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憔悴得跟鬼一样?”纪凉月进教室后才落座,就被这聒噪的声音给缠上。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并不答腔。对于麻烦,她从来都选择无视。然而,被贴上“麻烦”标签的少年却并不自觉,还把脸也一并凑了过来。女生微微蹙眉,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夏彦,纪凉月的青梅竹马,目前与女生同在集英学院这所贵族学校修读高中课程。因为纪夏两家生意上的伙伴关系,两人自小便相识,一路毫无悬念地同校同班,夏彦更是像牛皮糖一样黏着女生。
对于少年的热络,纪凉月一开始不胜其烦,到后来却也渐渐习惯。偶然间想起少年牺牲自己的形象所做的各色古怪鬼脸,也能让女生展颜,露出温暖清浅的笑意。有这样的人呆在身边,想去深刻体会所谓绝望的灰色情绪也是很困难的吧。
“没什么,老问题了。”纪凉月轻描淡写地回话,眼神却有一瞬间的僵滞,梦里的画面在脑海里回闪。她极力抚平心底的暗涌,目光也渐渐恢复惯常的清冷。这一幕细微的涟漪,落在了少年星辰般荧亮的眼眸里,没有丝毫遗漏。原本还想再说什么,铃声却划破了翻滚在喉间的话,夏彦只能悻悻地转过身,抽出了书本。纪凉月深呼吸一口气,也将视线集中到了前方的黑板上。
而周围的私语声依然断断续续,为着晚上即将举办的舞会而兴奋不已。一声叹息在纪凉月的心底飘过,这样差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想参加,但是……在指间来回穿梭的笔,仿佛女生游移不定的思绪。
每年四月,当樱花开到最绚烂时,集英学院就会举办夜樱舞会,声乐流淌,在漫漫悠坠的绯色里,高雅从容的步伐随着舒缓的节奏舞开。纪凉月端着一杯琥珀色晶莹的香槟站在一旁,视线却未落在流光溢彩的舞池里。
女生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这月夜清风下交织零落的樱花雨却是美得令人眷恋。光影交错中,所有的事物都被染上了一层轻软的淡粉色,有透明的涟漪,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香槟在她脸上化开一片粉红,倒和这落樱相映成趣。
这时,夏彦出现在女生面前,一身银灰色贴身剪裁的小礼服,勾勒出少年干净而优雅的线条。他薄唇微启,缓缓躬身,一手贴背,一手停留在女生前面的半空中,温和如清水的声线仿佛自深海而来:“小姐,可有荣幸与你跳一曲舞。”
卸下顽皮和活泼,眼前的少年竟成为另外一番模样,纪凉月放下高脚杯,心中惊讶,将手放到了少年的手里,柔软的触感淌出暖意。两人携手走进舞池中,很快淹没在纵横交错的丽影里。
回旋中,纪凉月盯着夏彦清俊的脸,心底却浮现出迷蒙的白色雾气,陌生又熟悉。有布满雪花的零碎画面在眼前闪过,女生竟伸手抚上了少年的脸,她忽然不太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仿佛有许多东西被生拉硬扯地抽离了她的身体,想找却找不回。
“你是谁?”一句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少年并未惊诧,眼底反倒是闪过狡黠的笑意。他将脸更贴近纪凉月,几乎快碰到了额头,但依然不发一语。忽然,漫天樱花四散出强烈耀眼的光,所有声嚣都湮没在这光亮里。
呵,这就按捺不住了么,还真是急性子啊。夏彦紧紧握住纪凉月的手,一脸的云淡风轻。
光潮退去,视线渐渐恢复。依然是在校园里,但仿佛是被设置成了负片,黑影白光里是诡艳的线条,而原本人声鼎沸的场景,却只剩下纪凉月与夏彦孤零零地站着。女生已不再恍惚,警惕的神色里带着一丝疑惑,而少年倒是一派轻松的表情。
现在还没到午夜,怎么会?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有几股黑色的气体悄然而迅疾地冒出来,一部分缠住了纪凉月的脚,另一部分却直直地朝夏彦奔去。有斑斓琉璃的彩光在女生掌间燃起,却在下一秒忽地消失,尖锐的疼痛感胀满了胸腔。眼睁睁地看着黑气朝少年奔袭而去,女生感到巨大的恐慌,眼泪汹涌而出。
“不要!”
但是,夏彦却毫发无伤,逼近的黑气在一阵银光中消于无形。而那银光来自少年体内,并化成一条银龙朝某个方向直奔而去。有惨烈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暴涨的黑气让银龙的身形一滞,一道黑影忽地闪现,又忽地消失。
银龙也不再向前,而是退回到了少年的身体里。纪凉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已向她走来的少年,眼中满是惊惶。
“你,到底是谁?”
“媒灵师纪凉月,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女生却只是摇摇头:“那,夏彦呢?”
少年却只是一笑,并不回答女生的问题,只是将她扶着避免跌倒,但女生仍是昏了过去,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跌落在一个盈满奇异清香的怀抱里。
纪氏集团,C国三大最有实力的财团之一。而纪氏宗室一脉,不仅是这庞大财团的掌控者,他们还拥有着不可公开的身份,媒灵师。纪家的人负责不同的区域,而因纪月凉尚未成年,只让她负责集英学院。
集英学院里的樱花树其实是镇守邪气的结界,每到四月樱花盛极而败时,结界会出现缺口,而纪凉月就负责将妄图逃离的邪气逼回,并修补缺口。然而在去年,纪凉月不知什么原因差点失手,重伤昏迷近一个星期才醒转过来,关于那晚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堪,持续的噩梦以此为端,对她侵扰不休,就连最好的祈梦师也束手无策。
微光渗透,拨开了沉重的眼皮,染了薄薄暮色的窗帘,映入视线。环顾四周,发现原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外面已是暮色渐浓。纪凉月拖起仍有些酸痛沉重的身子,下床朝露台走去,推开门的瞬间,却惊讶地发现露台上有人。
奶色镂空雕花西洋小桌上,是一碟洁白的青花印案骨瓷杯,咖啡冒着袅袅热气,散发诱人的醇香。夏彦靠在软垫蓝漆梨花木椅上,目光落向晚霞深处。余辉照过来,在少年脸上半明半暗,打下一片轻薄的阴影。
听到动静,少年起身面向女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醒啦,睡得可好?”依然是爽朗明快的声线,纪凉月却只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昨夜的记忆如泉水涌现,还有好多的疑问也蓄势待发。
百转千回后,女生只问出一句“夏彦他在哪?”,明明是连自己都觉得愚蠢而毫无希望的问题,但仍是无法甘心,哪怕一丝也好,也要用力挣扎。少年却只是摇摇头,转过身将女生的手握在掌心里,依然看着天边翻滚变幻的绮丽云霞。
“不要想太多,至少如今这副肉身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无论里面承载着怎样的灵魂,但它依然是你所熟悉的存在。”
纪凉月将手握紧,感受掌心传来的温度,至少这体温依然熟悉如昨,不曾改变。
“那,你又是谁?”
“风爵,恩,算是一个妖怪吧。”
夜樱舞会后,随之而来的是两周的春假,周围的同学都忙着出国旅游,风爵与纪凉月却留在国内,两人自己驾车到千雪山泡温泉。千雪山是一座已沉睡几千年的火山,地底深处仍旧活跃的岩浆运动,让星罗棋布的温泉延续至今,而坐落其上的温泉旅店多是全日式风格,吸引了不少游客。
情绪低落的纪凉月无心为春假做计划,听说泡温泉可以让人情绪放松,于是在风爵提议后就一口答应下来。有太多心绪需要整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梳理,而对于如今寄居在夏彦体内的风爵,女生也充满好奇,在她的知识范围内,并不知晓有这类妖怪,而上古流传积累下来的资料亦无记载,她所知的也无非是他可以化身银龙。
同时,女生对于夏彦失踪的灵魂,也是一无所知,她仿佛感觉到有什么空白需要填补,但每次一接近就会感觉剧烈的疼痛,之后就是弥漫胸腔的空洞与哀伤。
纪凉月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再胡思乱想,看向车窗外流动的翠绿风景。风爵看着女生的动作,笑了笑,继续不发一言的专注开车。银黑的车身沿着盘旋的山间公路蜿蜒而上,留下曲折流畅的光迹。
因为不是旺季,游客稀少,而风爵预约的这家旅店位置偏远,所以只有他与纪凉月两个旅客。老板是位发福的中年大叔,将他们热情地请进店里。在玄关换鞋时,少年忽然将手指放在女生眉间,有淡蓝的光在指间流转,女生感到微凉的触感。
睁开眼后,看到少年眼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女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有一条毛茸茸棕色的大尾巴在半空中左摇右摆,而刚才的老板竟是一只大狸猫。原来,千雪山有狸猫开温泉旅店的传说是真的。
看着狸猫老板臃肿的身躯,女生不禁笑出声来,原本灰色的脸,也在这柔软的笑意里流淌出明丽的光彩来。
“就是要多笑笑才可爱。”少年丢下这句话,赤脚朝里走去。女生有一时的怔忡,随即也跟了上去,只是脸颊上,蒸腾起一片淡淡的粉红云霞。
泡完温泉,夜幕也降临了,逐渐变暗的天幕上已升起几颗碎钻般的星辰。来自山林深处的清风,带着绿意,在皮肤上吹出些微的凉意。纪凉月穿着月白缎面浴袍抱着木盆走出女用汤池,遇见正好从男用汤池缓步走出来的风爵。
绣连枝青花银蝶湖蓝底浴袍松垮地贴在少年身上,一片瓷白的肌肤裸露无遗。亚麻色短发沾着湿气,微卷地贴在额前。琥珀色晶瞳里,弥漫着浅淡的雾气,脸上挂着松软慵懒的神色。散去曾经的明朗阳光,少年竟也可以生出邪魅的美,纪凉月不禁低下头,却埋藏不住心底的惊艳。
风爵将女生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将女生的手牵起朝房间走去。纪凉月任由少年牵着自己,不声不响地趋步跟在后面,视线一直盯着轻轻交缠的十指,感觉一股热气不断沸腾,如同刚才泡温泉一般。
纪凉月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但并不感到排斥,甚至有些喜欢。曾经的夏彦,不曾对自己这样亲密。
房间对着山顶,拉开侧门就能看见厚厚积雪,隐约的硫磺味散漫在渐凉的空气里。两人席地而坐,面前的小木桌上摆满了食材,圆底尖顶的铜色锅冒着热气,而汤料里已煮上了许多配菜。美味的火锅,让两人都吃得尽兴。
晚饭过后,风爵提议趁着月色去散步,看看千雪山披上夜色后的模样。
在旅店背后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地伸向了山林深处,两人并肩而行,脚步随意而轻缓。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散落到婆娑的光影里,最后归于宁静。当走进树林时,染着水意的清辉被枝桠切割,落下疏密不一的光斑。纪凉月侧过头看向风爵,明暗闪烁里,描绘出少年融雪般清冷干净的轮廓。
纪凉月还来不及收回视线,就已与风爵忽然转向的目光撞上,慌乱中女生有些不知所措。少年却未在意,只是轻声说:“到了。”
“噫,什么?”
林子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湖。月光投洒进湖水里,晚风抚起涟漪,泛开摇摆不定的碎光,流淌过身后的树林。不多时,晚风睡去,湖面也恢复平静,冷光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