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陪她路过人间的人,早已错过了她的人生。
转眼已是二月。
今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晚。
《COSTUME》二月刊发布,封三用的就是明笙的那张“蛇吻”照。媚态天成的都市佳人和野性嗜血的丛林猛兽,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光影的精心构建下表现得淋漓尽致。谢芷默接到广告商和读者两方的良好反馈,松了一口气。
明笙在跟她吵了一架之后就和几个朋友出国散心去了,两人依旧没有契机重修旧好。聂子臣直到谢母出院,再也没有现身。
眼看着春节一天天临近,家里往来亲戚越来越多。这不,刚送走一个远房表姑,谢母手上就多了两张照片,偏要谢芷默分出个高下。
谢芷默敷衍地随手指了一个:“这个,看上去高一点。”
谢母严肃地摇头:“哎,这个还是面嫩,就担心靠不住。”
谢母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家宅太平、子孙满堂。所以自从在医院见过聂子臣那一出之后,她整天疑神疑鬼她女儿想去当后妈。谢芷默的终身大事一天没定,她的心就悬一天,没多久就着手物色下一个相亲对象了。
谢芷默焦头烂额:“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事了,上回那个挺……挺好的,我们还有联系呢!”
谢母瞪她:“那你过年倒是领回家看看啊!”说完还朝她举了举两张照片。
拯救她的是一条手机短信。谢芷默解锁手机看到短信,推脱着“我手头还有工作,这事儿以后再说!”就冲进了自己的卧室。
打开电脑,对方早已在QQ上等待她。
那是一个赞助商,前段时间突然联系她,说要给她办一次摄影展。在S市黄金地段的当代美术馆里,展出她的《旅途》系列,并答应支付高额报酬。
小众摄影展一向费时费力,又少有回报,何况以她的资历,根本进不了当代美术馆这种殿堂级场地。谢芷默起先不信有人会义务赞助她,尤其是对方对这个领域似乎一无所知,跟她的接洽也只停留在“反正我想给你办摄影展,随便你怎么玩,经费我出”的水平线上。
她一笑了之,没想到对方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大手一挥往她卡上划了一大笔钱。谢芷默数完那笔钱有多少个零之后,崩溃地咨询了工作室团队。
大家集思广益,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估计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豪暴发户想要投身文艺事业,一眼相中了你,这是贵人啊!”以及——“说不定是个想包养你的高富帅呢!”
碰巧她手头缺钱,她只好满脸黑线地拉上助理小柔和贵人见一面,权当碰碰运气。
回来后小柔在她的智囊团微信群里咆哮了一晚上:“这哪是什么暴发户煤老板啊,那是个十二岁的小正太!混血儿!蓝眼睛!一米五!!还高富帅呢,包养默大的是个矮富萌!矮!富!萌!”
经此一役,摄影展的事居然神奇地一步步进行了下来,从场馆审批、前期筹备、到后期宣传,都顺利得出奇,马上就要开幕。投资方的名字闪闪发亮,是S市本地的一个世家大族秦氏的名下企业。据打探,秦氏在晚清民族工业刚刚崛起时就已经崭露头角,真正的百年底蕴,雄厚基业。她从前觉得财大气粗的《COSTUME》和千月集团,在人家面前有如蚍蜉撼大树。
谢芷默做梦也想不到能被这么大一个馅饼砸中,如堕梦境一样给她家矮富萌BOSS回消息:“怎么了?”
【系统提示】您的好友“Simon”向你发送文件“采访流程.PDF”,确认接收吗?
Simon:“明天上午的媒体采访流程,你熟悉一下。”
谢芷默点下“确认”。这只小正太做起正事来一套一套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谢芷默还是觉得有点没有真实感:“BOSS小朋友,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给我办摄影展呀?”
Simon身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小朋友,颇有腹黑总裁的潜质,从来不屑回答这个问题。谢芷默以为今天又要没有答案了,谁知道一向臭屁的中二BOSS居然给她回了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模棱两可的答案。
摄影展的前期宣传很足,实体和网络两个渠道投放广告,比很多前辈艺术家享有的资源还丰富。再加上谢芷默的《旅途》系列在网络上人气很高,反而比一些阳春白雪的展览更加引人瞩目。
展览持续一个月,主题是Simon那边的团队定下的,叫“陪你路过人间”。宣传的时候推出了活动,征集在旅途中的情侣合照,届时会以照片墙的形式一并展出。甚至留了一面电子荧幕,当天来参观的任意两位,都可以拍下合影,在电子屏上滚动播出。
这个活动在公关团队的操作下,很快在微信朋友圈火了起来,很多年轻人纷纷转发“这个新年,陪你路过人间”,为摄影展的火爆打响了序曲。
展览首日的人流量就到了当代美术馆的上限——五千人次,各大媒体竞相采访。谢芷默第一次在三次元曝光,还没来得及进展馆,就被簇拥着进了采访室。
谢芷默今天在Simon安排的造型团队精心打扮下,娉婷生姿。一袭质地柔软的白色洋装,高跟鞋在脚腕处用了绸带设计,在把腿部线条修饰得窈窕动人的同时不失柔美。她化了淡妆,小巧的耳垂上缀着CHANEL经典的山茶花耳环,眉眼间温和恬静,堪可入画。
助理小柔抱着她的外套候在场边,拉着场馆工作人员聊天:“啧啧啧,我们家默大当摄影师太可惜啦!干吗不去当模特!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要靠才华!”
谢芷默端坐在记者中央,头一回面对这么大阵仗,幸好头几个问题都是Simon给的流程上有的,很容易给出官方回复。
资方花这么大手笔打造一场小众展览,取得如此成功,本身就是个奇迹,媒体想要探究,谢芷默何尝不想。在被问到是如何与资方达成合作的时候,谢芷默俏皮地一笑:“贵人天助。”
在场的气氛逐渐变得轻松,问题也越来越亲民。有实习女记者站起来,八卦地问她:“这次展览的主题是‘陪你路过人间’,是不是因为您也想借此把这句话送给某个人呢?”
谢芷默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如果一定要和某个人有关的话,我想献给那位带我来到人间的人。”
发布会很快结束。谢芷默推开采访室的门,小柔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整个走廊上都铺满了《旅途》的画幅,漫步其中,仿佛穿梭在她自己的回忆里。
许多人爱用抛硬币来作决定,据说正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抛出去的一瞬间,你就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就像她看见“陪你路过人间”这六个字,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睛。
那个陪她路过人间的人,早已错过了她的人生。
她慢慢地逛着自己的摄影展,每一个展厅就是自己亲手规划布置,在筹备期间已经确认过无数次,但这一遍是不同的。
谢芷默走过自己漫长的回忆,来到那片陈列照片墙的区域,一抬头,却怔住了。
照片墙的中间,是一幅巨幅摄影,熟悉的笑容仍是梦中见过千百回的模样。茫茫雪海间,他眼底的温柔宠溺像是可以融化积雪,曾经融化过她的整个生命。
她皱眉:“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谁挂上去的?”小柔也不知情,呆呆地仰头望着莫名多出来的那一张。
“不好吗?”清润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一回头,两个助理模样的人簇拥着他,平白生出距离感。
月余不见,聂子臣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丝毫不影响那张风华无双的脸。一身剪裁修身的休闲西装衬得他愈发英俊挺拔,连勾唇的一抹笑都带了丝风流的意味:“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都在这里。真正陪过你的人,不该出现吗?”
医院那次她把话说得太绝,以至于他谈笑自如地说这样的话,谢芷默的心尖上像被狠狠地刺了一针,连呼吸都困难:“Simon来找我,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就像抽奖的时候故意抽中她一样,让她误以为自己真的如有神助?
聂子臣坦率地发誓:“我在今天之前对此毫不知情。”
谢芷默只觉得好笑:“你是想告诉我,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财阀小世子碰巧看中了我的作品,又在我的作品里挑中了一张我不小心发上微博的花絮照,还特意瞒着我把它放大展出?”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开口。
身后的徐助理拿着个平板点来点去,硬着头皮插进中间:“聂总,百业的陈总约了中午12点,您看……”
聂子臣抬腕看表,抬眸瞥过谢芷默。她还保持着方才那个质问的表情,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垂在肩侧,修长的脖颈半遮半掩,露出淡雅的茶花耳坠。原本该是小女人的万种风情,眼神却那么冥顽不灵。
他算是明白Simon小朋友神神秘秘说的“特别礼物”是什么了。
聂子臣轻声跟徐助理交代了几句话,仿佛要走,却转身向她挑了挑眉:“还没有祝贺你的摄影展大获成功。不管是不是凑巧,都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还有……你今天很漂亮。”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化在轻柔的声线里,让人分不清虚实,人却已经转身走了。
谢芷默心烦意乱,回去刷微博,结果还刷到有人把那张巨幅照片po上网,粉丝们一顿狠扒,猜测天马行空,说什么的都有。她一整天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直到傍晚,小柔把她塞进矮富萌BOSS配备的接送车里:“晚上是庆功宴,大家都在呢,默大你这个主角不能不去呀,大家还等着你掏腰包呢!”
应酬总是必要的,谢芷默虽然不喜欢,但还是现身在了S市最负盛名的半岛酒店里。
整个工作室团队都在场,谢芷默做东,包了这一顿的饭钱。团队成员都是从她刚在摄影圈崭露头角开始就跟在身边的老人了,酒过三巡之后气氛热起来,红酒开了一瓶又一瓶。
谢芷默被灌得最凶,借口上洗手间,却撞见个认识的人。
顾千月从洗手间出来,和她擦肩而过时居然停了下来。仪态万千的女人站在满壁辉煌的走廊间,定定看着她。谢芷默做不到视若无睹,只好回身向她打招呼:“顾总?”
顾千月微微挑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你叫,谢芷默?”
谢芷默诧异她居然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顾总认得我?”
“认得,当然认得。子臣经常说起你。”顾千月笑得落落大方,气势凌厉的人,连信口雌黄都能说得话外有话、引人遐想。
谢芷默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顾千月其实只是对这个聂子臣传说中的心上人感兴趣,很亲切地询问:“听说你现在在《COSTUME》任职,如何,工作还顺利吗?”
幕后大BOSS就站在跟前,谢芷默哪能不点头:“挺好的。”
顾千月笑着向她眨了一下眼,故作可怜道:“那就好,要不然子臣要拿我这个东家开刀了。”
听起来是随意的寒暄,其实每一个字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谢芷默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到,只是不好驳她的面子,不温不火地点头应和。顾千月也不多事,很快就和她道别。
谢芷默若有所思地往前走——连顾千月都知道她。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她,只是心血来潮的猎艳,就连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这么觉得。可是顾千月的字里行间,却说得好像她是他捧在手心的瓷器,半点都摔碰不得。
聂子臣……她什么时候能猜透这个人呢?
再回到饭桌上,下属们纷纷表示喝得差不多了,想换个场子玩。谢芷默又带着这一群人去隔壁的钱柜,定了一个大包间唱歌。
另一边,顾千月的女助理面红耳赤地跑回来,附耳在她耳边报告。顾千月听罢轻轻一笑,把一串房间号发给聂子臣,指尖快速地打下一行字:
“偶遇你家小美人在钱柜,好像喝多了,聂总要不要去探视一下?”
聂子臣刚结束一个应酬,在车上收到这条短信,眼前浮现出上午的场景。
她拿戏谑的神情,诘问他:“你是想告诉我,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财阀小世子碰巧看中了我的作品,又在我的作品里挑中了一张我不小心发上微博的花絮照,还特意瞒着我把它放大展出?”
哪可能是凑巧。只不过是他想努力的时候,全世界都不约而同地反对他,可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全世界又像是说好了,一起来给他希望。
聂子臣按下锁定键,屏幕上出现那张熟悉的照片,每分每秒被光阴拖得漫长。
不管是不是凑巧,都是因为我陪你走的这一段,还没有走到头。
半晌,他合上文件夹,吩咐司机:“掉头,回半岛。”
谢芷默酒量尚佳,只是容易上脸,听大家唱了几首歌,脸颊已经通红一片了。她躲在角落喝饮料,没一会儿就被小柔她们发现,怂恿她点歌。
谢芷默推辞不过,只好去点歌。刚弯下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整齐的惊呼:“Wow!”
她回身,包间门被打开,有投资方的人推着蛋糕车进来,巨大的水果蛋糕中间还印着公司的LOGO,旁边是几瓶红酒。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的投资方负责人笑着拍手:“Simon少爷吩咐送来的,大家今天不醉不归哈!”
包间的气氛立刻欢腾了,小柔一声欢呼,第一个扑到蛋糕旁边,从蛋糕车下搜出了一包蜡烛:“有蜡烛欸!不如点上让默大来许愿吧,祝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芷默这边的人都拍手应和,只有她本人不甚热衷:“又不是生日,吹什么蜡烛啊……”
那个负责人也为难道:“蜡烛是蛋糕店配备的,我们一开始没想到要点蜡烛,没准备打火机……”
“这简单啊!”小柔往沙发上一招呼,“喂,老张,小周!你们几个大男人,总不会没带打火机吧?”
结果他们一个是被老婆管得严的中年男子,一个是不沾烟酒的小受,摸摸口袋谁也没有打火机。
正扫兴,门外突然又出现一个身影,单手插在西裤口袋,另一只手上托着一只Cartier银色打火机。聂子臣一身正式的灰色西装,英俊的面容因为随性的动作而显得有些痞气,淡淡一笑:“有需要吗?”
一包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立在门口的小柔没敢去接,尴尬地问资方负责人:“这是?”
负责人挠挠头发,哈哈笑了两声:“啊,这个是……是上头派来的代表,聂代表。”
他介绍得吞吞吐吐的,小柔自言自语了一声“原来是领导啊”然后从他手心拿过打火机,吐了吐舌头:“谢谢领导啦!”
只有谢芷默僵在原地,心乱如麻,他怎么会来?两人中间隔着巨大的水果蛋糕,小柔拉着小周绕着蛋糕一个插蜡烛一个点蜡烛。光线昏暗的包间慢慢亮起烛光,暖橙的光线模糊彼此的脸,让她愈发觉得不真实。
蜡烛点完,小周冲谢芷默打了个响指:“默大,可以来许愿了。”
谢芷默被推上前,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双手合十。
聂子臣斜倚着门,她泛红的两颊在烛光映衬下,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像是某种色泽可人的糕点。那双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轻轻闭上,双手合十在低开的礼服裙前,没有人知道她的愿望。
他看得有些出神。
从前他也陪她过过生日,她总是把愿望迫不及待地和盘托出,毫无创意的“父母健康”“一生平安”,然后骄傲地说,最后一个要保密,因为有关于他。
现在呢,还有关于他吗?
谢芷默慢慢睁开眼睛,包间里鼓掌欢呼,要她吹蜡烛。那么大一个蛋糕,她有些无从下手,小柔见状举着打火机蹦蹦跳跳到聂子臣跟前:“这回能成功都是仰仗我们投资方的大手笔!不如领导一起来吹,合作愉快呀。”
谢芷默眉间蹙起,他却迎着她不悦的目光,应了声“好”,从从容容走到她身边。
谢芷默强迫自己和他一起在蛋糕前俯身。两个人离得很近,谢芷默的长发掉下来,险些沾到奶油,聂子臣自然地捞起那缕发丝,替她掖到耳后。谢芷默的脸颊本来就因为酒精而红彤彤的,这下颜色更深,连忙自己伸手去理头发,局促不安地睇他一眼。
却见他眉眼抑着笑意,连眼角的弧度都弯得那样柔和。
谢芷默陡然收回目光,一鼓作气吹蜡烛。身边的人喉咙里逸出一声轻得只有她能听见的笑音,坦然地吹完他的半边。
一阵掌声里,小柔激动地把蛋糕刀递了过来:“默大快切呀!我们还等着吃呢!”
谢芷默唯唯诺诺地切蛋糕,故意低着头不想看见聂子臣。结果低头的幅度太大,一块蛋糕刚刚切出来,一边的耳环突然滑落,埋进了奶油里。
目睹了全过程的小柔“啊”了一声,抬头看她家默大,果然也愣住了。
一旁的聂子臣低笑一声,大方地接过去:“这块就给我吧。”说着就在小柔目瞪口呆的目光里拿了个蛋糕叉坐去沙发角落。
谢芷默戴着半边耳环坐立难安,最后还是把刀塞给了小柔,自己去讨回她的耳环。
她踩着高跟鞋站在他跟前,皱着眉头想把蛋糕抢回去:“脏的,我再给你切一块。”
聂子臣笑得眉目如春,举起白色蛋糕碟,两指捏住耳环的金属钩,慢慢地把整个坠子提出来。精致的水晶茶花上沾了白色的奶油,他笑得满脸痞气,舌尖轻轻舔掉了上面的一小块奶油,说不出地风流:“这块不也挺好的?”
他把那只耳环提在眼前,比着她右耳上还留着的那一只,眼神暧昧莫测。
谢芷默想拿他手里的耳环,被他轻巧地躲开,故意温柔地提醒她:“小心划到手。”
“聂子臣!”
聂子臣低头慢条斯理地吃他的蛋糕,还不忘叉一块举到她面前:“你要不要来一块?”
谢芷默不好引人注目,压低了怒音:“你到底想怎样?”
聂子臣扫兴地把那块蛋糕含进嘴里:“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凑巧吗?我来告诉你了,是,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就是被你三番两次警告拒绝,还是贼心不死。满意了?吃不吃蛋糕?”
谢芷默挡开他递来的叉子,回头一望,满屋子都是遮遮掩掩的探究目光。
她干脆俯身,三两下把那块蛋糕吃了,把空碟子扔回桌子上:“很有趣?”
聂子臣笑得更开心。他认识的那个谢芷默,从来不会对人放狠话。在医院那次那样咄咄逼人,几乎把他打退。可是人生多好,兜兜转转,该一起路过人间的人,总会被这世界的拥挤人潮推到一起。
我会先向你走出这一步。
小柔他们吃完了蛋糕,注意力又放回了唱歌上,一直操控着点歌机的小周扬着一个话筒,冲着谢芷默的方向喊:“默大,这首是你点的吧?”
屏幕上是杨千嬅的一首老歌,《再见二丁目》。
谢芷默只好暂时放弃了她的耳环,去接话筒。
她自小耳濡目染学乐理,老歌的曲调又最动人,唱腔带着情绪,轻柔韵致的声线,绵软标准的粤语发音,林夕的词句在她的歌声里更显得缠绵。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聂子臣听得出神。
或许他不出现,她终有一日也会发现,岁月长,衣裳薄,没有他的日子也非不快乐。
可是怎么办,无数回说服自己就此告退,却依旧想参与她的下半生。
手机突然震动。聂子臣看了一眼屏幕,出门去接听。
谢芷默唱着唱着,余光瞥见他拿着手机推门出去,唱错了半句词,才重新找回了调。
走廊上,聂子臣接起电话。
一接通,Simon故作冷酷的稚音就传了过来,语气不无得意:“子臣哥哥,听说你往我那里要了人,去给她送蛋糕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哦!”
聂子臣声音不带情绪:“小家伙,我们的账还没有开始算。”
“啊?”Simon在电话那头努了努嘴,一脸愤恨,“你敢说你现在不开心吗!你居然还要跟我算账!我以后不管你了,你去娶二叔家那头母老虎吧!”
“行了,以后不要擅作主张了,乖。”
Simon还在张牙舞爪,一副“你不满意吗,你居然不满意,你明明满意还不承认”的样子。
聂子臣转身透过包间的玻璃门看那个正低头浅唱的人,渐渐弯起嘴角:“是。我很满意。”
挂了电话,他没有进包间,而是去洗手间清洗那个沾了奶油的耳环。
再回去时,一首歌已经唱完了,谢芷默又被灌了几杯红酒,连脖子都有些微微泛红。饭局上喝的后劲也上来了,她的眼神开始不清明,嘴角带着个微醺的笑,来者不拒地喝。
他见状把她拉出来,替她拿了主意,想要带她先行退席。小周他们露出为难之色:“这样不好吧,等下大伙儿把老大送回去得了。”
没想到小柔在他胳膊上偷偷拧了一下,冲聂子臣嘻嘻地笑:“没事儿,那就麻烦领导啦。”小周刚想发作,被她挤眉弄眼地扯了回去,直到聂子臣都带着人走了,小柔才放开他。
小周大吼:“你算怎么回事儿啊!孤男寡女的像话吗?”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附和了几声“就是”。
小柔恨铁不成钢:“我能随便让人把默大带走吗?这不是我上午刚见过吗?什么投资方代表,根本是个幌子,他们两个准有一腿!”
小周如梦初醒骂了一声:“敢情你刚才都是装的?”怪不得还起哄吹什么破蜡烛!
小柔高深地笑,在座的这会儿都心照不宣地闭嘴,该唱歌的唱歌,该喝酒的喝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那厢,被议论着的谢芷默醉得半昏半醒。
她酒品很好,喝醉了不发酒疯,只知道笑,整个人像只考拉一样团在扶着她的人怀里,跌跌撞撞的,却异常地固执,想要自己走路。
聂子臣一路把她扛进车,地下车库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照亮他的表情。他插了车钥匙,却没有去拧,调下了座椅,回身静静地看着躺在后座上的人。
她朦朦胧胧地半睡半醒,脸颊红红的,嘴角还挂着甜滋滋的笑,有种无知无识的甜美。昏暗的光线下,她睡得这么安宁祥和,让人不忍心打扰。
聂子臣这么欣赏了一会儿,正人君子地把她送到她妈妈楼下。可是下车想去扶她的时候,却犹豫了。
他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一眼她家的窗口,已经没了灯光。她妈妈视他如洪水猛兽,要是他今晚把喝得烂醉的她扛上去,估计她明天又要气得牙痒地找他算账。
这么一想,正人君子也当不成了。
聂子臣低笑着摸摸她的脸:“谢芷默,我现在是搜出你的钥匙摸黑进你家,还是按门铃吵醒你妈让她来开门?”
谢芷默被脸上又热又痒的感觉弄醒了,迷迷糊糊的:“嗯?”
聂子臣用诱骗的口吻说:“听不懂没关系,摇个头?”
谢芷默果然摇头了。
好吧,既然你也觉得那样不适合。
聂子臣的心情居然异常轻快,掉头把她送回了自己的公寓。Simon那只小鬼头要是知道,估计要吵着来问他要报酬了。
谢芷默早就呼呼大睡,聂子臣把她搬上床安顿好,她随身的手包里传出一阵熟悉的铃声。聂子臣过去拿出她的手机,屏幕上闪动着两个字:林隽。
聂子臣眼神一暗,直接揿掉,随手给通讯录里备注为“妈”的号码发了条短信,然后立刻关机,迁怒似的把她的手机往床头一甩。
身上有被子压着,谢芷默睡梦里觉得不舒服,又醒了过来,眯着眼睛扭来扭去。
聂子臣只不过出去倒了杯水,回来她已经半个身子把自己抛在外面了。收腰设计的白色小礼服紧裹着不舒服,被她扭出了褶皱,看上去十分狼狈。
聂子臣伸手去找她腋窝的礼服拉链,手指刚按上去,喉结滚动,又缩了回来,重新帮她盖上被子。这么亲密的时刻,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如今没有了立场罢了。
可还是不住想起方才碰到她胳膊内侧时的触感,女孩子细腻光滑的肌肤,像一块柔软的暖玉,让人难免有些口干舌燥。
他呼吸有些沉,躺上她旁边的被面,静悄悄地看着她。她睡得很不安稳,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脸颊的酡红消下去了些,变成浅浅的粉,像从前一样可爱。那嘴角仍旧弯着,好似在向他微笑。他也向她笑,可是笑着笑着,睡梦中的人突然哭了。
泪珠毫无防备地从她的眼角渗出来,淌进绵软的枕头里。
谢芷默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才二十出头,上大四。
她坐在喜欢的男孩子的后座上,连抱紧他都不敢,只能死死地抓住车座稳住身子,脸颊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背,闻一闻他的气息。就好像一只蹦蹦跳跳的,终于碰到一口奶酪的小仓鼠,居然也觉得异样餍足。
谢芷默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窝囊了,好歹也是敢在偷猎贼面前逞过威风的女壮士,在他面前却卑微得连轻轻的一下触碰都紧张万分。
她正埋头陷在深深的懊恼里,前座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他右手扶着车把,左手揪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很自然地往腰际一搭:“要上坡了,抱紧。”
谢芷默愣住了,手臂像是自己生出了意识,唯唯诺诺地环上他的腰。结实的,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甚至能感觉到薄薄一层纯棉白T下腹肌的轮廓。她小心、又小心地靠近,慢慢地把脸颊贴上他挺拔的脊背,箍紧了双手:“聂子臣……”
女孩子清甜的声音犹犹豫豫地没了下文。
聂子臣笑着问她:“怎么了?”
谢芷默咬了咬唇:“……没什么,喊喊你。”
聂子臣鼻间逸出声朗然的轻笑,像在嘲笑她的畏畏缩缩,可笑音却甜蜜得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
两人各怀着心事,沉默地上了一个坡。
谢芷默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突然道:“聂子臣。你能不能在学校旁边找一个工作?不用很赚钱的那种,我就是……想经常见到你。”
大脑和心果然是两个不同的器官。她的心喜欢上了这个人,可是大脑告诉她,她大四了,要实习,然后毕业,工作,结婚。她家里怎么可能同意她跟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在一起呢?
哪怕她知道他所有的好,可是她没有办法用那些好来说服除了她以外的人。
这个梦很真实,几乎就是她第一次跟聂子臣说分手的前奏。
她还记得后来的剧情——聂子臣用沉默拒绝了她,问她是不是嫌弃他是个无业游民。她说不是,可两个人还是不受控制地争吵。
他们彼此妥协,又重复争吵,终于有一天,她说了分开。
她颓靡了几个月,最后连自己都受不了,去把他找回来。她带上了自己所有的身份证件,拽着他打了一辆车,直奔民政局,中途被他叫停,把疯狂的她拉了出去。
那是一个车来车往的陌生街边,他抱着她,对她说:“别傻了,芷默,我们分开吧。你说得对,分开对我们都好。”
大脑终究还是战胜了心脏。从那之后,她安分守己,他远渡重洋,再未归来。
可是在梦里,那辆车没有停。
梦里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他们在颁证员的祝福下领了证,一起读了结婚誓词,梦里他读誓词的声音那么好听,一声一声,渺远得让人心脏都抽紧。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
窗外夜幕沉沉,万千灯火一盏亮起一盏又暗。
聂子臣看着她脸上的眼泪,明明还是那副无知无识的容颜,可却一直涩到他心底。
他凑前抵着她的鼻尖,她的气息温热,掺着酒精味和眼泪的湿气。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摘下耳环,和先前那一只一起放在手心,极轻地亲吻她的面颊,咸涩的眼泪滑入他的唇舌间。
熟睡的人却突然开口,轻轻的一声:“聂子臣。”
他的动作僵着,害怕惊醒了她,静静听她喉咙里嗫嚅着破碎的句子,才知道她是梦呓了。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声音又低又含混,词不成句,语气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悲伤。
只有三个字,他听清楚了。
她说:“我愿意。”
谢芷默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她猛地从陌生的床上坐起来,裙子皱成一团,好在还妥帖地穿在身上。她松了一口气,下床想穿鞋,结果发现地板上空无一物——那她是怎么上的床?
她光脚推开卧室门,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连宿醉的头痛都缓解了不少。
然后她就见到了一身居家装的聂子臣。
曾经的他穿得总是随性又痞气,重逢之后他总是一身锋利冷漠的正装,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柔软的样子。公寓有地暖,他只穿一件低领薄毛衣,简单的纯灰色长裤,休闲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显得很精神。
他把早餐端上桌,看着她一笑:“卧室衣柜有干净衣服,你可以把这身换下来。”
谢芷默错愕地回头,才发现这间卧室里确实有一个大得离谱的衣柜。拉开来是他的衣物,大多是正装,不同颜色的衬衣,而在衣柜里面,是女装,一年四季的都有。
他的卧室里,居然挂着这么多女装。虽然每个季节只是寥寥几件,吊牌都还保留着,但这意味着,这间房间会有女客出入?谢芷默内心五味杂陈地拿手指在一条条品牌赫赫有名的裙子上拨过去,最终选了一条稍厚些的冬装裙——正是她的尺码。
在主卧自带的卫浴简单冲洗了一下,换上衣服,门外已经搁了一双拖鞋。她半是犹豫地穿上,出去跟他对质的底气又少了些:“……我怎么会在这里?”
聂子臣递给她一双筷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喝醉了,说对我旧情难忘、情难自已,黏着我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谢芷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聂子臣俯身离她极近,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取出一对耳环,轻轻勾上她素净无瑕的耳垂。
耳环尖锐,她不敢乱躲,只能斜眸瞪他:“你做什么……”
他在她耳边轻笑,气息吹在她耳郭:“还你耳环啊。”说着又专心去替她戴另一只。笑眼柔和的俊脸近在毫厘,只要往前一凑就能亲上他的脸颊,谢芷默连说话都不太敢翕动嘴唇:“你……”
结果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聂子臣蹙眉起身。
门外是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
正太Simon酷酷地把手向后一挥:“你可以走了,等下子臣哥哥送我回去。”助理对他千依百顺地点头:“那就麻烦聂先生了。”
聂子臣把这个自说自话的不速之客领进门,面色明显不悦。Simon一米五的个头只到他的腰,也不管头顶明显的低气压,闻到食物的香气就欢呼起来,边喊边扑向餐桌:“子臣哥哥你居然做了早餐!我还想让你带我出去吃呢!”
扑到一半,他终于发现了谢芷默的存在,连忙立正站好,轻咳一声,绅士地向谢芷默伸出手:“嗨,我叫秦子栀,我们见过的。”
原来矮富萌BOSS的中文名叫秦子栀,稚气又有些像女孩子的名字。谢芷默好笑地跟他握了握手:“你好,小栀。”
Simon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很不高兴她这么叫他。聂子臣的表情轻松了些,过来揉他的脑袋:“不乐意?”Simon立马就泄气了,装腔作势地冲谢芷默努努嘴,勉为其难地默许了。
他伸手去够谢芷默面前那碗海鲜粥,捧到自己面前开喝,还冲谢芷默挤眉弄眼:“哼,子臣哥哥一年都不会下几次厨的,你居然都不喝!”
谢芷默莫名被小朋友唾弃了,心里也很郁闷:虽然她确实跟聂子臣有账要算,但她也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的,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喝……
抬头看看聂子臣,他已经又走向了厨房:“正好刚才那碗凉了,我替你再盛一碗。”
某个中二小正太龇牙咧嘴的,愤愤地埋头喝粥:太过分了!小孩子好没人权!
有了突然乱入的Simon小朋友搅局,两个大人也不好再谈什么严肃话题,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谢芷默见这情形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吃完早餐就要走,结果被霸道的矮富萌BOSS残酷地拦下:“哼,你有没有看微博啊,网上关于你剽窃的谣传闹得那么凶,都是我在帮你澄清,你走之前难道不要感谢一下我的吗?”
谢芷默知道自己成名后一向鲜花伴随脏水,对“抄袭”这样的传言也略有耳闻:“怎么澄清的?”
Simon得意地昂头:“那个传言被你抄袭的西班牙摄影师亲自替你证明了,这样够不够?”
谢芷默也有些惊讶。抄袭这种事最难自证,她身为创作者不可能不苦恼,自己出面解释也只会被有心人越描越黑。她是真的感谢这个小鬼头:“好吧……你要我怎么感谢你?”
Simon伸出一根手指:“至少再陪我吃一顿饭呀?”
他坚持拦在谢芷默跟前,像块挡路的磐石,谢芷默无奈推托:“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不去会扣工资的……”
聂子臣飞速在手机上按了两下,把屏幕给谢芷默看:“替你请了假。”
谢芷默看过去,顾千月已经回复:“没问题,祝愉快。”
她现在坚持去工作,会被顾千月和Simon两个金主抛弃的吧?
等她这边一搞定,Simon霸着聂子臣家不肯走,一定要他亲手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公然写了一长列菜单给他。时间金贵的聂总一反常态,居然欣然应允了这个要求。
谢芷默有一肚子话要问聂子臣,正想借一步说话,顺水推舟跟他一起去了超市买食材。
两人一起推着购物车走在冷柜区,聂子臣不时停下拿几包食材。谢芷默斟酌词句,力求表情平淡自然:“昨晚……”
“没有旧情难忘,也没有情难自已。”他抢先解释了,低头去看她手里的清单,“还差什么?”
谢芷默一时也不知该继续哪个话题,咬唇看了眼手里的单子:“鸡翅买了吗?”
“嗯,没有。”聂子臣推着车继续往前,留谢芷默一个人在原地愤恨了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去。她真是没有谈判天赋,总是三言两语就被他扯开话题。
谢芷默嘀咕:“小柔她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把我随随便便交给个陌生人。”
“陌生吗?”聂子臣向她绽露一个刻意的笑,“你的摄影展里可是挂着我的大幅照片,正面、清晰。你觉得他们对我陌不陌生?”
怎么没有想到这茬呢!谢芷默对自己的智商痛心疾首了一会儿,再回想昨晚他出现在钱柜的那一瞬,有几个人的眼神分明就透着一股奇怪——显然是觉得眼熟。
她强自镇定:“那你就能把我送到你家过夜?你知不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事,别人知道了我怎么解释得清!”
“那就不要解释。”他低头翻检食材,出色的轮廓阴影分明,似有似无地笑,“反正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解释得清过?”
谢芷默猛地怔住,死死地盯着这个人。
有些事她选择性地忘记,人前不提,旁人不知。心理学上说,大脑对过去的记忆会自动修正,所以连她自己偶尔都会相信,那些事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提起来?
聂子臣见她僵着肩膀的样子,自嘲地弯了下唇:“有这么丢脸吗,就因为……跟我上过床?”
谢芷默脑海里仿佛有一道白光轰隆一下炸开,炸得她不知如何自处,愣了三秒,扔下购物车扭头就走。
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在前面走,把光滑的地面踩得嗒嗒作响,长相出众的男人在身后追,过往顾客纷纷侧目。
聂子臣怕她摔倒,上去拉住她。谢芷默挣扎得厉害,他干脆紧紧把她扣在胸膛,任她纤瘦的肩膀在他怀里剧烈地起伏。
顾客们又摇摇头走开,只把他们当作一对吵架的普通情侣。
谢芷默把他一推,用力得自己都倒退了一步:“你觉得很有趣吗,这么羞辱我?”
在他眼里只是一件轻描淡写你情我愿的事,可她却一直那么努力地回避、那么小心地隐瞒、那么谨慎地想从她的生活里抹去。
聂子臣也知道她从小受谢母的保守教育,在这方面一点都开不起玩笑,却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去牵她的手,粉饰太平地朝她笑:“既然你这么在乎,那就来找我啊?怎么不来逼我娶你,逼我对你负责?”
谢芷默想也没想就把他的手打开:“你太自以为是了。”
聂子臣借势把那只手攥进手心,把她往自己身上拉。谢芷默不想受制于人,挥手去打他,却没想到他分毫没有躲,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清脆的一声响。
她掌心火辣辣地疼。
他脸一直这么侧着,嘴角扯出一丝笑:“像这样不是挺好?要是觉得羞辱,就打回来骂回来。怎么不打了?”
谢芷默没缘由地心慌,回身就走。
不料才迈开几步,面前突然迎上一对高中生模样的小情侣,女方激动地扑上来:“你是网上最近很火的那个美女摄影师谢芷默吧?我看过你的访谈,还去过你的展览哦!没想到我也能偶遇网红,真人比电视上更漂亮欸!我是你的粉丝呢!”
女孩看到站在不远处静立如松的男人,惊喜道:“你也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吗?”
那男孩看了看谢芷默两人的脸色明显不对,揽了揽女孩的腰,示意她少说两句。
可惜女孩嘴快,已经从包里搜出纸笔给她:“网上说你长得漂亮又学霸,还是T大建筑系的呢!我超想考T大建筑系的!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呀?”
谢芷默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草草给她签了个名字。
好不容易才送走这对小情侣。
聂子臣缓缓几步上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嗯?”
谢芷默经过这个插曲也冷静下来,打了人又心虚,板着脸走在他前面。聂子臣开了车锁,她想也没想地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扭头看车窗外。她的手机和包都还在聂子臣家,只能强迫自己跟他共处这几分钟的时间。
聂子臣放好两大袋食材,才沉默地上了车,叹一口气发动。
到了楼下,他停了车,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扶着方向盘,说:“对不起。”
谢芷默轻笑出声:“对不起什么?对不起离开我,还是对不起被我喜欢过?”
这些词句从她的嘴里说出口,涩得他心尖一揪儿地疼,疼得他都忘记了那些玩世不恭的伪装。他侧身轻轻覆上她的肩膀,五指小心地扣入她的指缝:“对不起,欠你一个解释。”
他嗓音又沉又哑:“你一定挺后悔的吧,干吗要喜欢我这种人。你这么干净、简单,找一个像林隽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会和美幸福。娶了你的人多幸福,你连吵架都不会,工作起来拼命又认真,生活上是个胆小的白痴,只知道一味地妥协和讨好。”
“所以我才想,一定要找回你。如果你后来喜欢的人,介意你的过去怎么办?如果他因为你擅长妥协,就随心所欲地欺负你怎么办?如果他不知道你有多好,只把你当一个繁衍子嗣的容器怎么办?”
“我也挺后悔的。”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低柔的一声,“如果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不会责任感作祟,惦记你到现在了。”
谢芷默一下按开车窗吹风:“我不需要你的责任感。这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谁没有一点过去?你不用担心我嫁不出去。”
“可是我介意。”他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双手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腰肢,“为什么你总觉得,你才是认真的那一个,为什么每次不管我说什么,都习惯性地往坏处想?是不是我从前对你太不好,才让你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谢芷默自嘲地笑:“不然呢,我该怎么想?”
聂子臣把她整个抱在怀里,吸一口气全是她的味道,淡若月泉的眼眸里渐渐有了温度:“谢芷默,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别人会介意你的过去才心疼,是因为那个人不是我,所以心疼。”
哪怕不知是否有明日,此刻也觉得安心。
他缓缓说:“你对我公平一点好不好?你听信你的心理预设,觉得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从一开始就判了我死刑。你一点希望都不给我,还怪我对你凉薄。”
车里的电台放了一首王菲的老歌。粤语缠绵地唱:“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
年轻时喜欢得撕心裂肺的人,年轻时义无反顾背离全世界也要嫁给他的人,年轻时一个背影就让她天崩地裂、百折不回的人。
现在呢,现在如何了?
歌声唱着:“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约定……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谢芷默被温热的气息环绕着,心里居然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大风过境肆虐之后的萧冷长街,又像沉寂千年终于浮现的古老誓约。
她心底涩涩的,说不清道不明。
颈侧突然印上他滚烫的唇,竟也没有躲。缠绵的啜吻沿着她修长光洁的颈项细细密密地覆上来,一直绕到耳郭,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有些粗重。
谢芷默终于推开他,想开口,撞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却忘了词。
她的踌躇和动容都明明白白写在眼底,聂子臣不愿把话说得太重,故作轻松地在她耳边笑了笑:“饿了没有?上去给你做饭。”
Simon一个人在聂子臣的书房百无聊赖,等了半天才听到玄关有声响。
中二正太立刻冲出去站到两个脸色明显不对劲的人跟前,一本正经地抬起他价值不菲的儿童腕表:“你们去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超时三十七分钟了!”
聂子臣不理会他,一手提着两个袋子,握住谢芷默的手往厨房走。
矮富萌小朋友不满极了,但也没办法——谁叫他正在不遗余力地撮合这两个人呢?大人的世界好辛苦。
进了厨房,谢芷默才抽回她的手,挑眼看他。
聂子臣把食材分门别类放上流理台:“没听到Simon说的吗,我们超时了。要在中午前做完这些菜,可能需要你帮我。”
谢芷默还是有点没有回过神:“哦……”
她其实是会做菜的,而且味道上佳,谢母对她的一手厨艺很满意,大概在她的传统观念里,女孩子做菜做得好吃是一件体面的事。可是她其实有点怕油锅,哪怕做得纯熟了也总是不能坦然地面对飞溅到手背上的食用油,只是没人知道。
聂子臣只分配她做一些绿色蔬菜的清洗工作,或者拆开虾仁的塑封。谢芷默一会儿就空了出来,想去解冻鸡翅,结果被聂子臣拦了下来:“这些有腥味,你把番茄倒进汤里就好。”
谢芷默松开手,解释道:“其实我会做菜的,可以帮你做一两个。”
“嗯,好。”他眼睑垂下时,连阴影都柔和。
谢芷默难免又想起方才在车里的场景,心不在焉,随手把一条体积异样大的鱼倒进油锅里,结果不慎溅了两滴油在火上,火焰“嗖”地蹿起半人高。她尚且平静,倒是聂子臣拦腰把她抱开一米多。
谢芷默反而被他的如临大敌弄得惊魂未定:“只是两滴油而已,其实很快就会好。我经常遇到。”
火焰确实如她所言,已经有了平息趋势。
聂子臣哪里不知道这是正常现象,松开她。莽撞到经常把油溅到火上,那也叫会做菜?
他反应过度,惹得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他装作心疼厨房的样子:“算了,你指导我放调料吧。”
谢芷默自知发挥失常,理亏地答应了。
于是就演变成了他放油放食材,她站在一米开外,指导他:“半勺糖,嗯,再少一点……”
“你喜欢甜的?”
谢芷默颔首:“你不喜欢吗?”
聂子臣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
雨过天晴、万物明净般的一个笑,她忽而恍神,竟忘了问过什么。
做菜时间比预计超出了一个小时。Simon小朋友饿得饥肠辘辘,频频来厨房探听,趴在厨房门口露出半个身子:“好了没有呀?”
迎接他的是和蔼可亲版的谢芷默:“快了,小栀。你去洗碗机里把碗拿出来一下。”
她居然让Simon少爷拿碗!
Simon受到聂子臣射来的一记眼刀,瘪着嘴去找那个叫作“洗碗机”的东西了。
结果两个大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比早上还安静。只有Simon兴高采烈,夸聂子臣的厨艺见长,说以后都要来他家吃。
聂子臣挑眉:“不是我的厨艺见长,是有人手艺高超。你以后就算来了也吃不到。”
Simon伤心地沉默了半晌,福至心灵:“那就让她以后都来给你做嘛!”
谢芷默呛了一声,一抬眼餐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看着她,看得她更加窘迫,没一会儿就躲进卧室收拾东西去了。
东西统共也就是她昨天随身带的一个手包,几下就收拾完了,只是不知道换下来的裙子该放哪里。
一回头,却见到聂子臣倚在门口,说:“放着吧。”
谢芷默一僵。
聂子臣两手随意插在裤袋里,却没了平素的淡然不在意。
谢芷默看出他的目光游离:“有事吗?”
聂子臣反手带上门,揽过她的腰:“如果现在不明不白地放你走了,我是不是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
谢芷默双手本能屈起,抵在他胸前:“你在说什么……”
“还想再听一遍?”锋锐孤漠的眼睛看入她眼底,天生是掠夺,此刻却缱绻情迷,“我爱你,谢芷默,比你想象中认真一千遍、一万遍。你要不要试试看,再一次,和我在一起?”
谢芷默肩膀陡然一陷。
二十一岁的谢芷默天不怕地不怕,背弃全世界也要嫁给聂子臣。都说长大之后,会越来越勇敢,可她却觉得,不是这样的——要不然为什么当这个人再度站在她面前,比从前还要闪闪发亮,说他爱她,许她将来,她却犹豫了呢?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这副胸腔下的心脏跳动得有多么剧烈,多么真诚。她问:“你不恨我吗?我在你落魄的时候,没有陪你坚持下去。”
他仿佛浑然不在意:“你已经陪我坚持得足够久了。”
那些每次他出现身上都会多一个伤口的日子,是她陪着他度过,甚至不问他在做什么。
久到彼此都筋疲力尽。
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想决绝地摇头,可开口却变成了:“……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的失望那么明显,那双明亮锋利的眼眸里写满了落寞,蛰得她有一瞬间想要改口。
可是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