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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6年的自行车

头九温,二九暖,三九四九冻破脸,四九茬茬,冻死娃娃。这些话说了个啥意思?说的是我们这里冬天的寒冷,尤其交九以后。交九以后最冷的是啥时候?自然是四九了。四九究竟有多冷呢?冻死娃娃的事儿当然有点玄乎,在我们那一带好像没有真听说过。但是寒冷是结结实实存在的,迈进腊月的门槛后,“九”就像一个妖娆的女人,从寒冬深处扭搭着阴气森森的脚步一步一步向我们的村庄靠近了。但是我们自有防寒的办法。刚交九吧,母亲就用破棉花搓成条,把每个窗户上每一片玻璃的缝隙都塞住了。用薄薄的刃片戳着塞,塞得严丝合缝,让冷风找不到突破口,无法灌进来。到了二九,门口和窗户上换成了最厚的帘子。帘子自然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起来的,破棉花、烂破布,很多不能做鞋的破烂拆洗了,厚厚地压在一起,缝成了棉帘子。四九的时候,清晨开门,吊在门口的铁门关门环和昨天见到的没啥区别,有好事的娃娃就伸手去抓,热乎乎的手摸上去,发现扯不下来了,有一股看不见的力在吸引。慌忙扯下来,手心灼疼。外奶奶把刚刚解开要梳理的白发贴在玻璃上,嘴里仅剩的几颗老牙怪异地呲开了,咻咻地笑,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娃娃还敢逞能吗?母亲填炕的时候要用推耙子,推耙子顶着一片驴屉子堵在窗玻璃上,这是母亲昨夜入睡前顶上去的,她怕寒冷穿透玻璃,屋子里的外奶奶有咳嗽的老根儿,这数九的寒气,厚窗帘子怎么都抵挡不住。姐姐在炕上把里面的帘子卷了起来。黑洞洞的屋子里终于一派亮堂。整片窗户上的九片玻璃,最下面的五片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霜痕,上端的结霜了。姐姐站在窗前用指头划拉霜花。白森森的霜厚厚一层,猛一看就是一片茫茫的白,姐姐参差不齐的指甲在破坏着那片白。姐姐这是老毛病了,几乎整个冬天,她天天早晨都要守着窗户呆一会儿,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用外奶奶的话骂,那就是一个懒死没人问的女子。这女子不顾外奶奶一遍一遍苦口婆心的说教,坚持把玻璃上那些好看的霜花画面划花了,破坏了,才下地开始做那些属于她的家务。我噗噗噗吹着泛红的手心,眼里泛着泪光,有些痛恨地看着那一夜工夫就变脸的黑阴阴的生铁门关和门环。外奶奶嘴唇绵软地嚅动一阵,把一口痰吐在地上,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把老人的话当耳旁风哩,晓得好歹了吧?多亏是手,要是舌头,你伸出来舔一下试试,活活就给你拔掉了。我看见她褐色的双唇之间闪动着一个肿呼呼的枯树叶子一样的舌头。

这时候大门咣当响了一声。有人在推门。我赶忙扑进屋子。要知道我也是一副刚睡起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样子。这时候父亲肯定还睡着,是母亲揭掉窗口的驴屉子,填了炕,给驴倒了草,给饥饿的鸡群撒了几把干粮食,然后把大门上的门关打开了。我们进出自己的家一般都不会有这么大响动。习惯了门扇的重量,门槛的高低,和门洞的深浅,我们自家人一般都是轻出轻进。从声音判断,是旁人来了。我进门奔得慌张,将一只鞋丢在了门外。那是外奶奶的鞋。我和姐姐只要逮着机会就穿外奶奶的鞋。外奶奶是碎脚,鞋是姨娘专门做的那种浅口软鞋,圆圆的鞋头,软软的鞋帮,穿起来很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外奶奶的脚很干净,走的路少,她的鞋总是很舒服,不像我们的鞋,我们的鞋哪里是鞋呢?简直就是驴蹄窝,我们去揽柴背粪,去沟里抬水饮驴,去野洼里疯跑,去马福有家麦场里耍,我们的鞋底子沾满了乱柴和粪末子,有时候还会踩踏上娃娃的干屎。我们的鞋硬邦邦冷冰冰的。相比之下,外奶奶那一对儿整整齐齐停靠在炕头跟前的黑绒布方口儿软鞋,穿在脚上简直就是享受。外奶奶最痛恨的就是我们偷偷穿她鞋的行为。在她老人家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件穿鞋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将它上升到了更深的层面,和女子娃的性情、品德与教养,甚至和长大成人以后找婆家、教育自己的儿女、孝敬公婆、一辈子的安身立命等等这样重大的人生课题联系了起来。而一旦和这样的课题联系起来,外奶奶就有话说了,就逮住了不松手,给我们的父母说,给每一个来串门子恰好碰上的人说,如果实在没人可以倾听,她就自己说给自己听。一个外奶奶倾听着,另一个就气呼呼地诉说着,解释着,替我们这样不懂事的女孩子深深地忧虑着。一个女子娃家,现在就这样邋里邋遢,就这样随便和爱占便宜,以后能有教养吗?能吃苦耐劳吗?能指望成长为一个惹人疼爱乖巧灵活的小媳妇儿吗?困难啊,三岁看老呢,娃娃芽芽的时候苗头就不好了……

我一口气跑进门,带着一股子寒气直冲上炕,外奶奶那一对挂在我瘦小脚板上的鞋噼里啪啦响了一路,最后关头被甩离了脚后跟,它们像两只受了惊吓的鸟儿,有些狼狈地软塌塌趴在了地上。要是平时,肯定少不了一顿数落。现在外奶奶和我们一样,注意力在大门口。门已经开了,一张脸先于身子从大门缝里挤了进来。头发将脸遮盖住了,所以我们透过窗玻璃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浓发。谁家的大女子哩?一大早做啥来了?外奶奶蜷缩着两个腿子,把身子往窗口拼命地挪。同时身子猛然暴涨起来,一把打掉了姐姐正在划拉霜花的手,死女子,起来了不晓得拾掇个家,披头散发的,你看你像个啥物儿?外奶奶的一张嘴就是这么刻薄。姐姐没明白这老人家为啥忽然干涉自己的行为,对于划拉霜花,她不是很少干涉吗?姐姐想不通,嘴巴顿时就斜吊起来了。可是没人理她。我眼尖,我看到来的是男人,不是女子,他留的是长头发,叫分头,现在的小伙子都留这样的头发,他穿的红衣裳也不是女子娃的棉袄或者外衫,而是叫夹克,专门给小伙子穿的。这么一个穿红衣披着头发的男人一猛子从门口进来,外奶奶把他看成个女子,一点也不奇怪,要不是我们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打扮,我们也会很吃惊的,也会当作女子的。我知道他是舒尔布,下庄里马义元的大儿子。秋后那一段时间他跟上几个年轻人跑了一趟外头,回来就是这打扮了。跑外头的年轻人都是这打扮。只有那些目前还没有出过门,守在家里种地喂牛听父母话的青年还没有把自己的外貌和德行都弄成这个样子。

舒尔布我们是熟悉的。其实我们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是很熟悉的。大家除了吃饭睡觉在自己家里,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能见面,种地、担水、跟集、磨面、送埋体、跟尔麦里……琐碎的大同小异的生活细节和日复一日的重复,让我们在枯燥的日子里将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生命、伴随着每一个生命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成为大家共享的资源,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借助这样的资源度过每一个面目相近单调枯燥的日子。舒尔布和他身后的一切,我们自然也是很熟悉的。有多熟悉呢?他这一进来,我们就知道他干啥来了。昨天晚饭后母亲叫我看一会儿娃娃,她要去喂牲口填炕用驴屉子堵窗玻璃。其实这个吃奶的小尕尕那么小,远没有到让我抱着哄的地步。他才两个月大,是入冬前出生的。他是我们家的稀奇宝,是母亲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儿子。母亲一刻不离地看护着他,就算是离开一会儿,她也不放心。她说娃娃一个人在窑炕上害怕,只要母亲抬脚离开,她就会喊我们中的某一个去坐在炕头上给弟弟做伴。昨晚我做完伴,母亲进来了,父亲也回来了。父亲怎么天擦黑才进门呢?他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帆布包。我首先透过已经暗下来的窑窗玻璃去看那个帆布包。包鼓鼓的,一个希望像云朵一样在我心头升了起来。父亲每次都不会空手回来,都要多少买点好吃的,水果糖啊,苹果啊,柿子啊,饼干啊,罐头啊,反正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很少看到的东西。父亲在门口缓了一会儿,问,能行了吗?母亲说再缓一阵,等身上的汗全塌下去了再进来不迟。父亲就背搭着手在门口踱来踱去地散布。走几步,把头探到门口问能进来了吗?我咋觉着缓的功夫大了。问了两回。其实我恨不得让他现在就进来呢。但是母亲很笃定地抱着弟弟喂奶,看着弟弟把一个奶头咂一嘴,奶水受了惊,她赶忙换另一个奶头,然后把受惊直冒的奶水往弟弟的小脸儿上喷,弟弟像个小老头儿皱着眉头,忍受着奶水的浇洒。但是他不哭,咯咯笑。母亲把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碗儿都浇到了,这才罢休。然后用一团蓬松的新棉花擦,很快就擦洗出一张香喷喷奶烘烘的小脸儿。母亲的嘴一刻不停地念叨着,说你大回来了,看他的老儿子来了,脸脸脏成牛屁眼了——暮色已经落下来了,母亲才拧过身子,给门外的人说进来吧。父亲几乎是踉跄着奔进来的。我们的门槛太高了,一根老榆木的杠子,由爷爷那个老木匠用他拙劣的手艺简单修饰了一下,就马马虎虎装上了。平时冷不防就会把我们绊一跤。大人腿长,不像我们这么没记性,所以大人绝少摔跤。想不到父亲差点小阴沟里翻了船。他借势扑到炕头边,胡子拉碴的脸就往母亲怀里凑,说半个月没见,想死人了,我的老儿子,长大了吗?帆布包被他丢在一边,他现在眼里只有他的老儿子。我和姐姐像老鼠一样,眼里的贼光早惦记着包袱,趁着母亲给父亲诉说这一段日子怀里的小人儿发生的种种变化,我们的老鼠爪子已经伸进了帆布包,捏几颗糖果,抓一个水果。等到两个围着儿子昏了头的大人发现,我们已经把东西吃在嘴里了,那时候他们又不能生生地掏出来。想不到父亲叹了口气,吓了我一跳,赶紧把刚伸进拉索里的爪子往出抽。父亲说今儿不巧啊。母亲说把灯点上,娃娃去锅巷里给你大把饭端来,剩饭能行吗?父亲说能行,凑合一口啥都行。姐姐下去端饭。我的手又溜进包袱里。我觉得母亲自从有了这个老儿子,人有了变化,尤其对于父亲,从前的时候吧,父亲不管多晚回来,她都要跑出去抱柴,在灯火地里摸索着给他做一碗热的吃,从来不敢让父亲在门外等一等再进来。弟弟来到我们的生活里,母亲的很多生活细节就变了。她说父亲远道而来,赶路汗泼流水的,不在门外缓一缓,带着汗热烘烘喷进来,会带来邪气,伤到弟弟。她说娃娃缠人,父亲就吃点冷的将凑吧。有一回她甚至坐在炕上指挥说天天要给娃娃洗尿布子,手在凉水里泡着,冷到骨头缝里了,叫父亲大男人的手帮忙把那几个尿布子给搓一搓。更让我们惊奇的是,父亲竟然啥都没说,很听话地把那几个尿布子给洗了。要知道之前父亲的衣裳都是母亲一直在洗,父亲除了洗脸时候顺带着洗一把毛巾,他从来不会给家里洗任何一件东西。父亲真的端起冷饭就吃,抽空儿又吐一口气,说今儿运气不好,在庄口上碰到个人。

谁?母亲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她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银耳环子,那是大舅舅偷偷买了送给妹妹的。据说这一对耳环子是大舅舅卖掉了半口袋胡麻,然后买来的。耳环子很大很结实,两个圆环,下面拽着长长的几根流苏样的穗子。母亲一说话,一摇头,一点头,一动弹,耳环上的穗子都会很配合地很润滑地抖一抖,颤一颤,颤出一丝儿激动或者激愤,一种银光闪闪的美感就沿着母亲的耳垂往脖颈里流淌。现在,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看见这耳环上闪烁出一种疑惑的光。肯定是马沙子?是不是又要借钱了?这一回你可要把口焊实了呀,再不敢像上回那样松口,钱借出去不说,还把我装进去了!今儿早上他就来寻你了,我说你没一分钱,娃舅舅前儿刚借走了。

说起借钱,真是一件让我们无比苦恼的事情。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要找父亲借钱。不是亲戚就是邻居、亲门、党家,三块,五块,十块。有些人是确实有困难,实在没办法了,借去了也总是会想尽办法地折腾着尽快还上;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了。比如马沙子,谁不知道他是老赌博客了,家里输得精光,要不是他老子为人硬撑,说不定连自己的媳妇娃娃都领出去卖成钱押上去了。马沙子是向父亲借钱借得最勤的人。让人没办法的是他长着一张糜面嘴,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喊巴巴,就是叫爷爷,好像他一根舌头要比别人软上几十倍,软溜溜的舌头配上一副薄薄的嘴唇,一口细米般的老鼠牙,他见了谁都不怯场,都能侃侃而谈,用我母亲的话来形容,他能把死人说活,能把麻雀说下树。这么一个能说会道又很会拍马溜须的人,只要他开口借钱,我们的父亲简直就没有免疫力,被他一番奉承的话灌米汤一样灌下去,父亲就晕晕乎乎了,就暂时忘记了自己家里的困难,就笑呵呵把钱掏出来借给人家了。母亲不止一次哀叹,说这个世道啊,奸人太奸了,瓜子太瓜了,有的人把你卖了,你还乐呵呵张着大嘴给人家帮忙数钱呢。

父亲否决了母亲的猜测,说不是钱的事,也不是马沙子,是跛舒尔布。母亲一听是跛舒尔布,那一对耳环摇摆的姿势顿时柔和下来,口气也放松了,说哦,他呀,孽障人,他给你说啥了吗?是不是没面吃了?我前儿才把半袋子糜子面送给哑巴呀,咋说也够吃个七八天吧。父亲一听这话神色忽然宽松了,哦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已经严严盖下来的黑暗。母亲往前试探一步,声音压低了,难道,他也要借钱?这可是个作难的事儿,不借嘛,他很少向我们张嘴,好不容易张开了,不借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但是借给嘛,肯定还不上,就他家那日子,十头八年也没能力还,等于是白送给了嘛——我们也紧困啊,这还真是为难的事儿——不等她感叹完毕,父亲忽然打断了她,不是钱的事儿,钱的事倒好说,借给三块五块,就当白送了!问题是他要借自行车呢。他还耍了个奸心,首先问我放学了吗,明儿出门吗?我哪里晓得他要借自行车,就说明儿不出门,放寒假了,可以彻底在家里缓缓了。他把我的话套出来,才稳稳地说明儿想借车子呢,想骑着车子去戴家梁,瞅对象去呢。你说这麻缠事儿,可不就比借三五块钱还麻烦?

母亲偏着头看父亲,傻了。好几秒。帆布包里的情况我们已经摸清楚了,是一把水果糖,一兜子柿子,一包点心,还有一包软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没有我们喜欢的饼干。点心是婴儿拳头大的油炸型糕点,软软的,甜甜的,外奶奶最喜欢这一口。所以点心肯定全部归外奶奶,没有我们的份儿。我想趁早摸一块出来。可是那个塑料袋绾得实在结实,手一碰塑料就沙沙响。我要一面看着父母说话,一面用两个手指头解开袋子口,实在很困难。尤其一紧张手指头就很不争气地软了,使不上劲,好像两根软柳树秧子,纠缠着在打架。母亲的耳朵下方白白的。那里是脸颊和后脖子的交界处,那里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忽然那皱纹激烈凝结了几下,耳穗子受了惊吓一样晃荡起来,不等我反应过来,啪——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一个气冲冲的声音紧跟在巴掌后面劈过来,把你几个馋死鬼,就晓得顾嘴,顾嘴不顾身,沟子吃个榨油墩!明儿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货色!挨打的是手,火辣辣发烧的却是脸。我看看炕里,看看炕头,再看看地下,我在很认真地找,看哪里有没有一个大坑,我要一头栽进去,然后大坑自动合拢,从此让我彻底消失。母亲才不管我有多羞愧呢,她忽然激愤起来,把娃娃从被窝里拔起来,把奶头往那小嘴儿里塞。声气懒洋洋说借啥个不好呢,偏偏借人家的个脚程,去戴家梁这一路上山下坡,都是陡路,哪里能骑个车子呢?再说了舒尔布的那个腿脚,哪里能骑得住车子呢?这哪里是借车子使唤呢,是想拆毁你的铁驴子了嘛!不借,这个车子不能借!那一回马会元借去,明明说去川里的女儿家,结果呢,偷偷去了山里,车子还回来前后车胎都破了,光我们粘胎就没少花钱!还有柯存有呢,嘴甜得抹了蜂蜜,一口一个姑舅爸,借车子去兴隆卖羊皮,回来车座子被羊血糊透了,还不是我拿笤帚刷子洗了三遍!现在不要说跛舒尔布,就是皇上来了也不借!不,不要说皇上,皇上他老子来了也还是一样不借!这些话她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啪啪啪,机关枪连环开,中间没停顿。父亲被这排子弹打懵了。他身子往后缩了缩,靠住了墙,把袜子脱下来,揉着拐骨上那个鸡蛋形的骨头,说这天气啊,真是冷,愣是把我的雀儿蛋冻肿了,现在又疼又痒。母亲愤愤地说这么冷的天气,骑啥自行车呢?冰天雪地的,步行去不行吗?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走着去瞅对象呢,为啥忽然要耍个洋牌子呢?父亲从脚踝骨上搓下一个泥疙瘩,他把那疙瘩碾碎在膝盖骨上,说你皮嘴呱呱呱,说够了没有?还没借给呢,你吵了个啥?母亲像逆风行走的人冷不防被呛了一大口灰尘。她咣咣咣咳嗽几声,把帆布包一把翻过来,倒出里面的所有东西,去,把这个给你外奶奶抱去,不许偷吃一个!这柿子给你爷爷奶奶留几个,他俩就爱吃个柿子!然后她自己抓一个柿子,用弟弟的尿布子蹭一下就塞进了嘴里。她活活地将一个柿子吞进了嗓子,好像八辈子没吃过柿子。父亲给气笑了,抬脚在母亲的腿腕子上狠狠地蹬,说小心着,小心噎死了!母亲气哼哼吐出一个籽儿,说噎死了不要你埋!

舒尔布咋就穿了一个红色的夹克呢?他已经到房门口了,已经掀起门帘子搡门了,外奶奶在炕头上挪动着,用被子把她的一对儿碎脚苫住,说啊,谁家这么一个惹眼的大女子,有婆家了没有啊?我看着身道儿怪好的,头发黑油油的,要不我在我们崔家沟给说个婆家。我说外奶奶你说的媒多得你都记不清有多少吧,你早就足够进天堂了,咋还贪心不足呢?外奶奶说悄着,人家女子听着了!姐姐捂着肚子笑,说外奶外奶,你看这个红衣裳女子说给谁家男人合适呢?舒尔布款款地进来了。天气冷,我们白天只是把炕上的窗帘子搭起来,地下那个窗口的帘子一直垂着。光线昏惨惨的。舒尔布个子高,猛地进来,屋子里就黑下去一片。舒尔布甩一下头发,把苫住眼睛的长头发甩开一道缝,露出那张我们从小熟悉的脸来,双脚并齐,腰弯下去,双手齐齐并拢,给外奶奶作了一个揖,嘴里说赛俩目一坤,姑奶奶你好着吗——外奶奶眼神再不好,这会儿也看清楚来的人不是大女子,而是大小伙子了,她吐一点唾沫在指肚上,然后把眼睛沾了沾,把那一层迷糊扒拉开了,这才霍霍地笑,说你个舒尔布啊,咋悄没声儿就来了,吓了姑奶奶这一跳。姐姐捂着嘴无声地笑,给我挤眼睛,她的意思我明白,是说外奶奶太做作了。可是我怎么觉得姐姐的样子比外奶奶还做作呢。舒尔布过来在炕沿边坐下了。长头发,红夹克,喇叭裤,刚上脚的新布鞋,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怪怪的舒尔布。我从外奶奶的背后偷窥着这个蓦然间变得奇怪起来的人。他分明是变得陌生了。其实那五官还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牛家咀就这么大的一个小山村,撑死了也就四十户人家,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几乎是天天见,农闲的时候,就在担水的沟里见,拾粪的路上见。舒尔布在人群里又有着特殊的特征。我们可能不熟悉自己一双腿走路的具体样子,但绝对仔细观察过舒尔布抬腿、迈步、落地的详细动作。舒尔布的五官大多数人也直愣愣观察过。我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副鼻子嘴巴眼睛眉毛和耳朵。大家有差别,可是很细微,细微到司空见惯,引不起别人的特别关注。舒尔布的眼睛里有一个萝卜花。仅仅是这么一片浮云一样的翳子,让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盯着他反复多看几眼。现在我就逮住那片淡白色的云彩看它怎么飘来飘去。我发现它其实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在不断地跑来跑去。舒尔布说话的时候,舒尔布笑的时候,舒尔布咧嘴的时候,舒尔布舔嘴唇的时候,眼睛都要跟着撑大、眯小、扑闪、挤弄。那一片淡白的翳子在不停地奔波,一会儿往上边跑,一会儿向下面移动,一转眼又挤在右边眼角了。没钱嘛,要是遇在有钱汉家里,这翳子趁碎的时节就能动手术割掉。我记得父母好像这么议论过舒尔布的眼睛。舒尔布自然不知道这个家里的人议论过他身上的残缺,也许知道的吧。反正他已经无所谓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说了也是白说,有什么用处呢,对于他没一点点实际的用处。他现在只是来借自行车的。长头发,红夹克,喇叭裤,我痴眼看着这一系列奇怪的组合。当时还没有出现一个词儿:新潮。后来想起来,当时的舒尔布算是我们庄里比较新潮的一个青年吧。外奶奶不知道这个人是来借自行车的。她以为他是来浪闲的。一个浪闲的人,一大清早来了,却不进别人的屋子,而是直接钻进了一个老婆子的房间,来了还一副不急于离去的样子,这让外奶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精干明白饱经人情世故的小老太太也有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吧,外奶奶确确实实迷糊了。她一迷糊就把自己的裹脚布给解开了,当着舒尔布的面解开了。外奶奶的碎脚有多难看呢,比糊满牛粪的牛蹄窝还丑陋,别看外面裹得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但是揭开一圈圈白布,露出的一截子干枯变形的紫红色骨肉,会让第一次见这个的人惊诧好半天。舒尔布坐在了我家那把五个腿儿的圆木凳子上了,他把凳子往前拉了拉,凑近来看外奶奶的脚。外奶奶隔两天就要修脚,加上她天天洗小净做礼拜,这双脚算是打理得很勤快了。但是只要揭开白布,就能看到紫红色皮肉外面付出一层泛白的干痂,那是人肉磨出的死皮。外奶奶需要用刀子把这新冒出的皮削掉。三寸金莲啊……呵呵……舒尔布忽然一脸的笑,俯下身子看着。老太太,你这脚在老古时,可是很值钱的脚啊……门口传来梆梆梆的声音。姐姐早就穿戴整齐,下去扫地。我掀开门帘,不是猫,是风。风就是奇怪,明明在抠门,要进来坐坐,但是我打开门迎接,它们又远远地藏了起来。外奶奶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甜蜜,她有些羞涩地把脚往回收了收,用被角轻轻盖上。舒尔布还在笑,又往前凑了凑,说我奶奶也是碎脚嘛,我打小时候就觉得碎脚好。这时候我发现外奶奶刚才那个收脚的举动居然只是个假动作。因为舒尔布这么一说,她又把被子掀开了,塌陷的嘴巴里忽然露出黑洞洞的牙坑,一抹笑意从前门牙的空洞里冒出来,噢,舒尔布,你是说……碎脚……不难看吗?外奶奶竟然连神色都扭捏了。姐姐刚好扫了半个地,站在炕前,不耐烦了,说你快点拾掇啊外奶奶,我等着扫你削下的死皮呢。听听她这口气,好像外奶奶每一回都能削掉好几斤死肉,而她早就因为打扫工作而苦不堪言了。外奶奶不理她,但是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致,忽然叹一口气,拉过被子重新把脚苫起来。刀子凿子等一套对付小脚死皮的工具被人冷落了,寂寞地摆开躺在一片白布上,那白布因为年深日久,早就不是白色了,上面布满了含义模糊的脏痕。外奶奶用凿子刮着刀背槽里的垢痂。这把带手柄的小刀很常见,是男人们剃胡子的那种刀,刀刃老了就在长长的剃刀布上磨。那把凿子却稀罕,一个深黑色的杏木柄上裹了一圈儿黄铜,黄铜浑身都是刺儿,这些刺儿圆润,细密,外奶奶每次削掉一层死皮,就用这凿子慢腾腾磨擦修理过的死皮。我偷偷用它磨过自己的脚底板,感觉痒酥酥的,磨得人心里直想笑。

姐姐一直扫到门口,扫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一个身影在门口一闪,没进来,到大门外去了。那是母亲。一会儿她端着一铁簸箕打碎的炭块回去了。我从窗口望,斜着看过去,能看到父母居住的窑洞,那里的炉筒子里冒出一股白花花的烟。从这烟雾上我能判断出,母亲正在努力烧火,看样子早饭还没有动手做呢。外奶奶咳嗽几声,嘴里噙着一口痰,掉头找她的痰缸子。枕头边空着。那个布满伤痕的搪瓷缸子不见了。外奶奶脸都憋红了,冲着姐姐直摆手,嗓子里呜呜地喊着。姐姐一扭头跑出去,一会儿来了,右手夸张地伸出来,端着那个缸子。她像拿着一疙瘩火一样,迅速将缸子丢在枕头边。缸子里的黄土和外奶奶吐了一夜的痰都不见了,已经换了一层新鲜的黄土。外奶奶把下巴按在缸子上,吐掉痰,清清嗓子,指着姐姐的背影,说我把你个碎狐狸精,人还没长大哩,猴性子就压不住了,咋啦,嫌弃我的痰脏啦?不愿意伺候我啦?正好啊,我也想走了——明儿叫你先人用毛驴送我走!

姐姐的脸红了,红了一半,停止了,剩下半个脸变成了白颜色,她的脖子慢慢地硬了,梗起来了,没见她怎么用力,那双脚轻轻巧巧跳了几跳,走吧走吧,要走趁早走,谁稀罕伺候呢!人家早受不了了!话尾巴还没落地,辫子一甩,人已经跑出去了,只剩下门帘子在那里沉重地晃荡着。

我在姐姐没有划拉完的霜花上画着画。这些残余的霜花分布在玻璃的边角处。我画一朵梅花,五个瓣儿。再画一朵梅花,还是五个瓣儿。我只会画梅花。是外奶奶教我的。我说真的梅花长啥样儿呢?为啥总是五个瓣儿,不是六个,也不是四个呢?外奶奶说她也不知道为啥,她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我们在生活里总是会这样,往往执迷于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事情。就像这个跛舒尔布。他今天要去见的女子是个啥样的女子呢?非得他借一辆自行车去才行吗?外奶奶不知道这个人忽然来我家的意图。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这个年纪的屁孩子往往不知道人生的课题里有一堂课叫联想。如果我把昨夜从父母屋里听来的话,和此刻造访的人联系到一起,不用费一点脑细胞,我就能知道跛舒尔布一大早是来借自行车的,他要去瞅对象。他要瞅的对象在戴家梁。我们牛家咀去戴家梁,据说全是山路,自行车根本就没办法骑,只能去的时候推着,来的时候也推着。既然是推着,一点都不能骑,为什么还非得要个自行车呢?步行去不是更轻省吗?难道瞅对象就需要推一辆自行车去?又不是和自行车瞅对象!

炉子里的火慢慢地旺起来,铝皮壶里发出一缕细碎悠长的鸣叫,那是水变热了,随着温度升高,越来越像有一个女子躲在水壶里捏着嗓子唱歌。屋里也一点点一点点热起来。玻璃上的霜开始融化,我刚画完一个五瓣梅,指肚摁出的五个圆印就花了,凝成清水往下滑。转眼一朵梅花化作泪水流掉了。好像有一个我看不见的手,把刚刚盛开的花儿撕碎了,碎片随手扬在了风里。泪水越流越多,汇成了一道道,再这么下去要掉炕上了。我下炕去拿抹布。我看到舒尔布离开了凳子,斜垮着身子坐在炕边,由于身子扭过去和外奶奶说话,左脚的鞋脱离了。

看着这鞋我呆了。刚进门看见他穿的是新鞋。鞋面黑黢黢的,清一色,好看。但我没想到他的左鞋是这个样子。后跟是破开的,然后用一根麻绳拴着,看样子穿的时候就是捆绑在脚底上。他的跛左脚露出来,像个死去的老猫,又像一个发黏变形的大萝卜,隔着尼龙袜子能看到袜子被撑到了无限大,前面的五个指头拧成一把,往后弯曲,脚后跟几乎是没有的,整个脚不是像我们一样竖着往前摆,而是呈现出一个横着的姿势来,这一横,显得费力而狰狞。脚心里还捆扎了两道麻绳子,不知道是为了纠正脚型呢还是为了配合鞋子?我悄悄爬上炕,一边擦玻璃,一边在心里想着那个脚。它竟然和外奶奶的三寸金莲有点相似之处,都是扭曲了变形了,都是没法正常穿鞋,都看着有点吓人。我看到窑洞炉筒里的烟色淡了,一束浅蓝色在徐徐往外飘。说明饭做进锅里了。会是啥早饭呢,滚黄米米汤熘馒头还是蒸莜麦面面鱼儿拌酸菜?早饭一般都这样,简单,快捷,没有值得特别想象的惊喜。

你们那时节都是多大了缠脚呢?舒尔布在问。外奶奶偏着头想了想,好像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一点都容不得潦草,她需要在心里把答案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五六岁,六七岁,最迟不超过九岁,要趁骨卯儿嫩赶紧缠嘛,再大点就长硬了,缠不下去了。嘘——舒尔布吐了一口气,那得多疼啊,姑奶奶你疼了吗?忽然手一滑,一个钉子头蹭到了手,疼得我丝丝丝吸凉气。回头看,外奶奶的脚又从被子下露出来,她的手在脚上比画,从这里开始,五个指头里把四个抓紧了一把压下去,折得骨头咯巴巴响呢,然后就紧紧缠住了。从她那老硬得干木头一样的脚上,我实在看不出当年的鲜嫩和疼痛。但是舒尔布好像看到了,忽然大大舒一口气,肯定没少受罪——姑奶奶你太不容易了!你这个三寸金莲在你们那时节是最碎的吧?舒尔布的红色夹克衫敞开着怀,夹克是新的,里面的毛衣是旧的。那个毛衣我认识,春天干活的时候穿在他妈身上,后背上还好几处刮破了线,他妈不会接,直接用破布补了,针脚粗得像一条条蚰蜒爬在那里。幸好有夹克在外面罩着,只要不脱夹克,不知道底细的人,谁也不会知道他光鲜的外衣里穿的是那么破旧一件毛衣。就像外奶奶说的,人人都说三寸金莲好看,有谁知道是怎么用眼泪换来的。能淌一缸眼泪啊,我记得外奶奶曾经感叹过。说实话,自从马世清他妈——我们庄里唯一由时代遗留下来的碎脚女人——去年害病口唤后,我们庄里彻底结束了关于碎脚的记忆。外奶奶带着一对碎脚来做客,让娃娃们看了觉得很新鲜,大人们的反应却普遍寡淡得多,他们之前见过,没啥奇怪的。外奶奶来了这些日子,很少有人能认认真真花时间和她讨论讨论这对儿残存在人世的碎脚。难得舒尔布这么当回事。

外奶奶看舒尔布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口气也不一样了,拉着他的手说地下冷,脱了鞋到炕上来。舒尔布自然不肯。外奶奶说起了她小时候拐着碎脚经历大地震的事。说实话,这些事我和姐姐早就听腻了。外奶奶瞌睡少,夜里醒得无聊,喜欢把我们捅醒了听她絮叨,一会儿孩童时候,一会儿少女年代,一会儿变成了女人,再一会儿又是奶奶了,后来就成了李家门里岁数最大的太太辈儿。我们正是被瞌睡虫缠着的年纪,哪里有兴趣听她唠叨这些呢,尤其夜深的时候,听一个只剩下五颗半牙齿的老奶奶嚅动着嘴巴回忆旧事,那感觉真的就像我们在后山放羊时不留意钻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地窨子,走啊走啊,撞得一头一脸的灰尘,就是走不出头,急得要哭,哭不出来。外奶奶从来不在我们父亲面前修理脚,只要父亲在门口咳嗽一声,她就赶紧把脚藏起来。一般的生人更不会看到外奶奶的脚。这个舒尔布特殊了,特殊得离奇了。我注意到窑洞里的炉火完全淡了,在清晨凉飕飕的空气里,那缕烟轻得像一个残留的没有做完的梦,轻飘飘浮在半空里,被冷空气托起来,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我们厌烦外奶奶的脚,就跟厌烦她这个人一样。如果说厌烦她有三分,那么厌烦这对儿碎脚占了七分。臭脚!姐姐总是会背着外奶奶悄悄地不无嫌恶地嘀咕。其实那对老脚真的比我们的这脚丫子好闻多了。我们十天半个月都不洗脚,这对儿肉嘟嘟的大脚板不要说穿袜子,有时候情急了鞋也不穿就满地满院子跑。外奶奶像我们嫌弃她的碎脚一样嫌弃我们姊妹的脚。尤其我们偷着穿上她的碎鞋到处跑的时候。有一回有人来请外奶奶去他家里吃油香[1],外奶奶下来满世界找鞋,那对青绒尖头鞋竟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外奶奶总不能穿着另外的一双旧鞋去别人家浪吧。她才不是那种邋遢的人呢。外奶奶就不去吃油香了,坐在炕头上抹眼泪。眼泪一下来,鼻涕跟着下来,嗓子里的痰也多了。等姐姐唰踏唰踏迈进门,外奶奶趴在炕沿边斜眼觑着。姐姐大剌剌走过去说外奶奶你咋啦?哪里不舒服吗?我呸——一口白乎乎的浓痰从那软塌塌的嘴里射出来,端端落在姐姐鼻梁上。不容姐姐表达惊奇,呼一声,拐棍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从身后扯出来,直往姐姐头上招呼。姐姐的额头当时就鼓起一个明晃晃的包。姐姐没敢哭,因为外奶奶先姐姐一步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姐姐被完全镇住了。

舒尔布说你们那一辈儿人啊,都是刚强人,吃的苦多,受的罪多,但是我奶奶那时节经常跟我讲呢,说你们那一辈儿人都活得心性儿高,活出了我们现在的人没有的东西。我痴呆呆看着。我已经对霜花没兴趣了。兴趣在眼前这一老一少身上。他们像一对相见恨晚的朋友在促膝谈心,外奶奶还把关节鼓胀的老手在对方膝盖骨上拍了拍,你说得对对对儿的,我们那时节的人就是和现在的人不一样!外奶奶正要拉开架势述说这不一样,门口一暗,姐姐进来了,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一排溜儿是四个小碟子。一碟咸萝卜条儿,一碟腌蒜,一碟腌韭菜,一碟辣椒面子拌酸菜。说起我们家这下菜,可是有讲究的。外奶奶来之前,我们家吃饭很少有下菜,就算有,也是捞一碟子咸菜,摆在那里大家抡着筷子随便夹着吃。外奶奶一来看不惯,说这哪是配饭的下菜呢,简直是在喂鸡,叫旁人看了会笑话的。下菜下菜,那就不只是让你吃饱肚子的菜,没必要大碟子海碗地装,而是要小,要精,要显出有味道。这不,就配了四个手心大的碎碟儿。母亲终究嫌麻烦,每顿饭只给外奶奶这里配四个下菜,母亲和父亲还是一大碟子咸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有什么规矩。父亲也看不惯外奶奶那种讲究,说啥嘛,忙得人要死,有工夫那么折腾不如眯上眼打个盹儿!我们又不是地主老财家,瞎讲究!母亲说你敢把这话到我娘跟前说去,我跟你抹脖子。吓父亲一跳,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你娘是地主的小老婆,我知道她最忌讳旁人提这个茬儿。

现在地主的小老婆竟然和舒尔布说起了她当初从一个一般人家嫁到地主家的前后经过。这个新鲜,我隐约从母亲嘴里听到过一点,但从没有听当事人亲口说过。外奶奶说起这一茬就很感慨,一咏三叹,一波三折,把舒尔布听呆了,我更是傻了。母亲端着一个大木盘子进来了。香味侵入鼻子,把咸菜味儿压下去了。外奶奶一看女儿来了,脖子一噎,收住了。舒尔布站起来搓着手,跛脚在地上一闪一闪往后退,冲我母亲笑。母亲笑笑,说舒尔布啊,你好着呢么,快吃饭,早干粮!舒尔布身子绷得直直的,说不吃不吃,早吃过了。外奶奶忽然把一碗饭往他手里塞,神情恶狠狠的,说碰上五谷不吃,有罪哩,你得吃!就算不吃,也得尝尝!外奶奶的这种蛮横既亲昵又执着,能让人感觉到她强烈的诚意,又是那种不容推辞的热情。舒尔布只能乖乖地吃。外奶奶真是好像遇上知音了,吃饭的工夫也不放过讲故事,害得人家舒尔布不能好好吃饭,一口饭嚼在嘴里好半天,竖着耳朵,带着微笑,听她说话。舒尔布一低头,那头发就顺着前额溜下来,把眼睛堵住了。舒尔布不用手帮忙,而是把脖子忽然一甩,那下垂的头发就受惊的一窝雀儿一样,呼啦啦全部飞起来,掠到脑后去了。可惜这窝雀儿实在淘气,刚惊飞,舒尔布头一勾,它们又无声地滑落下来。我抬手把自己的头发往耳朵背后捋。捋了一遍,再捋一遍。其实我这点雀儿尾巴,扎在脑后细巧巧的一点儿,刘海短得连额头都没有覆盖住。我为什么要一遍遍往后捋头发呢?我难受哇,看着舒尔布的头发比女子娃还长,不断地把眼睛堵住,我看着着急啊,心里毛茸茸的,感觉像有一千个毛爪爪在我心里乱挠呢。舒尔布却不难受,他吃一口,甩一下头,再吃一口,再甩一下。外奶奶眼神不好,却还是看出了麻烦,她透过那一缕扇形的黑发,试图去捕捉舒尔布的眼睛,说娃娃你明明是个男人啊,为啥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呢?你这样子究竟算个男人呢还是算个大姑娘?你说你这个样子,要瞅个对象都不容易吧,人家肯定会吓跑的。舒尔布狠狠甩一下头,这一回甩得彻底,那撮子头发飞起来,直接搭到头顶上去了。却终究是搭不住,重新跌着跟头栽下来。舒尔布的眼睛从头发丛里露出来,瞪大了,说姑奶奶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和你们老古时不一样了,现在的女子就爱个长头发,喇叭裤,还爱骑着自行车去街上逛,嘴里嚼着泡泡糖,心里想着瞅对象……

一个咳嗽声在门外响亮地传来,同时伴随着辐条擦过车圈那清脆铮亮的声音。门帘一动,我看见父亲进来了,舒尔布啊,你是来借自行车的吧,在院里呢,你快推走,不要耽误你大事儿。父亲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神态。舒尔布把最后一口汤灌进了嗓子,跛脚麻利地点了几下,人已经在门口了,姑奶奶,我先走了噢——外奶奶着急了,你消停吃了再走嘛,急啥?啥事这么急呢?看样子她还给他预备着第二碗呢。但是舒尔布怎么都不留了,几乎是扑闪着出了门,车轮粼粼,已经出了大门。舒尔布一走,我们的屋子里竟然有点空,姐姐过去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把外奶奶留下的那一碗饭端起来,毫不客气就往嘴里扒拉。外奶奶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叹一口气,现在的社会啊,女子娃要成老虎了,吃饭狼吞虎咽,没个人样儿,这要是给人家当了媳妇……姐姐提起空碗噔噔噔走了,脚步重得恨不能把地面踏出一个洞来。

晚饭后我们不像平时那样早早就锁大门,母亲把驴屉子堵在玻璃外了,大门还是开着。父亲在院子里转动,咳嗽一声,又一声,好像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了,嗓子眼里满满地塞着的都是浓稠的痰。第二天傍晚,我们还是很迟才锁大门。第三天还是个阴天,冷风像一群碎嘴子女人在吵架,哜哜嘈嘈掐了一天,傍晚的时候阴得越重了。地面上的一切都土沉沉的,母亲把驴屉子又堵在我们的窗户上,扭头望着崖顶上刺丛里跳来窜去的麻雀,说天气越变越冷喽,雀儿也要遭罪喽——父亲好像不冷,光着新剃的头皮在南墙根下走来走去。母亲把大门合上,要上锁了。父亲忽然气冲冲的,说就晓得锁门,还这么早啊,锁个啥?难道贼能把你偷去?也不看看你都老成啥样儿了,就是送给人家贼也看不上,人家还嫌背着重呢!父亲的行为反常得离奇了。我和姐姐也没有早早就钻进被窝里,我们跟在父亲身后,在地面上走来走去。抬头看天,脏乎乎的灰云在头顶上沉默,看脚下,是我们熟悉的土院子。日子就是这个味道,很多时候乏味得像一笼因为严重缺碱而没有发好的馒头,看着寡淡,嚼在嘴里同样没味。母亲被父亲的话打懵了。她怀里抱着那个顶门棒子,忽然身子一斜靠住门,吃吃地笑,说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不锁门了,将门拉开,大大地张着。夜色从门口挤进来,我们的院子顿时比刚才又黑了一层。我能看到母亲脸上一直保持着一抹笑,她就那么笑眯眯地回屋了。父亲却像被这笑意刺激了,他受不了了,噔噔噔撵着进屋。父亲一贯的冷静平和哪里去了?我闻到了裹在暮色里的异常,赶紧撒开腿也跟进去。窑洞里既是我们的厨房,也是父母的屋子。他们一直在这里睡觉,睡出了我们一连串的娃娃。他们还在这屋子里打架、斗嘴、打嗝、放屁。只不过自从外奶奶来了之后,我和姐姐就被分出去了,他们吵架的时候也会把门关上了。父亲说啥意思?讽刺我啊?父亲的声音像换了一个人。母亲斜着身子过去一屁股顶上门,长长地冷笑一声,洋火刺啦一响,一束火闪了一下。灭了。母亲说自作自受,活该!刺啦,火苗又闪了一下。又灭了。父亲说我愿意,你能咋的?活活地气死你!说着他扑上去了,好像在打母亲。刚擦亮的一根洋火又灭了。我急得要哭,这一对冤家,说打就会打起来,一点也不稀奇。但是母亲热热地笑了,黑暗弥漫,我的心也在颤抖,这笑意温柔得诡秘。母亲说你要死啊,不是你愿意把自行车借给人家吗,又不是我借给的,你凭啥找我麻达?我冤枉啊——扑哗——终于有一根火柴完全亮了。我赶忙借着光亮打量父母,母亲稳稳地端着灯盏往炕上走,父亲垂着手坐在炕边上,摇着头说咋办哩,老婆子你说咋办哩?我觉得疑惑,刚才还打斗呢,这么快就没事了?父亲又是那个冷静平和的乡村雇佣教师了,他像讲课一样叹一口气,怀着深深的忧虑,说借的时候明明说只借半天啊,这都借去几天了?三天了!戴家梁用得上来去走三天吗?我的自行车啊,我新新的自行车啊,我七个月的工资才买来的自行车啊,这要是出了啥问题,把哪里绊折了,我靠啥上班呢?我总不能步行去吧,来去十五里路呢,我不容易啊我。母亲把弟弟抱在怀里喂奶,空出的那个手揉着饱胀得冒奶的奶头,说干脆给学区主任说说,把你调回来算了,南台那个地方有点远,你到咱庄里教,一方面能帮家里干点活,另一方面,省得你来来去去跑路。母亲好像能预知到父亲的反应,她饶有兴味地歪了头等待着。果然父亲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行嘛。教书还是要在外庄子好,我们本庄都是熟人,人家的娃娃不好管教嘛,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母亲忽然愤愤地打断他:是舍不得花喜鹊你就明说嘛,还跟我在这里绕弯子!你们这些肚子里喝了半两墨水儿的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把我这种直肠子人当瓜子哄哩!谁不知道你自行车后面来来去去都捎着她呢……也好也好,我倒是盼着跛舒尔布把那车子给骑到阳岗壕里去呢!最好绊成一堆零碎儿,我看你再拿啥给我骚情!

毫无征兆地,父亲抬手给了母亲一个巴掌。这一巴掌端端正正打在了嘴巴上,像一个封印,顿时把母亲那幽怨怨毒的嘴巴给严严实实盖上了。母亲咯咯地抽噎了几声,却没有哭,把一腔悲痛咽进了肚子。大门口传来声音,是自行车把碰在门关上的脆响。父亲像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召唤,几个箭步冲出去了。母亲才吐出一口哭音,哀哀地说死鬼,就知道你心里紧紧捂着一个花喜鹊!

我的眼前显出一只周身乌黑,只有头顶和尾羽翅膀尖上羼杂着几根白羽毛的喜鹊。喜鹊常见,喜欢在杨柳枝头出没,尤其喜欢在老柳树棵杈里垒窝。一大清早迎着日出喳喳地叫,在谁家屋顶就是在向谁家报喜。但是它们又很阴险,能神出鬼没般叼走刚出窝的鸡娃,叼住不吃,把脖子扭断了,再去袭击下一只,直到被人发现撵走。喜鹊明明是黑的嘛,咋又叫个花喜鹊呢?而且这个花喜鹊吧,我知道不是天上飞的那种鸟儿,而是指一个女人。父母没少为这个女人吵嘴。外奶奶来之前,他们公开大吵了一回,母亲捏着擀面杖,父亲捞起来一把铁锨,父亲叫母亲皮嘴不要再硬,不然他就打烂那张胡说的嘴。母亲让父亲有本事进来把她劈了,她要给那个花喜鹊把这一腔子血泼了去。他们最后自然偃旗息鼓重新和好了。但是就像有一颗炸弹埋在了生活里,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因为哪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忽然就触动了母亲情绪的机关,她就会气哼哼提起那个花喜鹊,然后找茬儿和父亲吵一吵。吵一吵能把花喜鹊咋样呢?好像一点损害都没有。据说父亲还是会在去学校的路上停在邻村的某一家门口,等着那个打扮得水灵灵的女人出来拧着屁股坐在车座后,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蹬着车子往学校赶去。据说父亲很疼那个女人,有多疼呢,遇上上坡路了,一般人都是下来推着车子走,父亲却不叫花喜鹊下来,他像老牛一样吼吼吼蹬着车子,硬是要一口气冲上那道漫坡,花喜鹊像个真喜鹊一样咯咯咯地笑,笑得耳垂上的一对耳环子乱颤。目睹者把这情景描述给母亲,而且不止一个人在这么说。这叫母亲情何以堪啊。母亲曾经撒着泼要去学校闹一场,但是她又怕为此丢了父亲那雇佣教师的半碗子饭。最后她决定去花喜鹊和父亲上班必经的那个路上堵截。当然最佳地点就是那道传说中洒满笑声的漫坡了。母亲最后去了吗?去了。具体是一个天气不错的早晨。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平路上走了,母亲背着一个背篼,她借着拔草的理由出了村庄,沿一道陡坡斜斜插过去,最后截住了绕路然后捎着花喜鹊过来的父亲。母亲为了不让父亲一眼就认出她,她换了一身早年穿过的很旧的衣裳,脸上的头巾拉得很低,她蹲在路边拔草呢。她都已经想好了对付的办法,忽然冲上去,把那个坐在车后的狐狸精给一把扯下来,然后狠狠地踩上几脚,如果对方身体强壮,反过来还手,母亲就准备用铲子对付她。母亲还是相当泼辣的,常年干农活儿,她的身体也还不错。那条路是大路,来来往往的自行车不少,时不时就听到一串仓啷啷的铃声。母亲有些怅然地望着过来过去的背影,心里一遍遍设想着将要上演的宏大热烈的搏斗场面。那一刻的母亲需要一种力量,借助这种力量来支撑她继续等待下去。事实上她一来到那里,就像一个吹得鼓胀的气球开始了泄气的过程。她硬撑着不能叫自己退却。她不仅仅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那些说三道四的女人们一个交代。她需要做出一个女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如果她打了花喜鹊,大众的舆论肯定是向着她的,至少不会谴责她,这场搏斗中,她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的。她应该自信,应该理直气壮。她不应该这么心怂啊。事实上那天母亲最后背着高高的一背篼草回来了。草太高了,用一根捎绳子从前捆到了后,她的头就隐在绿草背后,直到挨进大门哗啦一声把背篼蹾在地上。我们才看到一张灰沉沉的脸从草丛里冒出来。那是一背篼好草。村庄附近的草早就被大家搜集割完了,哪里还能找到这么鲜嫩又柔软的好草呢?草里夹杂着蓝色的牛铃花,紫色的鸡蔓花,淡粉的打碗碗花。那一年我们家姐妹都小,不知道这一天和平时任何一天有什么不同。后来父母吵架,母亲自己提到了她的这一次行动。母亲说你果然捎着那个狐狸精,只是、只是你们为啥都静悄悄的,不是说有说有笑吗?上坡的时候她下来了,你推着车子,她还在后面给你搡着……父亲当时蹲在炕上吃煮洋芋,惊得他一口气把一颗洋芋给囫囵咽下去了,咽下去噎住了,噎得眼泪扑刷刷淌,喊母亲给他捶捶背子。母亲舀一碗凉水,父亲大口吞咽了一碗凉水才把洋芋冲下去。他眼里的惊讶也被这个过程折磨得没剩下多少,他叹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啊,真是又难缠又难懂,叫我给你咋解释呢,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和她啥事都没有,就是顺路给带一带嘛,人家虽然是个寡妇,但好歹是正式教师,又有儿有女的,哪能看上我呢?再说我这不也是有家有室了吗。事情说到了这一步,母亲好像失去了继续闹活的兴致,气氛都变得索然寡味了,再提那个女人,一切更没意思了。母亲抹了眼泪,和父亲讨论起明天的生计来。

但是事情过后,谁也难以预料,哪一天的哪一刻,因为哪一件小事儿,母亲忽然就会好没来由地又一次提及那个花喜鹊,并为此和父亲斗一回气。母亲反反复复的。就在这反复中,她明确了一个方向,父亲最好调回来,到我们村里教书,就会从此和那个花喜鹊撇清关系吧。父亲的态度一直不明确,只是拖拖拉拉黏黏糊糊的,一会儿说调动不容易,自己又是雇佣的,哪能那么容易调动呢;一会儿又说那个学校好,除了每个月四十块钱的工资,冬天还能分几袋子烤火的炭呢,调过来未必会有这待遇;一会儿他又说本庄里教书不好,都是熟悉人,谁家娃娃也不能打骂,不打不骂,又咋能把娃娃教好呢?就这么着,父亲一直拖着,母亲记起来了就催一催,有时候借此洒几滴泪,哭一哭,闹一闹,说一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撑着生计的艰难,然后父亲软下性子哄一哄,第二天两个人又回到了原状,男人推出自行车去学校,女人开始炕上一把地下一把操持家务。

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用我们村里人那不无调侃的语气来形容,那就是个“讲究人儿”。父亲不仅自己讲究,对自行车更讲究。这车子有很多年了吧,但是当初买来的时候,他就用两盘软塑料胶带把横梁、三角梁都缠了。一圈儿一圈儿,密密地缠裹起来,直到纯黑色清漆上面的淡金色花纹都不见了,车子像个打着裹腿的人,所有的骨头上都裹了绷带。他还叫母亲用粗粗的尼龙花绳子做了两个五彩的花穗子,分别从两个把手的两端垂下来,像从干瘦的嘴巴里吐出的长长的舌头,蹬着车子跑起来的时候,穗子在风里随风舞,往往能舞出一道妖娆和鲜艳。父亲一回来就蹲在地上擦车子。尤其回家的路上有一道沟,沟里有一条河,虽然他总是把车子架在肩头锳水而过的,但总难免有泥水沾在车轮上,继而带起更多的软泥,塞在链瓦里。父亲一回来就用一把改锥掏链瓦,然后搅动着轮子,把车链一节一节掏干净。恨不能在车身上绣花!母亲有时候看不惯那一份细致和细心,愤愤地讽刺,她希望父亲把对自行车的那一份执着能分散一点点给家里的活儿。有一天父亲的自行车上果然出现了花儿。本来父亲的车座子用一片丝绒布做的套子护着。套子是母亲做的。母亲一直念叨着说要做一个绣花的套子,因为那几年流行在车座上套绣花套子。母亲嘴上一直在说,就是没工夫把活儿拿在手里赶出来。忽然一天傍晚归来,父亲除了背着一身晚霞的余味,他推着的自行车上那个丝绒车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艳至极的绣花套子。我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我们破天荒对父亲口袋里的糖果没了兴趣,直接凑过去围观车座。母亲肯定也看到了,但是母亲好像已经预知到了怎么回事,她不像我们这样轻狂,容易被好奇和激动怂恿,她还是站在门口,脸上那一抹笑慢慢地变了味儿。夕阳涂抹在她脸上,像抹了美美一大把鲜血,母亲的脸上在流火。我和姐姐争抢着摸索那个套子,深粉色布面,上面用花线密密地绣了一层花,针线不错,一针一针挨得很紧密,平整,光洁,没有乱线,也没有串线,几波水纹,一茎荷花,叶片半舒半展,一朵花儿很深情地开了,花瓣从边沿到花蕊,淡粉套着深粉,浅红衬着大红,花蕊上点缀着一簇新黄。我的手直奔主题,抚摸着花心。啪——姐姐一巴掌打过来,狗爪子多脏,看看,多艳的花儿,被你给弄脏了吧!我摸着挨了打的手,还是舍不得花儿。姐姐的手还是很脏啊,可她怎么能抚摸花儿呢?我们很快争吵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屁股上火辣辣疼起来,惊得我俩四下里乱窜,母亲手里的烧火棍抡得风响,没见过世面吗?一朵破花儿就把你们迷住了?谁知道在哪里拈花惹草弄来的东西,不干不净的!这话骂得好没道理,我和姐姐听得一头雾水。父亲背搭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忽然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听声音他嘴里噙着一大口痰,但是他没有吐出来,硬生生给咽下去了,说不就是个套子吗,老苏老婆绣的,老苏说他的车子太旧了,可惜这新套子了,就送我了,好马配好鞍嘛,恰好这套子和我的自行车般配嘛。母亲也咳嗽了一声,她咳得很剧烈,眼泪也出来了,她抹着眼泪说今儿南风啊,灶膛里打倒烟,呛死个人了!转身进屋做饭去了。我和姐姐就是那没记性的狗娃子,屁股刚疼过,我们就又凑到车子前去看花套子了。得承认这个套子真的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我们的母亲也绣过花,花枕头,花围裙,花鞋,母亲的花儿绣得还算好,可是和眼前这套子比,母亲的绣品就太粗糙了,针脚输了,色彩的搭配也输了,让人觉得母亲那就是一个小村姑有心无意随手做出来的,这个套子却是花了十二分的心,一针一线都紧扣着心思赶出来的。父亲擦完车子进去了。姐姐不再满足于用手抚摸了,她眨巴着眼睛。你说这么软的套子,沟子坐上去咋样?她不等我给出答案,就已经踩着车子往上爬,她真的叉腿坐到了车子上。车座子太高了,她喊我帮她扶着点儿,别栽倒。我双手牢牢抓着车子的横梁,车撑子一点点陷入泥土,不知车身上的哪个关节像骨头一样咯吱吱响着。姐姐像个瘦猴儿一样高高地坐在了宝座上,她一掠头发,太美了,新套子,软得我沟子都疼啊——她在感叹,她的样子有些油痞,我觉得她就是个小流氓。扶牢点我下来!她挎着腿往下走。可是车子不再那么乖顺地配合了,它全身的关节好像活了,扭捏着颤动。我手腕子软得厉害,姐你快点啊,我扶不住了——车子好像被挠了痒痒,屁股一拧,一头栽倒了。姐姐和车子倒在一起。姐姐没有叫,车子惨叫了一声。哐——地面被砸了好几个坑,车把和脚踏子同时戳出来。姐姐顾不得管自己,赶紧爬起来搡车子。我们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算把这匹铁驴子弄起来,扶着它像原来一样站好了,我们赶紧开溜。躲在门背后,姐姐才开始哭,她的右胳膊肘子蹭掉了巴掌大一块油皮,露出黄灿灿的油,油上面渗出一层血汪汪的液体。晚上父亲把车子往窑里推,发现脚踏子歪了。父亲心疼得直咬牙,用扳子纠正了好一会,母亲在一边警告我们,谁再敢乱动自行车,就打断谁的腿子。绣花的套子,随着父亲的屁股一天天骑在上面摩擦,慢慢地变脏了,旧了,父亲卸下来洗过一次。有一回父母闲聊,父亲说老苏想找个寡妇,老是一个人过日子,吃饭不香,睡觉凄惶。母亲不动声色,问老苏老婆啥时候完的。父亲毫不犹豫说好多年了,那时候老苏小儿子才上小学呢,这会儿都考上师范学校了。母亲叹一口气,望着父亲幽幽地看。看得父亲头发一根根篬起来,说你好好的又干啥?瘆人得很。母亲说世上有几个老苏?父亲说一个,我认识的就一个。老苏在世上有几个老婆。父亲说一个,我知道他这辈子就娶了一个,老婆刚完了那几年动过心思,想再续一个,可是他和我一样,雇佣教师嘛,穷日子限制,所以拖到了今儿。母亲再也没心情继续埋地雷了,直接拉引线,说那个绣花的套子,是老苏老婆做了鬼以后在后世里绣的吗?要不就是老苏绣的?母亲把一抹冷笑压进了眉梢。她抛出炸弹,却不想看父亲被瞬间炸得丢盔弃甲的狼狈嘴脸,说不就一个破套子吗,用得上鬼鬼祟祟东拉西扯吗?父亲笑。只是笑,搓着手笑。

我从炕上溜下赶忙穿鞋,母亲做的棉窝窝保暖性还可以,就是穿起来太麻烦,开口太狭窄了,等我把一对儿肉肉的圆脚挤进去,跑出门,父亲已经在锁大门了。自行车像个夜归的人,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半空里的飘起了雪。父亲把车子扛进屋,把灯盏端到炕沿边,他借着昏黄的火光开始擦车子。他先大概查看了一下整体情况,确定这是我家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无疑,然后用一把改锥撬链瓦里的雪泥。天气滴水成冰,这车子一路回来,那些泥水早就冻得硬邦邦的,尖嘴子改锥也撬不下来。母亲把灯盏往炕里挪挪,她要借着灯火给弟弟捉虱子。父亲忽然震怒了,说把灯捻子挑大点能死了你啊?穷索鬼!母亲好像早就知道父亲会这么骂,她早就在等待这句话了,所以她很顺口就接了茬,明儿个再拾掇不成啊?反正已经被绊成了破车,用得上这么伺候吗?都伤筋动骨了,你再怎么保护皮毛都是枉然!奇怪的是父亲没有生气,他好像个理亏的娃娃,一屁股坐在地上,很颓然地丢了改锥和扳子,说跛舒尔布这个狗日的啊,真不是个东西。你看看,这哪里是骑车子呢,简直就是糟蹋车子嘛,把手歪了,脚踏子斜了,哎呀,链瓦松了,这里瘪了,肯定是石头垫了!还有这个螺丝呢,差点就掉了嘛!还有这个辐条呢,生生地断了一个嘛!唉唉,这车子没法骑了,我得去街上大修啊——都成这个怂样子了,我还保养啥呢?父亲破天荒不保养他的自行车了,爬上炕包了头睡。

母亲将两个大拇指指甲盖对着挤,挤得啪啪响,说哪来这么多虮子?娃的线衣换了才有几天呢?父亲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吐一口浊气,你说,舒尔布的对象瞅成了没有?母亲说我哪里晓得?我只晓得他借了你的自行车,说好的当天晚上就还,这一拖就是三天两夜,我敢肯定他把车子绊了,绊了就不敢还回来,推到街上修理去了。你说这么一个连自行车都捉不稳的人,谁家女子能看上他呢?父亲把双手压在枕头下,像个大干部一样睡着,望着头顶上母亲投射的那个巨大的黑影子,说我就是不明白啊,舒尔布不就瞅个对象吗,为啥偏偏要借个自行车推上呢?这山路哪里能骑车子呢?来来去去都推着车子,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母亲狠狠地挤一下,吧唧一声,脆响。母亲恨恨地说算是逮着这个母虱子了,原来藏在这里!父亲说舒尔布好像经常在瞅对象啊,咋老是不成呢?母亲下去洗了手,上来坐好了,才消消停停说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舒尔布的腿子跛成那样,一般的女子哪个能看上他?人残疾也就罢了,家里穷得比狗舔了还干净,穷得屁腥气呢!现在啥最值钱?啥最体面?不就是缝纫机、收音机,还有自行车吗?难道他瞅对象能背一台缝纫机?能带一台收音机?再说谁家会借给他呢?只能推一辆自行车了嘛,你想想吧,把新崭崭的车子往女子家院子里一靠,谁眼前不会一亮呢?比穿两身新衣裳都体面!舒尔布人跛,心眼不跛啊,他也需要一个撑面子的东西嘛。

父亲一骨碌翻起来,瞅着母亲笑,哎哎哎,我咋才发现你这么厉害呢?你脑子不是一般的复杂啊,你要是念过书,肚子里有知识,我看还是个当官儿的材料呢,肚子里都是弯弯道道嘛——母亲瞅一眼地下那个孤独地矗立着的铁家伙,忽然就心情糟透了,睡吧睡吧,还有闲心说笑呢,想着明儿早上咋修理你的铁驴子吧。万一伤得严重,横梁啥的断了,就算勉强修理了,也肯定不能再捎你的花喜鹊了。这句话像一苗针戳进了一个刚刚吹大的气球,气球顿时泄了气,软软地瘪下来。父亲乏沓沓趴在枕头上,说跛舒尔布啊,害死我了——把我的一个坐骑给我绊成个残废了嘛。你说不借嘛,他大愣愣一个人跑来借,坐着不走就是要借,我们咋能硬得下心肠不借呢?借给嘛,就是这下场!

父母要关门了,我起身离开回外奶奶的屋子。

从窑洞到前面的屋子,短短十几步距离,等我一步一步迈过去,推开门,已经顶了满满一头雪,回手关门的时候,我看见外面的世界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而屋内,一盏油灯幽暗地闪烁着,外奶奶盘腿坐在灯下,她努着嘴巴,正在全身心投入地修理她的三寸金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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