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婴儿
夜来记起这些，如坠冰窖，惶惶不可终日。然，她毕竟见多识广，只不动声色，仍做无知模样，暗中观察。一次筵席将散，她偷偷跟过去，私下里试探贺怀智，问他可否记得昨天的事，贺怀智唏嘘道：“昨日？昨日我和李龟年在一起吃酒，为他践行，为避战乱，龟年要去江南投靠亲朋，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记得当日在玄宗殿上，我与龟年合奏，贵妃翩翩起舞，如今盛景不在，佳人难觅了……”言罢以袖拭泪。
夜来又悄悄问她妈妈，妈妈则哭道：“都城大乱，昨夜歹人抢了歌坊，王孙贵族都跑光了，否则你我又怎会来此寄人篱下？”
夜来第二日仍问二人昨日之事，二人仍以同样一番说辞告之。
夜来说到此处顿了顿，面色愀然道：“如此我便明白了，这里的人记忆只停留在来这里赴宴之前，无论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一旦鸡鸣，便化作云烟，再记不起，第二日晚上便回到开宴的那一刻。我却不知碰到什么机缘，竟然能想起这前后的事。可这反倒让人痛不欲生，我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日日夜夜周而复始，都要将人逼疯了。我倒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于士俊听得汗毛倒竖，浑身的血都凉下来，道：“这里如此诡异可怖，那方才姑娘为何不让我走？”
夜来道：“凡是来此地的人，觉出不妥想要离开的，主人家都先以美酒佳肴、声色歌舞、奇珍异宝、妖童媛女挽留之，大凡人所爱不过都是财色名食睡，逃不脱这几样，贪眼前欢，大多留下。偶有执意要走的，主人会假意命人带路送客，实则却把人送到后院一处山洞。那洞中关着一头白额猛虎，把想走的人吃了。我曾悄悄尾随去看过，实在是惨不忍睹。我在这里呆久了，隐约发觉这里有个规矩，便是天明之前，筵席未散，是不得强留客人在此的，到底为何，我也不甚清楚。所以宴不散又想走的人，全都做了凶兽的盘中餐。”
于士俊冷汗涔涔，不由连连懊悔自己为何好奇心重，非要打开那庙门，陷入这场绝境。
只听夜来道：“我不敢让这里人瞧出异状，只得小心翼翼遮掩着，在这里熬日子罢了。只记得之前每晚都有客至，多则几十人，少则一两人，总是宾客盈门。可自从那温广灵走后，这里便鲜少有人来了。”夜来叹一口气，又道“又过了这许多年，才有大人出现。夜来见大人是君子一般人物，一身正气，这才以身犯险，将事情和盘托出，恳求大人相助。”
夜来不语将靠墙的床幔掀开，口中道：“大人请看。”
于士俊定睛一瞧，只见那层层幔帐中居然藏裹着一个婴儿，白白嫩嫩，双目紧闭，似是在酣睡。
于士俊惊讶道：“这，这是……”
夜来道：“自温广灵走后不久，奴家便发觉自己肚子在七日内一日比一日大，因衫裙宽大，也瞧不出什么，到第七日忽然腹痛，赶忙从宴会上退下来，刚进这房里就生下个女婴，当真应了那温广灵说的话，可这孩子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孕，我竟全然不知。她生下来已有许多年了，一直酣睡，也不曾长大。如今便是恳求大人能带我们母女离开此地，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于士俊苦道：“如今我都已自身难保，还如何助你呢？”
夜来道：“还是有法子的……几年前这里来过一个道士，带着个小童女。那道士似乎是有些修为的，进来坐了许久，开始还乐在其中，可不知怎的，忽然觉出不对，起身便要离开。主人留客不成，便骗他去喂猛虎，那道士假意答应，却趁人不备便去抢那镜子，往虚空一照，只见被照之处景色模糊，似要撕裂开，便先将那童女推出去，口中喊‘快走，未到天亮鸡鸣时出去，便还有生机！’可许多年轻力壮的仆从围上来，那道爷颇有武功，与他们相搏在一处，但也被拖得不能抽身，那一晚杯盘狼藉，酒倒汤泼，直打了个天昏地暗，直到鸡鸣，众人皆头痛昏迷，那道爷才趁乱跳出去，也不知是生是死……”
于士俊暗想：“之前刘员外说重修庙宇的道士，应该就是这位了，之后此人在人间从未出现，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可惜可惜……”然而想到鸡鸣之前出去便有生机，又有了希望，道：“姑娘的意思是？”
夜来道：“我曾想过自己夺了那镜子走，可又舍不下这孩子，可宴会之上，我抱个孩子出去是万万不能。待会儿请大人将我儿绑在身上，我到前面故意与主人说话，大人趁其不备夺镜来照，我装作慌乱，替你挡住来人，你先逃出，再拉我出去便是。”
于士俊听说是由他来夺镜，心中暗想，待我夺了镜子照虚空，夜来趁机先逃了，我岂不是差了先机？但想到夜来将女儿由自己背，想来也不会不顾母女亲情，便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