊,黑布蒙脸,只剩一双眼睛,俨然大侠。
有人说这人是刘木匠的同姓兄弟,能飞檐走壁;有人却说是丐帮帮主,在岳阳楼攀上翻下练就的功夫。
说话间五六个黑衣人同时上屋,都带煤油,泼洒后点火,火随风走。众人欢声震得翻天。里外屋顶冒烟,仍有人放枪。众人冒死冲进衙门,巡抚也好,府吏也好,半个也找不到。乌龟奔起命来比兔子还快。
众人涌到街上,见教堂就烧,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烈火中永生”;洋行被烧,你销售洋油(即煤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挂着膏药旗的领事馆被烧,一块“膏药”闹心了国人十几年,不烧你烧谁?
鹏伢子同众人一起涌向街头,眼花缭乱之时,看到孔叫脑壳一身短打混在人丛中,如鸡群里插只鸭,他叫声最嘎,唆使一伙人散发传单。传单递到他手上,上写“外来洋教,无父无君;妖言欺世,蛊惑世人……”还有的写“西人淫学,伤天害理;西人淫技,剥我民生……”结句都是“火德星君助我卫教护道”。一伙人手持传单就烧教堂、烧学堂,下手又快,这人递煤油,那人刮洋火,噼里啪啦,眨眼间火舌子翻卷成大红袍子,火借风势燃上屋顶,屋架子倒下,众人一片欢腾。
他想不明白:砸米铺情有可原,烧教堂也犹自可,凭什么烧学堂?
不觉走到潮宗街,街上有间小医院,铁栅栏,墙壁粉得雪白,叫雅礼医院,洋人开办的。晓事的说开办这间医院的洋人叫胡美,三十出头。人群中有人愤愤:胡人有什么美的?胡子拉碴,胸脯上长猪鬃,身上发膻臭。
又有人喊:是洋人的医院就要烧。
喊:拖出这个洋人让他磕响头。
只是,又有人讲:房屋烧不得的,姓罗的房产,以前这栋屋开“中央旅馆”。
几个叫脑壳说:管他姓锣姓鼓,锣任众人敲,鼓任众人捶,就要放把火出口恶气。
小叫脑壳正要泼煤油点火,有人排开众人挤到前面,喝一声:哪个敢造这个孽!
冲到前排的小叫脑壳往后退,不留心踩到后排人的脚。后排的骂前排的瞎了眼,前排的说:你才瞎眼,认不出来头号恶人子了?杀个人当捏死只蚂蚁子。
鹏伢子纳闷,头号恶人子怎么出头保护医院?
有人指着“恶人子”讲:绿林中人,当年胡美医好了他腿上的枪伤。
哦,哦,怪不得。
鼓噪捣屋、放火的叫脑壳从人丛中溜走。
鹏伢子在街上转来转去,劈面见到夫子。夫子扯他一边说:锦妹子不见了,出门时丢下一句话,要保卫学堂。
鹏伢子讲:有人在烧学堂。
又对他讲起听到的传言“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
夫子说:哪用两年半?现在是风头火势,天要塌,船要翻。只是锦妹子不看时辰,遇上这样乱捣糨糊的场合,不小心会送命。
说罢,拉起鹏伢子寻锦妹子。
北门正街的女学堂前,聚集的一些人在指手画脚骂女学堂:不伦不类,搞洋派,教出刁妇,不如一把火烧了。
锦妹子同她的同学洒泪水,博同情,无人理会。
那些人打出“火德星君助我卫教护道”的牌子,就要泼煤油,点火。几个女学生上前制止,被人牵衣扯裤乘势揩油。鹏伢子冲上前去论理,有个戴瓜皮帽的泼皮卡住他的颈脖,骂他是女学生的野老公。
正着急,有人唆狗:喜鹊,上!
蹿上一条黑狗,咬住瓜皮帽的小腿,瓜皮帽踢开狗,正待发拽,见几条汉子逼近,身子先矮矬一截,闪退到一边。准备放火的放下手中煤油桶。
来的是黎满一伙人。
鹏伢子正要相谢,黎满问:抚署前见识了大场合?
鹏伢子问:上屋放火的黑衣人是不是你一伙的?
黎满咯咯笑,说:不会吧?哪是我们干的?回头问同伙:是不是?
同伙说:不是不是。
有位弟兄说:是青兵干的。
黎满补充:青衣青裤的“青”,不是清鞑子的“清”。
同伙又笑。
黎满讥笑他说:乡里伢子进了城,找人打架打不赢。不是我笑话你,单枪匹马斗得过哪个?差一点儿被人锁喉。我看哪,莫如同我们捆在一起。
锦妹子见到戴银项圈的黎满并无陌生感,凑上前,指着鹏伢子说:他属老鼠子的,哪敢?我同你们捆在一起。
夫子扯住她。
鹏伢子气得肺炸,口袋里木叉子弹弓还在,也有石子,他掏出弹弓朝着走到远处的瓜皮帽发子,射得瓜皮帽仰脑壳倒地。黎满同他的弟兄一齐叫好。鹏伢子冲锦妹子说:老鼠子也有发威的时候。
锦妹子不屑,鹏伢子更恼。
黎满一伙如同游魂,不知又飘向哪里。锦妹子被夫子拽回家。
一路上夫子发脾气,骂锦妹子是嫩鸡子,抬眼望天却不识阴晴。告诉她:莫以为人多势众就是场合。油里面兑水,盐里头掺砂,恶人子夹在人丛中兴风作浪。
夫子讲起他亲眼看到杨三豹子使坏,煽动泥木流放火烧屋。鹏伢子补充说还有个孔叫脑壳,也在煽风。
夫子剖给他们听:搞新政,旧派人物失势。办新学堂,王麻子就做不成岳麓书院的山长,叶麻子的观古堂无人捧场,何得不恼?办铁路、建学堂这些大事上,哪个也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何得不怒?搞起警察制度,取消保甲制度,他们不能作威作福,何得不气?平日里他们牙齿磨得叫,这次抓住个由头,当然要发泼。
又从皇室说到官府:手持国柄的摄政王才二十几岁,这不是儿戏?肚子里一桶漆,口里却喊新政;花的钱如流水却什么事也办不成,哪个买账?
巡抚两年一换,无恒职岂有恒心?任上只图多捞银子,哪管百姓生死?只说新政一事上,庸官对上面虚应故事,对下面打马牌子,这不又是儿戏?“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讲得在理。清王朝的气数已尽,能熬两年半算是好的。
锦妹子先是捂着耳朵,不听;后来趁夫子口水纷飞,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叫不回头,夫子对鹏伢子说:乱捣糨糊的时辰,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