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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日历本上说是春天。春天,这两个红色的字就像女人涂红的嘴唇,这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流行元素依旧是艳丽。

春天,其实并不像春天,风还是北风,而且还是很硬很凉。走在外面的时候,已经看不见积雪,但是空气很干,呼吸时,空气从鼻孔进入,像刺猬一路滚动,扎得鼻子里面刺痒难受,直要打喷嚏。

今天是星期一。我们都站在操场上,看见五星红旗在干冷的北风里爬上金属的旗杆。我们都龇牙咧嘴地缩着脖子,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骨就像重型机械上一颗松动的螺丝冒。这样的冷天气,领导还要讲很长的话,讲话的先是政教处的黄主任,然后是教务处的丁主任。同学童军新学到一个说法,嘟囔说,丁主任讲话是他妈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人听了暗暗发出嗤嗤的笑声。

丁主任讲话终于结束,我们班的队伍迅速地排列成密集队形,在激扬的乐曲声中,浩浩荡荡地走向教学楼。

拐上楼梯,沿着走廊往前走,童军笑嘻嘻地跟我说话,有人小声提醒,让注意点儿,别被抓,我们抬头,见三个值周生站在前面,神色肃穆,宛如门神,便赶忙低头不语。

在我们班教室的门口,一个眼生的女孩站在走廊北边的窗户旁。她没有穿本校的校服,而是穿着一件黄色的外套,看起来很洋气的感觉,又高高地扎着一条短马尾,散发出一种热带水果般的清爽气息。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其神情坦然的程度,仿若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一位中年妇女站在她的身旁。不难猜想,那应该是她的妈妈,因为她们的五官实在太像。我们像看新鲜事物那样好奇地看她,她迎着我们的目光,与我们对视,毫无畏葸与羞怯,目光灼灼发亮,我们这小地方的少年,败下阵来,纷纷羞涩地讪笑起来。

很快,班主任邓老师对我们说,在上课之前,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我们班的新同学,她叫……胡小妮,胡小妮,你跟大家说点儿什么吗?胡小妮不好意思地摆手笑,说不说。邓老师就推了一下鼻梁骨上的眼镜,说那好,你先去那个座位。他的手指向我的方向。不出所料,胡小妮被安排在我的旁边,毕竟只有我的旁边有空桌。我那颗小毛桃一样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这可真是充满惊喜的一天,我有了新同桌,而且是漂亮新鲜的陌生女生。

胡小妮拎着书包朝我走来,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先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椅子,然后才轻轻地把屁股放在椅子上。她坐得笔直,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她把书包里的文具盒和课本什么的,一件一件地摆在书桌上,非常没有必要地摆出很多,然后转过脸来问我:

“这节是什么课?”

“几何。”我近乎彬彬有礼地告诉她。

她“哦”一声,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坐在教室的最右边,挨着冰凉的墙壁,所以可以把后背靠在墙上,可以惬意如酒鬼般地歪坐着。我可以用很大的角度偷看教室里的每一个人,看见他们都在看我,看一看我,又看一看胡小妮,之后纷纷冲着我挤眉弄眼。我一副矜持样儿,对他们的鬼脸视而不见,故意双眼放空,好像在出神地思考什么,其实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激动与慌张。

几何老师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老师,手里总是拎着一把大三角尺,她的瘦小,把三角尺衬托得很大,在她举着三角尺,趴在黑板上画图时,就难免带给人一种正在攀登高峰的艰难感觉。在几何老师趴在黑板上攀登高峰时,我们的新同学胡小妮却在走神。她的眼睛虽然在看着黑板,眼神却是呆滞的。很明显,她没有在认真听讲,也许她是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人。开始时候,她坐姿笔直端正,没有半节课,那笔直端正就不见了,像桥梁突然间坍塌掉一样,她的脊背迅速地弯成了一张弓。终于,她转过她那张百无聊赖的脸,懒懒地看着我,用麻木的语气问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

“我说你叫啥名?”

“我?”

“啊。”

“张健。”

“张健?我有个小学同学也叫张健。”她眉头微蹙,“哪个健?”

“啥?”

“我说你的名字是哪个健字?你是不叫张健吗?”

“健康的健。”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挺挺身体,做出认真地听讲的样子,但是听了一会儿,又坚持不住了,开始困倦地皱着眉眼看我,低声喊我:

“张健。”

“干啥?”我偏过头。

“没意思。”她愁眉苦脸地看我,食指像钩子那样在桌面上无聊地抠着。

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遇见了困难在求助我,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没意思这种困难,对我来说,倒真是个难题。我想,她这人倒是挺自来熟的,看来是没有把我当外人。想到这,我就有一点儿感动了,我决定告诉她一个真相,就是:

“我也没意思。”

“我看你听得挺认真呀?”

“我合计事呢。”

“合计啥事啊?”

我看看她,没有回答。

她嘻嘻一笑,神秘地把嘴凑向我,说:“咱俩出去玩会儿呀。”

“啊?”我吃一惊,她刚转学来的第一节课就想要逃课,“那哪行啊。”

“咋不行呢?”

“外面天儿冷,出去干啥啊?”

“也是。”她想想,点点头,又想想,忽然灵光一现,“咱俩下跳棋吧。”

“下啥跳棋?”

“你说啥跳棋,跳棋不知道?”她低头翻书包,拿出一盒跳棋,轻轻拍拍,给我看。

看来她是个堕落的老手,堕落工具随身携带,不过她使我很为难,毕竟我不是淘气的学生,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学生,可不敢上课时跟她玩跳棋,这简直疯了。

“上课呢咋玩啊?老师发现咋整?”

“我说你是不是男的?胆儿那小呢。”

“不是我胆儿小,真的,这上课呢……”

“那你不玩呗?”她的眼神带有些许威胁意味。

“不玩。”

“不玩拉倒。”她似乎生气了,赌气地把那盒跳棋塞进桌洞,扭脸看黑板,不再理我。

我讪讪的,没有再说话,继续目不斜视地听老师讲几何,但黑板上那些公理和公式,定理和定义,无论如何听不进心里,无法理解,像听外星话。我用手拄着脸,假装记笔记,拿眼睛偷瞄胡小妮,她坐在那儿,正心烦意乱抠手。她注意到我在偷看她,鼓鼓腮帮子,想起什么似的忙把嘴凑过来,低声喊我:

“张健。”

“啥事?”

“你会打台球吗?”

“台球?不会呢。”

“我说你咋啥也不会呢。”她既无奈又难以理解地看着我。

我惭愧地冲她笑笑。

“你看看你,张健,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会啥呢?你平时无聊都干啥?”

我想想,回答说:“不干啥,看看书。”

“哎呦?”她吃一惊,“看啥书?历史书噢?”

“小说。”

“小说?看啥小说?”

我把手伸进桌洞,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本封皮破破烂烂的老书,那是一本《水浒传》,一套三册,这是其中的第一册,是我从家里的床底下翻出来的,是我爸年轻时看的,纸页都发黄了,很有些历史。我有些难为情,把书递给她。

她接过书,拿在手里翻翻,还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咧嘴道:“我的妈呀,这是啥时候的书啊,咋都破成这样啦,你这是收破烂收来的吧?”

“你要是无聊,可以借你看看。”我慷慨大方地说。

“好吧,我看看,这写啥的啊?好看不?”

“反正我觉得贼好看,谁知道你呢,咋的《水浒传》你不知道?前几年中央台还播过电视剧呢,刘欢唱的主题曲,叫《好汉歌》,这你咋能不知道呢。”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胡小妮表现得很是安静,竟然看《水浒传》看得入迷了,每天都埋着头看这本破破烂烂的书,看到激动之时还要冲我感慨:

“哇塞,张健,武松是个狠人呀。”

“是,武松老狠了,看到血溅鸳鸯楼那块儿没?咔咔就是杀。”

天气每天都在变化,慢慢变得温暖,山坡在慢慢变绿,野花在慢慢绽开,枯萎的河床在慢慢湿润,拘谨的身心在慢慢舒缓。胡小妮的每一天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依然在每天读书,读我那本破破烂烂的《水浒传》。因为上课时看小说不能光明正大地看,所以她会把书放在大腿上,埋着头看,这样的姿势时间长了就会脖子疼。她每当看书看到脖子疼,便会合上书与我讨论一会儿《水浒传》里的情节和人物,以此来放松自己。

“我觉得林冲武功最厉害,你觉得呢张健?”她认真地问我。

“我觉得武松最厉害。”我想了想,负责任地分析说,“但是林冲骑马,武松不骑马,这个也不咋好比,如果都骑马,武松可能打不过林冲,可如果不骑马,林冲未必打得过武松,可又如果,林冲骑马打武松不骑马,应该林冲会赢。假如你要说骑马打,我觉得林冲未必最厉害,别忘了没羽箭张清,连败梁山十五员大将呢。”

“他飞石头子嘛,等于现在的枪。”

就这样,胡小妮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水浒传》读完,读完后,把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

“总算读完了,累死我啦。”

“我家里还有《隋唐演义》,你读不?”

“滚一边去吧,你真要累死我啊,我都要看吐了,下八辈子我都不看书了。我哪是看书的料啊,我能看完这本书,简直是奇迹,张健啊,我是被你给坑啦,带沟里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小妮变得百无聊赖,经常上课时劝我跟她下跳棋,在一节历史课上,我被逼无奈,举手投降,答应了她的疯狂要求。我们在书桌前沿堆了很多书,堆得高高的像堵墙,期望能遮挡住墙后那放肆的风景。她的跳棋不是我玩过的那种,是一种简化的跳棋,将棋盘铺开后,面积并不大。高高的墙,小小的风景,如她所说,你就放心大胆的玩吧,老师看不到的。理论上说,似乎确实挺安全。可我还是做贼心虚,放屁脸红。前面的历史老师是一个小老头,戴着特别大的眼镜,看起来脾气很不好,看着他,我的心像个烙馅饼的锅,又烫又油,别提多难受。

我和胡小妮正在你一步我一步地玩着跳棋,忽然感觉到气味儿有些不对,洋葱的湿辣与肥皂的干涩扑鼻而来,教室里面霎时之间没有了一丁点儿动静。我们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朝前面看,隔着课本之墙,就像趴在战壕里的两个士兵。我们看见历史老师阴着一张饿虎下山的脸,小步迅疾,正朝我们这里飞奔而来。胡小妮反应迅速,一下子把历史书按在跳棋上,再用双手捂住历史书,用又无辜又蛮横的眼神看着历史老师。历史老师定住身体,动如闪电,伸手去拽胡小妮的历史书,胡小妮立即用力下压,便拽不动,再拽,还是拽不动,就恼了,厉声命令胡小妮把手拿开。

胡小妮说:“老师你干啥抢我书?”

历史老师说:“别跟我整没用的,赶紧松开。”

胡小妮说:“我不。”

历史老师勃然大怒:“你不?我看你怎么不的。”手上突然发力,如暴风骤雨,哗啦一声,将历史书夺到手中,与此同时,一些棋子跳到地上。

“这啥!”历史老师气得手直抖,指着地上的棋子,质问胡小妮,“这是啥?”

胡小妮说:“纽扣。”

历史老师脸都气拧巴了,猛喊一声,都喊得破了音了:“给我出去!”

胡小妮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地起身朝前走去。

“你干啥呢?”历史老师目送胡小妮走出教室前门后,想起我来,怒问靠墙缩在最里边的我,“你装什么没事儿人,你也给我出去!”

我不敢说话,站起身,默默地朝教室前面走,听见历史老师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嘟囔:真是反了天了,什么学生都有,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没有敢在我课上下棋的……

我在同学们幸灾乐祸的注视里走出教室,一路把头垂得很低,低到快要插进胸腔,觉得太丢人,我从小老实巴交,哪有过这么“露脸”的时刻啊。我把门从身后关好,看见胡小妮背靠着窗户站在走廊里,在冲着我嘻嘻笑,说:

“妈呀张健,咋脸色这么白呢?”

我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我就说不能上课玩,你非要玩,这下好,咋办啊?”

“能咋地啊,瞅把你吓的,还能死咋的。”

“历史老师肯定告诉老邓。”

“怕啥啊,别怕,有啥事我罩着你。”她豪迈地扬着脸。

我白了她一眼,郁闷地靠墙站着,内心里波澜起伏,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她站在我对面,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不时没心没肺地东张西望,要不就嗤嗤傻笑,不知为何那么高兴。我想,她的脑子可能有问题,是的,不然为啥大老远的转学过来呢,就是因为这个。想到此,抬头看她,她已经面向窗口,眺望着窗外的风景,面带微笑,好像更高兴了一点,嘴里说:张健你看,树叶长出那么多了,夏天就要来了。我烦躁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忽地转过脸,满脸兴奋地说:“咱们俩出去玩啊?”

“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呢,胆小鬼,跟娘们似的。”

“你说谁娘们?”

“说你娘们,咋的?不同意噢?你本来就娘们,要不咋不敢跟我出去玩呢。”

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教室门突然被打开,历史老师的脑袋猛地探出来,呵斥道:“不许说话!咋还不老实呢,有脸没?你们有脸没?”说完把脑袋一缩,门被摔上了。

胡小妮模仿历史老师,怪腔怪调地说:“有脸没?你们有脸没?”又走过来冲我说:“说你呢,张健,你有脸没?”

我无奈地把脸转向一边,不看她,不理她。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往楼梯口那边拽。我被拽了个猝不及防,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你干啥啊?”我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问她。

她也不说话,闷着头,双手像两把大铁钳子,死死地钳住我的胳膊,而且力气很大,一路拽着我朝前走,我想往后挣,可竟然挣不脱她,就这么狼狈地被她一路给拖下楼梯,并且拖出了教学楼。

“不是你要干啥呀?”我跌跌撞撞地问她。

阳光明媚的天气,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俩穿过操场,朝大门口的方向走,一路看见操场边的树上是一团一团的绿色,是的,夏天来了。

“到底去哪儿啊?”我追问,并且忧心忡忡,“这不作死呢吗,嗯?”

“不知道,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本地人,对这里不熟悉。”她边拽着我朝前走边说,“顺马路赶着走吧,走哪算哪,好不?”

“不好。”

“不好也得跟我走。”

漫无目的地在小城的街道上乱走,走着走着,胡小妮忽然指着前面惊喜地大声说,前面有一家台球厅,走走走,我俩打两杆去。我说我不会打。她说,我教你。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便站着不动。她拉着我的胳膊,用力拽我,拽了几下,拽不动,过来推我,嘴里鄙夷地数落,你说你这人,咋磨磨唧唧的呢,课都逃了,还装什么正经人。我听了不高兴,但想想也是,就半推半就地跟她进了台球厅。我想我这回是真他妈的堕落了。

台球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半大的早早退学的孩子在游戏机前面围着玩“拳皇”。老板是一个慈祥的小矮胖子,有一张根据弥勒佛雕像仿造出来的脸,正坐在电视机前面抽烟,电视机里放着一首粤语歌的MV,歌我熟悉,叫《千千阕歌》。

胡小妮走向杆架,拿起一把杆,射击瞄准似的把眼睛贴到杆上往杆的前端瞅瞅,一副专业的模样,看了看,又换了几把杆,一番比较后选定了一把。她让我也选一把杆,我随便拿了一把。她拿着球杆,半趴在桌沿,麻利地开球,球撞得很响,啪一声,进了两个球。咋样,还行噢?她得意地看我一眼,笑笑,歪着脖子像模像样地观察球桌上的形势,再次俯身,把放在球案子上的手指翘得高如弯钩,又撞了一下球,这次没进,遗憾地咕哝一声:白瞎了。

“换你了。”她退后几步。

我颤巍巍地架好了杆,摆好姿势,右手猛一用力,杆的前端却没有碰到球。

“重来。”她下命令。

我又摆好姿势打出一杆,还是没有碰到球。

“咋这么笨呢,重来。”

这次我趴在案子上瞄准,像猎人打猎一样,瞄了好一会儿,才击出一杆,这回倒是碰到了球,不过球只是原地旋转,像冰上的陀螺一样,杆头只是擦着了球的边。

她无奈地翻了个环环相扣的白眼,蹙眉道:“比我爷都笨。”走过来,比比划划地教我怎么打球,“你把放在案子上的手离白球近点儿,对,这不就容易打着球了吗。”

我把手向前面挪了挪,眼珠子几乎粘到球杆上面,瞄准,猛的击出一杆,这次终于成功。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呗。”

我直起腰,气喘吁吁地说:“可惜没进。”

“挺好的,像点儿样了,你得多练,张健,多练知道不?”

“嗯呢。”

我和胡小妮一共打了四局,她理所当然地赢了四局。我输得灰心丧气,而且累得腰酸背疼,惊觉这其实是一项重体力运动。她掏钱给胖子老板,结账后,带着我走出台球厅,边走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呀,还得多练才行呢。

练啥练啊,我心想,也就这一次,逃课打台球,真是疯了,怎么可能有下次。

“走吧,回学校吧。”我说。

“再逛逛呗。”

“不行。”我态度坚决。

她见我有点急了,只好悻悻地说:“好吧,那就回学校吧。”

我们出了台球厅后往学校方向走,走出去没多远,走到修理手表的那个小铁皮房前面时,看见黄毛迎面走过来。黄毛忽然在街头遇见到我,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好像看见了复活的死人。张健?他走过来,困惑道,你怎么没在学校上课?可以说,他是我最厌恶的人之一,也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不祥的感觉立即将我笼罩,心脏被鱼钩钩住一般高高地吊了起来。我愣在那里,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他甩了甩满头枯草般的黄发,眼珠滴溜溜转转,看看我身边的胡小妮,看看我,再看看胡小妮,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露出猥琐的笑容,用一种刮目相看的语调冲我说:

“哎呦,张健,行啊,长本事了哈,竟然敢逃课带小丫蛋逛街,哥佩服你。”

我面无表情地垂下脸,不说话,仿佛在绝望地等待某个必将到来的灾难。

他点点头,做作地叹口气,又说:“唉,今天你在学校外边遇见我,算你倒霉,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让你等着这一天,这回咋说?嗯?你不是有本事告状吗?去学校告状吧,随便,跟你说,我不念了,学校管不着我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麻溜儿的吧,把欠我的三十块钱还我,再给我道个歉,咱们俩的事算两清,要不,今天这关你别想过,可不是吓唬你噢,我这话说得透彻吧?讲理吧?”

“我没钱。”我紧张地看着他说。

“别整那没用的,不好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稍息的姿势站立,伸到前面的那条腿踩了电门似的直抖,不时潇洒地甩甩遮住眼睛的长发。

“我真没钱。”

“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他抬起手,用食指一下下用力点我的胸口。

“真的。”我近乎哀求。

“非逼我动手是不?是不张健?”他推我一把,伸手去翻我的裤兜。

胡小妮突然大声说:“你凭啥翻人家裤兜?”

黄毛歪过脸看胡小妮,“咋的?我翻他裤兜关你啥事?”

“你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他欠我钱不还,小丫头片子,逼逼啥,你有本事你替他还。”

“你这是抢钱,啥他欠你钱啊,以为我不知道呢?”

黄毛撇嘴冷笑一声,嘲弄地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冲,给我消停地在那儿呆着,再瞎逼逼没你好果子吃,知道不?别以为女的我就手软。”

“听你这话,你还要打我咋的?来啊,打啊,装什么大粪。”

“我操,你说谁?”黄毛听胡小妮说自己装大粪,脸色立时变了,丢下我,快步朝胡小妮走去,用手指着胡小妮鼻子,“说谁装大粪呢?”

“说你,就说你。”胡小妮昂首挺胸,无畏地与黄毛对视。

黄毛用力推了胡小妮一把,怒道:再来劲我打死你信不?胡小妮没站稳,单腿跪在地上,站起来,忽然跟发了疯似的,嘴里喊着:你敢打人,敢打我,我跟你拼了。张牙舞爪地朝黄毛扑过去,手脚并用,乱踢乱打。黄毛没想胡小妮脾气这么暴,有些吃惊,赶忙抱着脑袋往后躲闪,可脸上还是被胡小妮的手给挠了一下。黄毛大怒,飞起一脚踹在胡小妮的肚子上。胡小妮正往前冲,忽然被踹了一脚,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我见胡小妮被打,一股烈火猛冲心底窜起来,立即冲上去,因为没有打架经验,不会打架,所以既没用拳打,也没用脚踢,而是情急之下用右胳膊勒住了黄毛的脖子。黄毛一下被勒弯腰,撅着屁股,脑袋急忙往出拨,可我使出全身力气勒他的脑袋,他的脑袋怎么也不能摆脱我的咯吱窝。“张健,你他妈给我松开!”他急躁地大叫。“我不!”我固执地大声说。黄毛恶声咒骂,试图摔我,给我摔倒。我弯下腿,屁股下坐,重心压低,使他无法将我摔倒。我的重心一低,他更难受了,屁股撅得更高,并且喘不过气。他张着大嘴,忽然咬住我的手,牙齿瞬间狠狠地咬破我的皮肉。我疼得叫起来,胳膊松开了他的脖子。他直起身,脸红得发紫,呼哧气喘,眼角挂着泪花。“我操你妈,张健。”他冲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胃部。这一拳打得又有力,又精准,我感到胃部瞬间有种被闪电击穿的感觉,疼得立即捂着肚子弯下腰。这时很多路人和街边商店里的人都已经围过来,他们在黄毛还要继续殴打我的时候,将黄毛拉住,并将要去打黄毛的胡小妮也给拉住。

“小孩子打什么架,不许打架,都回家去。”人群里,一个喉咙粗哑的中年男人用颇具权威的声调大声说。

黄毛龇牙咧嘴,气愤难平,挣扎着,非要打我,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扭头看了男人一眼,乱动的身体这才停止下来。“你给我等着。”他指着我,丢下一句,转身挤出人群。

我的肚子特别疼,疼得站不起来,蹲在地上不动。胡小妮赶忙走过来,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能不能站起来。

“没事。”我摇了摇头,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来。

“真不要去医院吗?”

“不用,没事儿。”

“那你回家吗?”

“不,回学校。”

“我去找个车吧,咱们打车回去。”

“不用,不用,没事的,没多远路,走回去就行。”

胡小妮扶着我的胳膊,我们并肩往学校的方向走。

“唉,都怪我。”我叹气,自责地说。

“咋这么说呢?不怪你,怪啥你呢。”

“怎么不怪,要不是我非要出来玩,也不会遇见那个王八犊子。”

“你没事儿吧?”她挨了黄毛一脚,我担心地打量她。

“我?我没事儿,我可皮实呢,就是给我衣服踹埋汰了,王八蛋,你说他怎么那么不是东西啊?连女的都打,真他妈恶心。”

“是,他就是那么恶心。”

回到学校,正是午休时间,我回到座位,因为肚子疼,在书桌上趴着。胡小妮在座位上坐了会儿,起身出去了。过了会儿,她拎着一塑料袋各种吃的东西走进来,是刚从学校里的小商店买的,放在我的书桌上,让我吃。我摇摇头,说肚子难受,不想吃东西。她说不吃东西哪行,不能不吃中午饭啊,就拿起一袋小食品,撕开,塞在我的手里让我吃。我直起腰,靠在椅背上,伸手在包装袋里抓了一个,看着像薯片又不是薯片,扔在嘴里嚼。她问我咋样,好吃不。我说还行。她说那你多吃点,又给我撕开一袋面包。我接过面包,她又抓起一根火腿肠,问我嫌弃她不,我说不嫌弃,她就用门牙把火腿肠的一端咬开,剥了剥皮,塞到我的手上。我说够了,你吃吧。她说好,自己拿起一袋锅巴嘎巴嘎巴吃起来。

我嘴里吃着东西,心里却惶惶不安,想着黄毛的事。我知道黄毛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找我麻烦,什么时候找?怎么找?今晚他会在放学路上堵我吗?

胡小妮忽然扭头问我:“张健,那王八蛋是谁啊?干吗非说你欠他三十块钱?”

我犹豫一下,说:“知道我在你之前的那个同桌是谁吗?”

“是谁?”我好奇地盯着我,“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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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民间信仰是一个奇特而玄妙的世界,要想揭开千百年来遮盖在她上面的层层面纱,惟有步入民众的心灵世界,展开永不停歇的探索与发现之旅。于是,您就会发现,这里不仅有万物有灵的观念,而且还有世代沿袭的祖先崇拜,乐生恶死的生活态度,受神秘心理驱动的各式禳解,更有女神崇拜、多神信仰等色彩斑斓的内容。您在不知不觉中,也会改变中国人缺乏宗教信仰的传统认知,增进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民间信仰的了解。为此,本书资料翔实,体系完整,内容丰富,语言生动,论从史出,寓学术性于通俗性之中。
  • 夺取灵根

    夺取灵根

    灵根是人类修炼的基础,平凡少年获得勾灵眼,能够夺取别人的灵根,不管是炼器灵根,炼丹灵根,隐身灵根,我统统都要夺取,虽然每次只能夺取百分之一,但是直积月累,我将成为全灵根拥有者
  • The Pickwick Papers(II) 匹克威克外传(英文版)
  • 马背上的青海(龙仁青藏地文典·散文卷)

    马背上的青海(龙仁青藏地文典·散文卷)

    著名藏族作家意西泽仁题写书名,阿来、吉狄马加高度评价并推荐本书。收录了龙仁青翻译、在当代藏族母语文坛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五位作家的作品。五名藏族母语作家,六篇藏文化题材的小说,带你领略雪域高原的人性之美,原初之美。也许你一生都无法踏上那个神秘、浪漫的地方,本书是一个机会。
  • 贯通一生的心理手册:心理哲学与艺术

    贯通一生的心理手册:心理哲学与艺术

    本书包含了:感知与适应——骚动中走好第一步、命运——立起不倒的人格、好心情——痛并快乐着、心与性——困惑的“玫瑰之战”等章节内容。
  • 致你的情歌

    致你的情歌

    如果你听到我这一支情歌是写给你只为你珍藏于心的歌跨越了时光缄默到灼热不曾磨灭过
  • 国刃之最强兵锋

    国刃之最强兵锋

    2019年纯正热血军事文!“杨锋,当你的祖国和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吗?”“为了祖国,向我开炮!”国刃无敌,士兵突击,尖兵杨锋,誓死为国!书友群,群号:615504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