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朝捧着玉玺，一步一步，缓慢且坚定地下了城墙，朝南宫未昌走去。
见她行来，南宫未昌立即下马，双眸中满是柔光。
楚昊文望着女子轻盈的身影，无声叹息。
她的身上分明流着夷却国皇室血脉，却偏生，生来便是昌国人！
南宫未昌接过玉玺，面对城中百姓，面对百万大军，高高举起。
一时间，三军齐跪，百姓俯首。
就连暮云朝，也俯身跪了下去。
唐修瑾心中再无不甘，他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
“皇上，此乃夷却兵符，如今尽数交归。”唐修瑾手中躺着的，是两半小老虎拼凑成的完整虎符。
南宫未昌接过虎符，将它紧攥在手心之中。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南宫未昌轻启唇，却是以内力相道，方圆十里，无不闻之，“自即日起，免錾州、白雀、浮州、安祁、云川、齐都六大主城一年税收，其余城乡免三年税收。撤地方官员职位，由百姓举荐，得民心者方可入主县衙，实行五载一换制。放归边关劳役、苦役，散残兵、伤兵。牢中罪犯，除却十大恶者秋后处置，其余可享大赦。军中将，依柒将军之命，重整编排。楚氏一族，朝堂官员，遣归乡野。宫中女眷，可随楚氏离去，也可自寻去处。”
一席话，已将百姓、皇族、军士的去处安整妥当，却无不令人不振奋。
免税收，这于百姓而言可谓是天大的恩赐。
六大主城经济繁盛，百姓安居，若是免一年税收，百姓的生活水平会再提高几个层次。
而其余穷困城乡，一旦换了廉洁父母官，三年时间，也足够他们发展起来。
放归劳役、苦役，遣散残兵、伤兵，令他们能够与家人团聚，亦是一件善事。
然，最令百姓将士们震惊的，莫过于那最后一条。
历代王朝，但凡有新君继位，必当要除尽可能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人，哪怕是父亲手足。
可南宫未昌，他竟要放过楚氏一族，放过朝堂群臣百官！
这绝对是冠绝古今，前所未有。
而后，人群中突有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这声高呼，百姓们将士们终于回神，纷纷叩首，高呼万岁。
抢了人家底盘，又夺了人家皇位，却还能得到人家百姓这般拥戴，他南宫未昌，乃是千古第一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云朝也随着诸人一同开口，她虽不曾叩首，却是淡淡垂眸，眉宇间尽是喜色。
许是二人离得太近，又或是暮云朝的声音太过好听。
总之，南宫未昌偏生自百万高呼声中，听见了她的声音。
“云朝，”南宫未昌轻唤出声，他的声音掩盖在阵阵高呼之中，却又准确无误地飘进了暮云朝的耳中。
暮云朝缓缓抬眸，一只粗糙的大掌正巧递至眼前，纹路清晰，干净且修长。
她勾唇一笑，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将自己的纤纤玉手，搭放在那只大掌之上。
肌肤相贴，暮云朝只觉一股温热感传进手心，而后她便被那只手臂拉了起来，站定在他身侧。
“这江山，多半都是你赢得的，以后，不准屈膝。”南宫未昌附在暮云朝的耳畔，悄声道。
暮云朝的笑意更深了，她望着身前的威武男子，眉宇间是浓浓的喜悦，而她的双眸之中，也只容得下一个他而已。
“你可想要这江山？”南宫未昌问。
暮云朝没有半刻犹豫，立即摇头，她不想。
她虽是拼尽全力谋权天下，却也只是为了他。
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待天下平定之后，她只想与他一起，度过安稳的余生。再无颠沛流离，再无天各一方。
南宫未昌的双手紧紧攥住暮云朝的，他蓦然回眸，望着满城百姓俯身叩首高呼，缓缓勾了唇。
一六三六年，六月二十一。
夷却皇帝递交国玺，自此夷却国并入昌国版图，废除国号，改为番地，由绥远大将镇守。
新君即位，朝拜宗庙，祭祀天地，行封禅之礼；颁布诏书，祭告宗庙、社稷以及万民；废除旧制，免征税收，大赦天下。
足足五日，暮云朝没能见到南宫未昌。
这五日来，她被逼着留在药庐，躺在床榻之上，安生养病。
自从服用过蛇胆后，她便觉心脉顺畅，胸腔的痛意正逐渐消失。
可即便如此，卞夷每日仍会给她配不同的药材，熬成苦涩难忍的汤药。
至于外界种种，封禅大典、朝宗拜庙，她虽不感兴趣，却因主角是南宫未昌，便要祝阳羽和月儿详细地讲给她听。
月儿说，南宫未昌英明神武威风凛凛，转身挥袖间万民齐跪，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祝阳羽说，南宫未昌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生得一副好皮相，举手投足间却又尽显尊贵与威严。
暮云朝却想，无论英明神武还是气宇不凡，这本都是南宫未昌样子。
在她看来，南宫未昌，就该是这模样。
五日不见，她甚是想念。
据小童所言，南宫未昌每日亥时都会前来探望她，只不过那时，她已然入睡。
故此这一夜，她特意推到戌时三刻才喝了药，躺在黑暗之中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正当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际，耳畔响起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
暮云朝猛地睁眼，目光之中一片清明。
黑暗之中，她望着门口，趁着星光，看见了那道俊逸高大的身影。
“怎会还未睡？”南宫未昌的声音很轻，却夹杂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暮云朝没有言语，只是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他。
虽是夜间，她却是将他衣着上的长龙看得真切。
在她的面前，他很少穿龙袍，只因那抹明黄会给人增添一抹疏离之感。
今夜，他却穿着龙袍来了，兴许是劳累至此时，无暇换衣。
南宫未昌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可是身子不舒服？”
暮云朝轻轻摇头，低声开口，“我在等你。”
“听话，身子最重要。”南宫未昌伸手抚上暮云朝的发丝，力道轻柔，满含情谊，“这些日子会很劳累，有太多事物要处理。然，每夜只要能够看你一眼，我便知足了。”
暮云朝听后，暖意流淌在心间，却又多了几分酸涩。
他，定有许久，不曾睡过安稳觉了。
“南宫未昌，”暮云朝的声音中带了丝颤意，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竟不舍得眨眼，“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恩，你问。”
“你当真愿意放过楚氏一族？”
南宫未昌轻轻点头，“他们如何也是你的家人，我自当要好生对待。况且，上千条人命，我不想滥杀无辜。至于楚昊文，若非他心思难料，我倒愿意封他为王，将这片山河交予他掌管。”
只可惜，那楚昊文，曾经心怀天下。
若是封他为王，倘若他整兵蓄锐，定会成为昌国最大的隐患。
南宫未昌再大度，也绝不可能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
暮云朝的心中，尽是暖意。
她与楚氏一族的人虽无感情，甚至连面都未曾见过。可那些人，却终究是娘亲的家人，也会是她的。
乡野之中，日子虽清贫些，却能保全性命，余生安稳。
如此，多好。
“你曾经说过，在你的心中，我永远不会比昌国重要，却又为何愿以自身性命相换？倘若你出了事，昌国又该如何？”这个问题，早在数月前的永安城，未央之乱那夜，她便想问了。只是，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其实，你心中应该很清楚，舅舅他，不会真的伤害我。”
南宫未昌轻轻勾唇，却道，“可我也说过，你的性命，永远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人心难测，即便理智告诉我，你不会有事，我也仍旧不敢去赌。云朝，若将这天下当做一把赌局，那么你，就是我唯一不敢触碰的赌注”
透过南宫未昌那双深邃的眸子，暮云朝似是看见了万千光华，璀璨如沐。
他说，“在离开之前，我已拟好诏书，倘若此行出了意外，昌国大权便交由公孙则接管。由他取而代之，必当殚精竭虑，为民立命，昌国千年大业，方可延续。”
“你……这诏书……在谁手中？”暮云朝惊骇不已，她如何也想不到，南宫未昌竟早已将所有的一切，谋划妥当。
“在我父皇手中。”南宫未昌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些日子我不在，便由父皇监国，公孙则辅之。”
暮云朝眉头轻蹙，心底升腾起一股异样，“那公孙则手握重兵，心思缜密，又有常人难有的心智，你就不怕……”
知她意，南宫未昌转眸望了望窗外。
今夜夜色甚好，无风无月，满天星河。
“若他真有谋逆之心，若他真能将我打败，只要他为民为国，励精图治，尚能开辟一番盛世，也是天下苍生之福。”
蓦地，南宫未昌迎上暮云朝的目光，笑得坦荡，“那我，甘拜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