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给老太太的斗篷还没做好,京城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过大半天的工夫,京城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冯保家的搓着手,快步进了安园穿堂的里间。
几个原本坐着小马扎,围着火盆烤火的小丫头齐齐朝她看了过来,其中以个小丫头更是笑着站了起来:
“冯大娘来啦?快来暖和暖和。”
冯保家打量着小丫头笑道:“是双儿呀,你也进安园当差啦?啧啧,可比我们家的冬青强呢。”
双儿抿嘴儿笑道:“我不过是跑腿传话的,哪能跟冬青姐姐比?冬青姐姐手艺好,指不定将来更有造化嘞。”
冯保家的心里有事,也不多费唇舌,只笑道:“那就承你吉言啦。赶明个下了差,去找你冬青姐姐玩儿去。可见着你苏大娘没?”
“苏大娘在内院,您寻苏大娘有事?”双儿已经站起身来,一派当差的认真问到。
冯保家的从袖子里顺了几个钱儿,塞进双儿手里,“劳你跑一个趟,大娘有急事找她。几个钱儿,买几颗糖甜甜嘴吧。”
双儿也不推辞,把防雪的帽兜往头上罩了就快步出了穿堂,钻进了漫天的雪花里。
等了快两刻钟,苏嬷嬷打着油伞的身影才出现在穿堂门口。
苏嬷嬷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藕荷色长袄子,夹杂着几丝灰白的头发挽着光溜溜的髻,上头插了几只鎏银的簪钗,耳朵上的小丁香几乎看不出大小来。
她们两家就住隔壁,苏嬷嬷早两年被大夫人的管事嬷嬷给撸了差事,日子过得着实紧巴,所以苏嬷嬷有几样首饰她一清二楚。
不过她听说安园的少夫人正张罗着给这些新招徕的人手做衣裳鞋袜,置办东西呢。也许用不几天,这穿了几年的袄子就能换了……
苏嬷嬷见对方看得出神儿,瞥了她一眼,抖着伞上的雪,问道:“这大雪的天儿,冯姐姐怎么赶这时候出门来了?”
冯保家的回了神儿,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道:“咱们这些干活跑腿儿的,轮到有事,下刀子也得迈腿儿出来。”
说着,她给苏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往一边去避开小丫头们说话,她道:“若无急事我也不来麻烦你。”
苏嬷嬷眼皮也没抬一下,等着她下面的话。
冯保家的抿了抿唇,只好道:“想从你这里可能借几筐碳使使,等我这边份例下来了马上就还你。”
苏嬷嬷上下打量了冯保家的两眼,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强自镇定道:“少爷的院子怎会没碳?昨个儿我才去问过,你不是说都全了么?”
冯保家的脸上一红,她不过是帮人瞒几天,本想着也没什么,可偏偏老天爷就打了她的脸,一晚上的功夫就下起大雪来了。
她尴尬地道:“你也知道,咱们二房向来慢一拍子。我前天才去催过的时候管事的说这两天就分下来,谁想到今天就下起来了呢。”
苏嬷嬷淡淡笑着道:“都是老熟人了,不是我不帮你,我虽管着柴炭,可安园的规矩不同别处,东西进库出库必要经过账房那边儿,经手的人必要画押的,有事没有都要牵扯一串儿的人。
要我说,与其私下借,倒不如直接禀明了少夫人,过了明路大家也好办不是?”
她这几年被人挤了差事,刚开始大家见了还笑脸安慰一下,时间一长,早早都扭了头不认识了。
她也明白,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这也怨不得人,可如今她刚得了差事,就敢糊弄主子,呵呵,查
出来倒霉的一准是她,可没人会给她兜着的。
冯保家的见没戏也不在勉强,随意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要是肯过明路,她还用得着找人么?大不了自己想法子先弄点碳来顶顶。
苏嬷嬷心里可不如面上那般平静,她望着大雪想了又想,最后打起伞往外头去了……
“什么?你是说二房的柴炭份例到现在还没发下来?”皎月坐在温暖的东厢房里,看着前来回事的苏嬷嬷。
苏嬷嬷把冯保家借碳的事简要说了,又涨红着脸道:“奴婢又去各院查了一下,这次不光让她们报数,还看了实物,除了大小姐的院子还算充足,别个姑娘少爷院子里,甚至松风院有的小跨院里竟都是虚数。”
“她们见瞒不住,才说了实话,受人托付先帮着拖延几日,没想到今天忽而就冷了。”
管理各处柴炭、香烛、灯油等物是她的差事,论理她既然发现了就应该去催,可眼下明显是没碳可给,她催也是白费事。倒不如赶紧跟少夫人说了实情,先把碳找补起来,至少不能让主子们挨冻,不然她就是罪加一等了。
“规定发放的日子是哪天?”
苏嬷嬷摇摇头,道:“咱们府上,这种事从来没有定准的日子,每年都是一个大约的时间,或早几天或晚几天都是有的。”所以她们除了催也没别的法子。
皎月琢磨了好一会儿,吩咐人把新上任的几个管事和嬷嬷都叫了来。
她先是把众人环视一遍,才严肃地道:“你们都刚到任不久,此前我给了你们几天时间,各自去自己管辖的范围里摸底子,如今看来你们有摸得不实的。”
说着她看了苏嬷嬷一眼。
这事本身苏嬷嬷也有责任,人家报个数她都不核对一下就想当然了,说她疏忽懈怠也是应当的。好在她还知道自省,且摸底结果还没报上来就发现了问题,不然的话,这个人她还真不放心用。
苏嬷嬷脸臊得更红了,好不容易得个差事,她其实很珍惜,可到底多年没办差事了,有些没底气又怕得罪人,反倒差点因此丢了差事。
皎月屈指敲着桌子,瞟了众人一眼,道:“如今我给你们最后一天时间弥补差错,过了今日要是被我查出来谁办事不尽不实的,凭你是谁,我这里也不留人的。”
“你们手上都是有些权限的,该怎么办差事想来你们应该有数,我可不想听到你们光会喊冤,我要的可是能解决问题的人。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知道您们的结果。”
这些人,也有小算盘,不施加些压力是不行的。
遇到问题就推给她,那她还花钱请他们干什么?!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不光让很多缺乏准备的人家手忙脚乱,也似乎把朝中关于指派监军的热议冷冻了起来。
原本神武帝把指派监军的奏折压了两天,想看看各方势力的反应,出乎他预料的是,原以为会激烈反对的几大功勋世家只有两三家站出来反对,其他几家竟然没有半点动静!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监军的折子发了下去,让大臣们广泛朝议,既然决定迈出这一步,哪怕是有些小小的变数,也不能阻挡了他的决心和步法。
这几天,朝议确实很激烈,赞成的,反对的,中立的,大臣们每天一上朝就开始唾沫横飞的开始辩
论,说得激烈处,正反两派人马互相怒目而视,摩拳擦掌,几乎要动起手来了。
甚至以往什么因监军误国的史料都被搬了出来,啧啧,真是议了个热火朝天。不过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坐在宝座上,冷静地听着看着,总的来说,指派监军的弊端大于益处。关于这点,作为一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帝王,他其实也清楚,可他更明白,这所谓的弊端至少也是在有了战事以后才会体现出来。
如果楚国边境能保持十年没有大战,他就有信心收回兵权而又不被监军的弊端所累!
呵呵,监军,他既然能设自然也能取消。所谓监军不过是他夺取勋贵手上兵权的一个棋子而已。
难不成还真当他糊涂了,想让所谓的监军指挥作战不成!
只是万没有想到,今天早朝,他再次逼迫几大世家表态的时候,颖国公、沛国公等几个开国功勋竟然表示可以考虑。
呵呵,在他的预案中,这些被朱笔重重划了印记的几大世家竟然服软了?
颖国公这只老狐狸是怎么说的?
“臣老了,脑子也不大灵光了,对这些新鲜的潮流有些跟不上了。监军到底好不好,臣也没亲身经历过,不敢妄断。
不过,臣还记得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楚的国土虽是臣等数代人血洒疆场换了的,可说到底还是皇上的。臣等便是委屈些又如何?这事还是皇上说了算。”
啊呸!这个老狐狸!
这是把球又踢给他了?他这话岂不是说,如果将来监军后有什么不妥,那都是他这个皇帝昏头了,强行摊派的结果!?
随着大太监一嗓子:“退朝~”
神武帝阴沉着脸龙行虎步地先走了,他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把一套珍贵的文房四宝给砸了个稀巴烂!
相反,颖国公父子等人面色平静地出了宫门,回到府中的书房里,才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好,
好啊,咱们也终于将了皇帝一军!看看最后谁着急!
想想皇上当时便秘似的脸色,颖国公就格外的爽!
笑过之后,颖国公对次子道:“你回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为父看,你寻个日子也该销假回北边去了。”
他捋着胡须微微闭目想了想,又睁眼道:“别看圣上今日这么生气,不过是因为超出了他的算计而已,但他的决心是不会改的了。所以,你赶回去把咱们的人手分批替换回来,这事不能等监军朝议的结果,须尽快进行。
而且,为父今日也想得更通彻了,即便圣上停了监军的计划,咱们也要激流勇退,是该保存实力、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卫翊淡淡一笑,道:“儿子也这么看。没得咱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最后反到落个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的下场。”
卫放跟着点点头,父亲和弟弟都说了,他也没啥好补充的了。
在这期间,老太太的大毛斗篷总算赶出来了。
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也忍不住抱着斗篷摩挲着,连连赞叹道:“这可真是好看,孔雀开屏真是吉利,难为封哥媳妇运气好竟碰上这样的料子。”
“亏得您这样的身份才撑得起这样的衣裳。”宫嬷嬷对自己选对了料子很是有些得意,别人看着银白的花样多数不敢想能上老太太的身,可她却知道,这浓浓的紫色打了底,这银白孔雀再显得优美不过了。
皎月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最近她的这些人手算是跟府里各处的管事对上了,凡是二房该得的,他们各个都据理力争,实在争不过才来跟她告状,她当然要给自己人撑腰了。不过,不管有理没理,她都是后来的,木秀于林难免要惹人非议的。
好在老太太没说什么,虽然没支持却也没反对,大家都明白这就相当于是默许了。
皎月忙着整顿二房各处,忙着把二房在府里的地位立起来,因此根本就没留意朝中的动静,而卫封也不愿意拿这种事去扰了她。
这种平凡琐碎的日子,对经历过铁血厮杀、险死还生的人来说,恰恰是岁月静好的体现,卫封巴不得皎月天天都过得这般有滋有味呢,哪里愿意她跟着操这份心。
所以,当卫封突然跟皎月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儿的时候,皎月惊讶得半天都没找到要说的话。
“圣上已经准了,三天后就起程,我也会带着一队人马护送爹爹到北疆的。”
卫封握着皎月的手摩挲着,他们成亲还不到两个月,他却有大半时间都在京郊大营,他们在一起相守的日子真的没那么多。
皎月看着卫封,半晌才道:“可你不是有差事在大营么?怎么能随意离开?”
卫封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小傻瓜,你没听说过‘云从龙,虎从风’?大将军出行自然是前军开道,左右军护持,后军殿后,中军近身侍卫才行。你夫君我身为五军营的一员小将,自然有机会的。”
何况大将军是他爹,只要他想去,难到还有人拦着不成?
皎月这时候才有些反过味儿来,眨巴眨巴眼睛,乌黑的眼珠已经有了浸湿的迹象,她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卫封喉头滚动了一下,轻声道:“冬天不比别的夏秋,冰天雪地的路不好走,行军也更困难,来回算上的话,只怕要年前才能赶回来了。”
皎月一时说不出不让他走的话,可心里真的好难受。她默默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想着自己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不过是个玩笑。
卫封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想了又想,只得坐过去,把人挖出来抱着,亲吻她的眉眼,低语道:“月儿,你这样我在路上也会不安心的。”
“那你还走……”皎月的泪珠已经成串儿地滚了下来,扑簌簌砸在了卫封衣襟和心头上。
“月儿,你听我说,爹爹此行,明里暗里的危险不少,我若是不去护送,心里是不能安宁的。”
他们的对手在暗处,不光有皇上的,还有别的,虽然这次皇上未必会有深什么动作,但为了挑起
他们对皇上的不满,指不定还有别的势力会出手。
而这些,他是不会告诉月儿的,让她跟着担忧,这可不是他娶月儿的初衷。
皎月揪住他的衣襟,两眼期盼地看着他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扮成男装的!”
卫封摇头:“你知道的,我恨不能把你揣怀里带着,可军中自来不许有女人。
汉子们常年不见荤腥,一旦见了女人,不管是谁的,难免心思会动摇,万一被人利用,到时候没事也会出事的。”
军中严防死守,为的就是杜绝一切隐患。
皎月才不信,当她不知道有军妓么?
她噙着泪水的眼珠转啊转的,卫封哪里不明白她?却值得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声道:“那些人也并不随军走,都放在驻地的塞内,不然还不乱套了?”
皎月才不放弃,她央求道:“你去跟爹爹说,只要爹爹同意,肯定能行。”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就能由人来改。
她就是不想在家像个怨妇似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