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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为你花光勇气

——只有在你面前,我有用不完的勇敢。

明笙万万没想到,她下手也不怎么狠,怎么就直接把人给敲晕了呢?

她吓得摸了摸谢芷默的额头,这烫得跟个烘山芋似的,怪不得脑子都烧傻了。明笙哭笑不得,她都烧成这个鬼样了,能伪装成正常人完成冷酷无情分手这个高难度动作也真是不容易。她突然就有点同情这只傻子……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她把这丫头骂出门阻止他们在一起,结果现在倒是她费这么大劲把这两人凑回一块儿。这得是现世报吧?

她把谢芷默送去输液,安顿好了才在单人病房的窗边拨聂子臣的电话。

电话响了四下才接通,对方漠然的一声应答:“陆小姐。”

叫得这么生疏,明笙的火气被激起来了:“聂子臣,你把人给怎么了?”

聂子臣觉得讽刺,呵的一声笑:“分手而已——她提的。”

明笙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一顿骂:“什么分手而已!她都晕倒在医院了!我说你们分手也不要挑这个时候啊,她妈妈出什么大事还是你家妹妹害的,你就不能顺着她点吗?!”

身为娘家人,明笙当然无条件站在谢芷默这一边,可是骂着骂着也有点心虚——这分手还是那傻丫头整出来,她要真把聂子臣骂怒了这事儿回不了头了,她就成千古罪人了。

明笙刚调匀呼吸准备说两句软话,沉默许久的电话那头突然出声了。

聂子臣声线冷漠:“她现在在哪?”

明笙心道得了吧别装了,端这么高架子还不是巴巴地关心人家。

她有些得意,故意踌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就在她妈那栋楼的底层,输液病房,第三间。”

聂子臣闻讯赶过来了,那么出众的一张脸,连倦意都格外分明。

明笙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憔悴,笑着揶揄他:“还真是不凑一对都不行。”他整个人气场森寒,她绕过题外话直接问,“我说你们昨晚都怎么回事啊,她淋雨了?”

“嗯。”聂子臣蹙着眉,对她态度冷淡,“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淋完雨又受这么大刺激,完了一夜没睡,免疫系统能好才怪了。刚刚护士一量四十度,都要烧出肺炎了,我这辈子都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没法体会。”明笙凉凉地斜他一眼,“等她醒过来你自己问她吧。”

聂子臣视线越过明笙去看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干裂,一点光泽都没有。他静静地说:“她不想见到我,我看一眼就走。”

明笙觉得这一个两个都是傻子,气得她缺氧。平时挺通透挺潇洒的两个人,遇到彼此怎么就能傻到一块儿去呢?

她觉得好笑,果真笑了声,故意说:“唉,你们这回真分了啊?”她存着让这两人和好的心,说着说着就开始漫无天际编故事,“怎么会呢?小默刚刚烧糊涂了,还迷迷糊糊喊你名字呢。人都烧成那样了还惦记你,分什么手啊?”

她语气轻飘飘的,韩剧里怎么演的她就怎么编,把谢芷默形容得肝肠寸断的。本来还挺得意,结果看见聂子臣那一脸冷淡的表情,编不下去了,沉不住气地问:“不是吧,你一个大男人,她闹个性子都扛不住啊?真跟她生气啊?”

聂子臣目光深邃,定定地看着谢芷默,说:“我不想逼她。”

她那种全身上下的胆子加起来称不满一斤的人,能对他说出那么重的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把一辈子的决绝都花尽了。

他只能依她。

“她烧糊涂了不清醒,那些话你也信啊?神经病跟你说自己是朵蘑菇还是认真的呢。”明笙听得无比烦躁,甩甩手干脆走人了,“反正我把她交给你了,输完液要是退热了就领回家养着吧,这地儿消毒水味熏得我头疼,那病床也不知道多少人躺过,有没有传染病什么的。哎,总之你自己掂量吧。”

她愉快地拿起手机钥匙功成身退,走之前还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她妈妈那边让她放心啊,我打电话把她舅舅舅妈全都喊来了,这会儿不缺她一个病号照顾她妈,把感冒病菌传染过去了还坏事。”

明笙潇潇洒洒地当了甩手掌柜,风一般地走了。

聂子臣苦笑着坐到谢芷默床前。谢芷默合着眼,她现在是有意识的,只是很含混,头疼难受,左手放在身侧,纤细的血管插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下来。

他去握她的右手,还是滚烫的。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她脸色那么差,居然强撑着还要跟他说那些绝情的话。

聂子臣握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那么烫,一直烫到心里。谢芷默安安静静的没有知觉,人都烧晕了,哪会像明笙说的那样,在梦里喊他呢?

可他却希望是真的,希望她真的离不开他,希望她说的全是傻话。

他自嘲地笑:“谢芷默,我究竟是哪里让你这么没有信心?”

谢芷默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个熟悉的地方。

聂子臣的卧室……她怎么会在这里?

高烧大致退了,整个人还有些低热,迷迷糊糊的。她头疼欲裂,嗓子也疼,晕沉沉地从柔软的被子里坐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想掐自己一下,结果看见左手上醒目的一个针眼,床头柜上还有一块沾了血迹的酒精棉,显然是有人替她压过。

不是梦……那就是明笙把他喊来了?

谢芷默欲哭无泪地蒙住脸。怎么会这样,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根本没有想清楚,又要怎么面对他呢?

今早整颗心都系在妈妈身上,凭借着昨晚的那股执拗和自责,一心想着放彼此一条生路,让他没有负担地过没有她的生活,自己也能遂妈妈的愿过平淡安稳的生活,不再让妈妈被人使坏。

现在清醒了想想真是被自己蠢哭一万遍……可是他应该,生她气了吧?

她曾经分开之后软弱地想找回他,都被他拒绝了。这回话说得那么绝,说一点都不喜欢他了,再也不想看见他了这样狠心的话,他大概,再也不会回头了吧?

胡思乱想间,卧室的房门突然开了。

她在锁舌松动的瞬间盖上被子装睡,鸵鸟一样把自己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脚步声渐渐靠近床头,然后是瓷碗搁上床头柜,轻轻的一声。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谢芷默的眉心随着这香气动了一下,只听见身后的人说:“醒了就吃一点吧。”

那声音冷漠又疏淡,把她紧张的心揪在了一块儿。

她皱着鼻尖不说话,五指悄然抓着里侧的被子,巨大的委屈和愧疚陷入绵软的羽绒,像石子入海一样消失无踪。

聂子臣没有等她有所反应,径自离开了房间。

谢芷默听他关门之后脚步声远了,才探出脑袋,懊悔地拿掌心蹭了几下额头。再去看床头那碗热腾腾的蔬菜粥,明明没有资格委屈,却还是委屈得不行。

明笙说得多对啊,都是她自己作的,但是当局者迷这四个字实在太轻巧——哪会有人真的看不清呢?只是求不得放不下罢了。她现在开不了口说挽回的话,也不确定自己的心到底有没有做好挽回的准备,可是就是……舍不得。

就像当初跟他分开那么久,每个无眠的夜里说服自己他已经是不能翻案的过去,但还是觉得如蝼蚁食心一样,细细麻麻的舍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去碰碗沿,刚刚感受到热度,门突然又开了。

聂子臣把退烧和消炎的药拿进来,面无表情地放上床头柜。最近时两人的手只有一寸,可却像是一个不能逾越的限定距离。

谢芷默呆呆地看着他,手忘了伸回来。

聂子臣看着她说:“不烫吗?”

“嗯?”谢芷默回过神,才发现滚烫的热粥把指尖都烫红了,她连忙伸回来捏住耳朵,十指连心,痛得眉头都皱在一块儿。

聂子臣看着她傻呵呵地给自己的手指吹凉气,冰冷的神情都泛起一丝嘲解的笑。

还真是个傻子。不但傻,还愚孝。也不知道自己是信了谁的邪,居然会喜欢她。

谢芷默看着他这一脸讥嘲,难受极了,说:“对不起啊……明笙没弄清状况,才把你叫过来的,我等下就走。”

聂子臣勾起唇一笑,嘲弄意味更足:“我看她弄得挺清楚的。”

谢芷默低头。

聂子臣继续说:“既然觉得人家没经你同意把你弄我这儿很委屈,为什么不立刻就走,还用等一下?”

谢芷默现在脑子迷迷糊糊的就只剩一根筋,听到“为什么不立刻就走”,全身滚烫的血液都凉却了,触之冰冷。她咬着唇憋屈极了,坐在床头僵了一会儿,连外套都没穿就掀开被子下去了。

非但如此,连拖鞋都不穿一双,直接赤足往门外跑。

聂子臣愣在原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她发个烧真把智商烧没了吗!她以为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么,被她无情抛弃之后只不过跟她拿个乔,她这就翻脸了?

聂子臣喊住她:“谢芷默,你有本事就出了这个门别回来。”

谢芷默站在门口的背影顿了一下,还是义无返顾地去开门了。

手刚碰上门锁,聂子臣过去从身后单手揽住她的腰,一把往后抱了一步,刚开开来的门失了助力,茫然无助似的往里慢慢地开,被他一脚踹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

积压在心底的火腾地全都冒上来,聂子臣单手扣住她,一手掰过她的脸,两个人面对面近在咫尺:“出去啊?再出去啊?”

他以前脾气很差,打架的时候像恶魔,可重逢之后这些锋芒全都敛尽了。他在她面前永远温和,柔声跟她说话,偶尔又痞又贱,可她能感觉到他心里向着她。很长一段时间,谢芷默以为从前那个发起脾气暴戾得让人不敢回一句嘴的他早就被岁月磨灭了。

可是现在他告诉她,没有。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彼此在乎,所以把性子都小心收起来,以免伤害这段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感情。

“聂子臣你放开我!”谢芷默双手用力去扯他扣住她腰身的手臂,他做饭时候挽了衣袖,修长的指甲毫无阻碍地嵌入皮肉。她心里不忍,可却顾不得那么多,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鲜红的指甲印,有些甚至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

结实的手臂青筋暴起,肌理的纹路清晰得感觉得到他压倒性的力量。

谢芷默痛得弯腰,血液都在上泛,可就是挣不开。

聂子臣另一只手也交叠上来,双手从身后紧紧抱住她,闭上眼,又深又重地呼吸,声音沙哑:“别闹了,好不好?”

“我没有在闹!”谢芷默头还在疼,赤足踩在地板上的凉意一直刺到心头,脉搏在脑海里突突地跳,她痛得一阵阵眩晕,强撑着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聂子臣。”

聂子臣听到这两个字,像是突然被挑出一根嵌入心脏的木屑,他原本以为已经习惯了与之俱来的痛觉,刻意把它当成身体的一部分忽略,却被人抽出来又重新狠狠地刺了一遍。

他声音里带了恨意,笑着对她说:“分手了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啊?分手了就在看见我的时候表情平静点补两句绝情的话啊?你有本事像在医院里那样把那些话再对我说一次?”他说着说着语气带了讥诮,“还是每次恶人都只能我来做?”

谢芷默只觉得又苦又涩,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不知是恨自己说得出绝情却做不到,还是恨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惯性一般地软弱。

她不再挣扎了,整个人像是失去动力的八音盒娃娃,慢慢、慢慢地滑下去,屈膝弯腰,要由他的手臂支撑才不会坐倒在地。

聂子臣把她翻过来,看到她煞白的脸色,骂了个脏字,打横把她抱起来往卧室走。

她睁着眼不说话也不反抗,任由他把她抱上床塞回被子里,柔软的白色羽绒把她牢牢包进去,他用力地替她固定好每一个缝隙,连这些动作都带着恨意。

床头柜上还静静地搁着他拿进来的药瓶。他倒出两粒在手心,取了床头的玻璃杯给她倒水,居高临下地命令她:“起来吃药!”

谢芷默被他吼住了,像只蚕蛹一样躺在他给她铸的茧里,良久才慢慢地挪出来,听话又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慢慢去拿杯子。

她这个受了欺负的模样真是够了。聂子臣恨得往后靠上衣柜,肩胛骨撞上金属柜门一声巨响,吓得谢芷默手一颤,透明的液体晃了两下,洒了一滴在床单上。

谢芷默像做错了事一样慌慌张张地稳住杯子,把好几颗不同颜色的药片和着一口水全吞了,苦得情不自禁地皱眉头,那样子看得人平白觉得不忍心。

聂子臣一直在盯着她吃药,见状习惯性地问她:“苦不苦?”

谢芷默被他问得一愣,手端着半杯水不知该往那边放,低低地说:“……还好。”

聂子臣脱口而出这个问句之后更加烦躁了,上前抢过她手里的杯子仰头灌下那半杯。杯沿还有淡淡的药的苦味,冷水经肺到胃,全身的毛孔俱是一凉。

他想的居然是,她生病怎么能喝凉水。

最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一起僵在原处,一个不动另一个也不动。

聂子臣把心头上涌的怒气和苦涩压下去,好不容易回身看她,一看见就发脾气:“愣着做什么?躺进去!”忍无可忍地把她露出来的肩膀和胳膊全塞回去重新裹成一个蛹,他单膝撑在床沿,恶狠狠的脸就在她上方一尺。

他冷静下来了,不带情绪地对她说:“先睡一觉,要想闹也等闹得动了再闹,听到没有?”

没发泄完的怒气让他浑身不爽,回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扯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面无表情地反手带上门,一眼都没再看她。

谢芷默舌苔发苦,分不清是药片的苦还是别的什么,躺在茧里机械又缓慢地眨眼睛。

都说生病的时候味觉会失灵,为什么苦味这么清晰呢?

苦得好像,再也不会有其他滋味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聂子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好几个小时闭目养神,却没有睡意。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彻夜未眠的心力交瘁,只是刚才不觉得。

为什么对她发脾气呢?说好了当初离开她,在自己变成一个适合她、能给她安宁美满生活的人之前,都不要回来找她的。

重逢时他还对她说,他怕如果不是他,别人会因为她善于妥协就一味地欺负她。

都是假的。欺负她的一直都是他,让她害怕的人是他,让她难过的人是他,让她没有安全感得遇到事就想一走了之的人也是他。

他占据了她的喜怒哀乐,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哀乐。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一个动一动手指能惊动半个S市的名字——秦穆阳。

接起来,浑厚又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小臣。”

秦穆河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那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

聂子臣漠然地嗯了声。

“小沐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这周日来家里吃顿饭,你容姨也在,你带Simon来看看她。”

秦穆阳料到他不会轻易来,特地提到了秦穆河的遗孀和Simon,找得一手好软肋。

聂子臣嗤笑,说:“好。”

就算没有这两个人,他也得过去见一次秦沐,给谢芷默一个交代。

挂了这个电话,他才终于起身去卧室。

谢芷默已经睡着了,睡容都不安详,眉心微微皱着,大概还是不舒服。

聂子臣笑她也笑自己,过去替她提了提被子,盖上隐约露出来的肩头。他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脸色那么苍白,还出了一身虚汗,头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贴在脸颊,病态又难看。

当年的她多好啊,家教那么严的一个乖乖女,却生性`爱冒险,心大却犹疑,做了出格的事之后才知道惶恐。他最喜欢带她去做那些她的教养里觉得不可以做的事,把她从犹豫不决的世界带到她天性里刺激又冒险的人生,让她一点一点知道,那些她敢想不敢为的事有多美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巴不得把她藏在一座无风无浪的岛屿,终年无灾无祸,只有他陪着她虚耗光阴,就这么一辈子到老。

可以吗?

谢芷默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明明心乱如麻毫无睡意,头脑昏沉配合退烧药嗜睡的药效,不知不觉眼皮就耷拉上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半夜了,房间里没开灯,聂子臣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床沿看着她。

她有些吃惊,试探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

聂子臣笑:“这是我的房间,有问题吗?”

谢芷默想起他让她走的话,认真地说:“我觉得好多了,马上就走。”

聂子臣把手伸她额头上手心手背摸了两下:“你急着去干什么,看你妈?”

“……嗯。”

“明笙说你舅舅舅妈都过去了,让你省省,别去传播感冒病毒了。”

谢芷默神情犹豫:“……”

“烧还没退,你一个病号逞什么能。”他面无表情地把她抱起来往床里放了放,自然地躺上空出来的半边,一副“我很累,我要休息”的姿态。

谢芷默难堪地往旁边让了让,又让了让,都要掉出被子了。

聂子臣不耐烦地把她捞回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放心,我只是累了,你现在求我对你怎么样我都没兴趣。你睡得老实点。”

“不是这个。”谢芷默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认真地说:“我怕传染给你……”

聂子臣:“……”居然怔了半晌才翻过身,闭眼倒头直接睡。

……信了你的邪。

谢芷默直到后半夜才终于睡着。

整个前半夜,她想清楚了一些事。

明笙说的都是对的,她对明笙说的那些理由,其实都不足让他们想分开。那些都是她骗自己也骗别人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觉得彷徨了。

当初全世界都说他靠不住,全世界都拿他当渣滓看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一颗心是坚定的。就连她最后放手一搏的时候,她也已经想好了所有最坏的可能,也清楚地明白彼此的心意,坚定地觉得这心意足够他们在一起。

可是现在,她却彷徨了。

也许时间给彼此的感情刻下罅隙,当她发现他口中的堂妹秦沐姓秦的时候,她不敢去求证,而是在心里怀疑;当她在网上陷入外围女传闻的时候,她没有底气公开,而是被动地等他的决定;当她受到秦沐威胁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承受,而不是和他商量;她不敢把孩子的事告诉他,怕他是因为责任才跟她在一起……

这些都让她看见自己的心:这颗心虽然仍旧像从前那样爱着这个人,甚至比从前更甚,可它一直在患得患失,好像总有一些东西横在他们中间。

她的意识不能弄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心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才让那些所谓愚孝所谓自责有了可乘之机。

所以早晨她醒过来,看见聂子臣依旧安然无恙睡在她身边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

聂子臣在她的目光里苏醒,凉凉地看着她:“看我干什么?”

谢芷默笑得很小心:“……都已经八点了,我起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聂子臣有点觉得自己在做梦,伸手揉了揉她的右腮,还是微烫,才说:“你想干什么,讨好我?”

谢芷默说:“……算是吧,要看你还生不生气。”

语气这么清明,看来是终于彻底醒过来了不犯傻了。

聂子臣刻意不屑地笑:“要是还生气呢?”

谢芷默咬了下唇:“……那就是前女友给你做的最后一顿饭。”

她这哪是不犯傻了,简直烧了一回烧聪明了。聂子臣咬牙切齿地扑过去,单手撑在她肩旁的枕头上逼问她:“你以为这么容易?以为睡一觉做一顿饭,你勾勾手指我就回来了?”

谢芷默没心没肺地摇头:“没有啊,我不是要和好,只是想翻案。我承认我还是喜欢你……所以做不到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我还是没有信心在一起,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像在做梦,随时随地提心吊胆梦会醒。我不想再提心吊胆下去了……”

她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毕竟我们曾经那么好,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分开,因为我知道遗憾是多么令人难熬。

聂子臣听到“我不是要和好”,本来都准备翻脸了,听到后面却也沉默了。

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但他没有接话,刚才那个强势的姿势松下来,两个人用依偎的姿态躺在一起。他把头靠着她的肩窝,闭上眼对她说:“周末秦家有个聚会,秦家算我半个家,你愿意去吗?”

谢芷默犹豫了下,说:“……我现在,用什么身份去?”

言下之意这么明白,聂子臣弯着嘴角,奖励似的转头在她脖颈上轻吻一下:“这几天,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边问边一寸一寸向上亲,谢芷默没奈何地只能仰头,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糊成一碗粥了,她低低“嗯”了声,身上的人越贴越近,撩得她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想起了自己的初衷:“那还要不要吃我做的早饭了?”

聂子臣的声音微微泛哑,忽然笑了一下:“……想吃你。”

清晨的某种生理现象配合着他的话,彼此都感觉得到。谢芷默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推开他,而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手边根本没有应急措施。

她觉得这么说挺掉节操的,但还是说出来了:“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帮一下你。”

不过嘴上掉节操容易,谢芷默真的开始实践“其他方式”的时候,还是窘得快钻进地板缝里了。聂子臣把她侧抱在怀,呼吸声就贴着她的耳翼,颤动的眼睫在脸颊上微微痒痒地刷过去,伴着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那种……粗重的,满是男性气息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谢芷默整张脸都烫熟了,又不敢停下,有种自己把自己推坑里的悲壮感。他这么安然享用着,让她极为不忿地用了一下力。

聂子臣闷哼了一声,双唇去抿她近在咫尺的耳垂,惩罚性地吮了一下,笑着问她:“你这是欲求不满?”

谢芷默想罢工!

日上三竿,两个饿着肚子的人腻歪了一清早,只勉强完成了清理和洗漱,然后就再也不想动了。

谢芷默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再加上烧还没有退,赖在床上补她的回笼觉,反正有心情愉悦的某人接替她做早餐的任务。

这么半梦半醒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腿弯和背后都撑了一只手,有人半抱着她扶她坐起来。谢芷默立刻醒了,自力更生地靠上床头:“我自己可以坐起来啊,你叫醒我就是了。”

聂子臣亲了她额头一下:“疼你啊傻子。”

谢芷默心口温温热热的,看他备药的时候带着笑意的侧脸,视线下移,却看见他手臂上那些细小却密集的伤口——都是她的杰作。

聂子臣没回头:“你先吃饭,隔半个小时再把这些药吃了。我要出去一下,你记得别忘记。”

“嗯。”谢芷默目光定在他的手臂上,吞吞吐吐地问,“……很痛吗,这些口子?”

聂子臣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这才抬了抬手臂:“还好,改天把你的指甲剪了。”

谢芷默不甘心:“怪指甲?你知道你昨天的样子有多可怕么,谁敢嫁给你啊……肯定会被家暴的好不好。”

他回想起自己的样子,确实幼稚又暴躁,那还不是被她逼的。他笑着问她:“你不是喜欢这样吗?怎么,这点就不行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还是只喜欢床上的?”

谢芷默算是悔死当初跟他提三百六十度这个梗了,一个枕头砸过去:“再贫就!分手!”

一般情况下,她说出这句话,尾巴翘起来的某人就该收起尾巴恹恹地走开。

可是这次,聂子臣敛起玩世不恭的笑,突然凑到她面前,突兀地问她:“你敢不敢?”

谢芷默没反应过来:“……什么?”

聂子臣避而不答,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乖,先吃东西。”

谢芷默状况外地拿起调羹,等到他走了才猛地反应过来,忽而笑了。

……敢啊。怎么会不敢呢。

只有在你面前,有用不完的勇敢。

谢芷默的低烧一直持续了三天,连请了三天假,到第四天体温才终于正常,立刻去《COSTUME》开会,结果在走廊遇见明笙。

明笙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哟,面色红润呀,不是说大病初愈都兴弱柳扶风状的吗?我看你跟度了趟蜜月回来似的啊。”

“别提了……我病一好就过来了,中午还要去我妈那里。我这两天躲着不见她,见了还不知道见了会怎么样呢,我怕一个说错话把她气得心肌梗死。”谢芷默拉一张苦瓜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啊,明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笙今天踩了双高跟鞋,在身高上碾压了她二十几厘米,弯下腰像拍个小女孩一样拍拍她的头:“这你就别管了,好好把心思用在怎么挽回你‘爱说谎的小女孩’的形象吧。”

她俯下身来悄悄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说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把孩子生下来啊,哪有这么多事儿,一下就从‘被带坏的乖乖女’变成‘上位成功的豪门太太’了,段位高了不止一阶两阶呀?你妈都不用跟着你遭罪。”

谢芷默双手拿手里的笔记本砸了她一下:“是不是想绝交啊!”

明笙柔韧度很好地向后弯腰躲开,一脸嫌弃地拿指甲戳戳她的笔记本盖:“啧啧啧,几天不见脾气见长啊,你家那位宠得无法无天吧?”

两个人久违地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还担心公司里其他人路过看见。最后明笙一本正经地踩着高跟鞋高贵冷艳地走了,谢芷默也恢复了职场白领状态,款款走进会议室。

下一个项目的短会很快开完,同事一个个收拾电脑离开房间。

谢芷默脑海里不停过着等会儿要对谢母解释的话,略有点魂不守舍地收拾东西,最后一个走出去。结果刚到门口,外面站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年轻帅气的男孩子顶着一头骚包的黄毛,和来往的《COSTUME》员工亲切友好地打招呼。看见谢芷默出来,他才上前一步。

江淮易笑起来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能和你聊聊吗?”

谢芷默不可思议地一笑:“明笙也在这栋楼里,你不应该找她聊吗?”

江淮易露出吃惊的神色,显然不知情:“明笙在这里?!”

谢芷默无言以对:“是啊。”

江淮易一脸“虽然人还站着这里,但是心已经飞去找明笙了”的表情,痛苦地看着谢芷默:“嫂子,那我们赶快聊,聊完我得去堵明笙啊。”

谢芷默扑哧笑了出来:“恕难从命。我这边急着去医院看我妈,麻烦借过一下。”她说着就侧身从玻璃门的另一边走了出去。

江淮易追上她:“别啊嫂子,我不是来跟你聊明笙的,是要紧事啊。”

“嫂子,嫂子你别走啊……”

“嫂子……”

最后他直接拦在她跟前,两手张开挡住谢芷默的去路:“行吧,我就这么忍痛放弃了这个堵明笙的机会。嫂子你没开车来吧?我送你去医院,在路上和你聊,好不好?”

谢芷默于心不忍,叹一口气:“好吧。”

江淮易用了司机,驾驶室和后座有隔音板,非常适合机密谈话。谢芷默想起江淮易以前是个怎样的人,突然就觉得这个隔音板十分暧昧,坐在位置上也如坐针毡。

这么一个开朗到幼稚的大男孩,怎么会是那种风流成性的人呢?

江淮易没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兀自打开一个文件夹,做好了准备工作才问:“嫂子,听说你这周末要去秦家大院啊?”

谢芷默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嗯”了一声听下文。

江淮易得意地把文件夹铺开来给她看:“秦家的构成很复杂的,嫂子你得事先做做功课。”

谢芷默皱眉:“聂子臣让你来的?”他不会自己跟她说?

江淮易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我路子广,从秦沐那里听来的。那小蹄子在我的场子喝垮了放大话,好多人都听见了……哎,别管这个,总之嫂子,你听我的。你要去秦家,没这些东西不行。”

谢芷默笑了:“秦家是什么,黑社会吗?”

江淮易非但没被她的讽刺给激到,反而深有体会地点头:“比黑社会还黑呢,外面是好的,里头全是黑的。”

谢芷默斜眼瞧他:“你挺有体会吗。”

“是啊。”江淮易感慨万千地点头,“我差点就跟秦沐订婚了你知道吗,太可怕了,这事简直是我人生仅次于被明笙甩的第二大阴影。本来娶了她也没什么,但她拿着刀要我跟家里闹,硬逼我出面嫌弃她生活作风不检点,把婚退了。你说我嫌弃她干什么啊,我自己也……”

他说到一半有点尴尬,生硬地跳过了这一段:“要不是我闹过这么一出,我姐彻底对我绝望了,捡个女人就逼我成家立业,我能跟许亦淑不明不白地订婚吗?”

谢芷默听得若有所思,无情地挑出他话里的漏洞:“要是没有这么一出,你现在就娶了秦沐了,还用扯上明笙吗?”

江淮易头疼道:“秦沐这女人怎么能娶,说她是母老虎都便宜她了,简直个蛇蝎,而且她还……”

他骂到一半又住嘴了。谢芷默淡淡道:“她还什么?”

江淮易以为被她听出来了,垂头丧气地招供:“她还……喜欢子臣哥。”

谢芷默的表情变了变。

其实她早就在心里猜到了,可是从聂子臣那里半点端倪都看不出。但凡他知情,都不应该毫无防备,也不该在第一次狭路相逢的时候解释说是他堂妹。

她冷冷问:“聂子臣知道吗?”

江淮易猛摇头:“不知道吧?秦沐那丫头不怎么说人话,鬼才看得出她对谁有心。而且子臣哥在遇到你之前跟个冰块似的,多少抢代言的女明星对他有兴趣啊,都没能近得了身,秦沐那段数差远了。”

说起这方面他是个专家,一聊起来就滔滔不绝,半天才想起来正事,把文件夹重新举起来:“所以啊嫂子,你必须得好好看看,不能让秦家那女人随便给你使绊子。那是她主场,指不定怎么发挥呢。”

谢芷默一把拿下来,给了他一个无趣的眼神,浏览起那份资料。

江淮易做的这份资料媲美特务机关,中间放一张清晰彩照,下面写着人物的详细信息与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谢芷默翻了几页就不想翻了,好笑地看着他:“我只是去拜访,又不是查人家户口。”

江淮易解释:“不是,这些都是附带的。重点是你要听我说,子臣哥在秦家地位太敏感了,他自己都扛不住秦穆阳,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敢带你回去的。”

谢芷默总算有了兴趣:“你说吧,我听着。”

江淮易组织了下语言:“Simon你见过吧?他亲爸秦穆河,就是子臣哥的养父。秦家十几二十年前有过一段大波折,是秦穆河一手撑起来的,所以他是秦家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家族里其他子弟都没什么地位。但是七年前,他突然暴毙了,猝死在家里书房。秦穆河那时候正当壮年,又很注意养生的一个人,死因特别可疑,直到现在秦家一部分人都认定是秦穆阳干的。”

这是秦家的秘辛,谢芷默插不上嘴,继续听江淮易说:“那时候秦穆河才刚娶老婆没几年,一个德国老婆,特别年轻,我们都喊她容姨……”

谢芷默被灌了一路秦家秘史,云里雾里,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下车的时候江淮易觉得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痛心疾首道:“嫂子,我也是为你好,要不是有明笙这一环,我也不至于这么尽心尽力。”

他话没说完,谢芷默已经抱着文件夹消失在门诊大楼后了。

倒不是她不上心,而是她有更加需要上心的事。

谢母住的单人病房环境很好,床头还有一株她最爱的水仙,窗明几净,干净明澈。见到她来,原本在照顾谢母的舅妈退了出去,说要去给谢母买午饭。

母女两个相顾无言。

谢芷默知道,明笙已经替她解释过一遍了,抛开所有误会,这会儿就看谢母对聂子臣这个人的态度了。她居然有一种自己被审判的紧张。

她看着谢母沧桑了不少的脸,小心翼翼喊了声:“妈。”

彼此心照不宣,谢芷默也不知怎么说,近乡情更怯,只问些护士来过没有,医生怎么说的话,切着个水果回避她的目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家里的琐事。

谢母什么都没说,淡淡地听着,突然开口:“你爸的忌日要到了。”

谢芷默一愣,水果刀停了下来,果皮将断不断。

谢母叹一口气:“今年我是看不了他了,你代我去看看。”

谢芷默鼻头莫名有些酸:“……嗯。”

“我这些年,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最怕的就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知道你爸这个人的,他不盼你多有出息,就怕你走歪路。他知道你野心大胆子小,容易摔得狠,临终让我好好看着你。我数着日子过来,就怕身后没法跟他交代……”

“妈……”

谢芷默眼眶微红。寻常家庭,要么是严父慈母,要么是严母慈父。从小出去跟小伙伴玩,别人家孩子不是说“我妈不准”,就是说“我爸不准”,只有她每次顺顺利利地都能出去,随口打一声招呼就能出门。但是爸爸会跟她约定什么时候做功课,教她有信用才能有下一回,出门前替她检查好随身物品,叮嘱她注意安全,别丢东西。

这些琐碎的,人人皆有的回忆,直到她十二岁这一年就戛然而止了。

从此她看到微博上那些数万转发的“父亲在女儿婚礼上的致辞”视频,都不敢点开。

因为她知道,这是这辈子没有办法填补的遗憾。她的面前永远少一堵替她遮风挡雨的墙,她只有很短暂的资格伤心沉沦,此后只能学着乐观不在乎,即使再战战兢兢也没有人可以询问依靠,只能自己装作胸有成竹。

谢母慢慢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累了,要睡会儿。”

谢芷默出去的时候,正撞上回来的舅妈。舅妈看着她捂着脸,眼眶通红,揽了揽她肩膀:“小默怎么了,你妈骂你了?”

谢芷默摇摇头:“没事。这两天麻烦您了,我身体好了,明天就来替您。”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医院,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

打开手机又是聂子臣的短信,简单的一句:“去哪了?”

谢芷默没耐心一个一个方块字地按,直接电话拨了过去,迫不及待想听到他的声音:“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强自平静,却带着浓浓的鼻音。聂子臣含着笑音的声音沉了些,柔声说:“在家。等你回来。”

谢芷默想着措辞慢慢说:“我在医院,刚看完我妈……”

短短的一句话。他知道她见到她妈之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立刻道:“要我来找你吗?”

谢芷默拒绝了他的提议,直接打的飞奔回来。

连聂子臣都没有料到她回来得这么快,开门的瞬间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谢芷默呼吸急促得厉害,抱着他就不说话了,像只好不容易回到树穴的兔子。

她突然这么热情,让人猝不及防。聂子臣在她耳边揶揄:“想我了?”

“嗯。”

她闷闷地应答,这么乖巧,他立刻就能察觉到,她有心事。

没等他问,谢芷默先说:“你之前说要去秦家,是在周几?”

“周日,怎么了?”

“周六我要去扫墓。我爸的忌日。”铭记在心的日子,之前那么多动乱,竟然等到日子临近了才想起,她自己都觉得罪过。

聂子臣忽而明白了她今天的异样,揉了揉她柔软的长发,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我陪你去。岳丈大人这一关,总要过的。”

谢芷默破涕为笑:“我觉得他不会喜欢你的,他从小不让我跟流里流气的小男生玩。”

聂子臣眉峰微挑:“什么形容词?”

“流里流气啊,说的就是你这种……流氓。”

似乎为了证明她的话,聂子臣的手不规矩了起来,绕过她腋下轻挠她腰上的痒肉:“这样的?”谢芷默笑哈着气挣扎,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谢芷默突然正经了起来,转身看着他,心跳得飞快:“怎么办,我居然觉得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谢芷默,难以描述。

那种莫名的紧张。亡故的亲人,再也没有参与她后来的人生。可是她却想知道,如果爸爸陪她成长到如今,会满意现在的自己吗,会喜欢她爱着的人吗?

墓园在城郊,春日已深,阳光正暖,可落在墓园大片的松树针叶间,却显得静谧。

谢芷默把鲜花放在墓前,轻轻地说着话:“爸,我来看你了。妈妈身体不好,所以没有来,这两天已经在好转了,你不用担心……”

她的侧影温和娴静,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良久,她才起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聂子臣,问:“你不用说点什么吗?”

聂子臣之前没打扰她,这会儿才向前一步,说:“那你不要偷听。”

谢芷默没好气地笑了声:“谁要偷听你啊。这是我爸,你居然还要说悄悄话。”

“不准?”

谢芷默轻哼一声:“勉强准了。”

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着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偏过头看她一眼,嘴唇勾了勾,仿佛在确认她没有偷听。

谢芷默刻意地昂了昂头以示不屑。

聂子臣这才笑着转过头去,薄嘴轻轻翕动,侧脸的轮廓半边映着日光,俊朗又美好。

谢芷默紧紧盯着,想从他的唇语读出些什么来,终究失败了,走的时候愤愤不平地瞪他:“你不要越级告状,有什么不满意的跟我说,不要去扰我爸的清静。”

聂子臣洒然地笑:“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随意一圈,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腰上轻轻揉了把,声音低哑,“我满意得很。”

两人腻歪了一路,重新坐回车上,谢芷默的心情较来时轻松了不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爸爸的墓前走了一遭,却突然有了许多勇气,仿佛是来自父亲给予的信心。

她的心情也像是今天的阳光一般,明媚璀璨。

就连手机响起时的铃声,在她耳朵里都是雀跃的。

一条QQ留言推送,林隽给她传了一份文件,告诉她明笙对许亦淑事件准备走法律途径,至此准备好了材料,可能会涉及谢芷默这一块,征求她的意见。他的措辞官方得体,让两人平白有一丝疏离感。

聂子臣看她捧着手机久无动静,边开着车边问:“怎么了,谁的消息?”

“林隽……”她很诚实,和盘托出。

聂子臣听完她的叙述,不予置评,等着她说出她的决定。

她说:“其实这种官司打下来没意义的,网络这一块的法律不健全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明笙估计也是气昏头了,想告她们来图个痛快。其实哪怕成功了,问责也不重的,对那些造谣生事的人来说不痛不痒,反而是我们这边花很多时间精力。”

“所以?”

“所以倒不是我和明笙的问题,是我不想再麻烦林隽了。”

聂子臣的态度模棱两可,趁着红灯倾身过来在她脸颊印了个吻:“你有主意就好。”

谢芷默想和林隽约个时间出来谈谈,可他却说,正好他要去她家一趟,就不用约其他地点了。

谢芷默有些云里雾里,好几天没有回家,结果到得比林隽还晚。

林隽半靠在她家防盗门上,脚边还放着一个咖啡色的小猫窝,里面一只肥硕的折耳猫爬来爬去的乱蹭。

谢芷默有些惊喜:“未来?”

几个月没见,未来看她的眼神都冷淡了些。原本就是一只霸道萌喵,这会儿已经在用“请叫我女王大人”的眼神高贵冷艳地瞟着她。

谢芷默失笑:“看来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多谢你。”

“没有。是我要谢它。”林隽也蹲下来,轻轻抚摸未来柔顺的绒毛,未来在他手下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他笑着说:“如果不是它,我都要不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了。”

谢芷默笑容一僵,起来找钥匙开门:“进来坐坐吧?”

林隽向后退了一步:“不了。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把未来还给你。我过段时间可能会去B市工作,照顾不了它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来,这其实是一次告别。

谢芷默一愣:“B市?”

她只知道林隽是B市的人,那里算是他的老家,可那只是个二三线城市,显然是不利于他这样的人发展的。

她把担忧说出来,林隽却洒脱地一笑:“人受了点伤害,总是习惯性想回家的。我回去一阵,说不定还会再出来,到时候回S市,或者去别的地方,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就像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伤心欲绝,喝醉了酒给他讲自己的初恋,难过地对他说:“林隽,我不相信偶像剧里那些十年二十年的等待,不相信谁有勇气背负着整个现实等一个人到白发苍苍的……”

那时她哭得满脸通红,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讲完一个老教授和初恋因文革分离的故事,她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湿热的,缓慢地,用浓重的鼻音说着醉话:“这样就算是好故事了吧?男女主角彼此相爱,即使终老时身边陪伴的是另一个人,为别人诞下子女,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到临死的时候想起最好的年纪里轰轰烈烈爱过的人,还是觉得他闪闪发亮得让人心如刀绞,还是美好得让人遗憾数十年也甘之如饴,还是让人觉得,多好啊,我居然背负着一整个他,一个人走完了一生。”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记不得了,好像是:“谢芷默,你怎么去当了摄影师?你应该去当个作家。”

她笑呵呵的,醉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连笑都醺人。

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为她对别人的痴傻,才慢慢生起了想要了解她的欲望。就像段誉对王语嫣,永远隔着一个她心心念念的慕容复。

尽管他从来都不喜欢王语嫣,可是那个醉醺醺的影子,居然一点一滴,渗透进了他的心。

林隽佯装漫不经心地耸了下肩膀:“不祝我前程似锦吗?”

谢芷默怔了片刻,才有些呆滞地笑:“祝啊,祝你飞黄腾达,一往无前。”

“让你祝你就真祝,不挽留一下我?”

“……”

林隽没再跟她说话,反倒是退后一步去跟未来打招呼:“再见了,小家伙。”

未来挤动着肥硕的身躯,想爬出猫窝去蹭他的手,喵呜了一声。

天长日久,生灵都有感情,不知等到他下一次回来的时候,这只小猫儿还能不能认出他,还有没有这样依赖的眼神?

时间真的会治愈一切,他用五年陪伴的人,也会慢慢走出心脏。

最后,他冲她笑了笑:“网上发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你的想法呢?”

谢芷默说:“我想……还是不要了吧。网上的谣言一阵一阵的,这两天已经慢慢消退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的关注点跑去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人关心这事了。我知道真的打起官司有多麻烦,你都要走了,就不要再为我和明笙费力了。”

林隽仿佛早有预料,只是亲耳听了,才轻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那样也好。”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还是那个潇洒的背影,隐入黄昏时分的斜晖里。

谁也没有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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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水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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