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她和她的《枫之天涯》
【我通常认为记忆之潮决堤是因为这段记忆如何如何深刻、沉重抑或特别。其实任何记忆都可以泛滥成灾。】
闺蜜是个可爱的人儿。圆脸，大眼，长直发。她叫周可歆，是我高中一直到现在最好的朋友。回家乡的第一天，和她在一起。我通常认为记忆之潮决堤是因为这段记忆如何如何深刻、沉重抑或特别；我一直在既定的圈子里被自己所谓的道理缠绕起来了。其实任何记忆都可以泛滥成灾。
我的高中是全市规模最大的，硬件设施无视师资力量强大地存在着。我们相识是偶然的，她向我询问405寝室怎么走；我们的相识也是必然的，因为我就住在405寝室。她穿薄荷色无袖T恤，胸前的图案很漂亮，缠着那么多珠片。闪闪发亮。
遇上一个不是那么良善的班主任。偏私、虚妄，喜怒无常。还记得这么一个桥段，班长考试作弊被外校监考老师当场抓住，等到全校告通报批评的时候上台的却是班上那位生来智力缺陷的学生。我是在考场看见班长被抓住，而今要在这里批斗毫不知情的同窗。亲眼看见他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出来傻傻地对我说下周一他能参加全校师生表彰大会。他多么快乐地期待这一天。即便不是那么聪明，也分得清楚表扬和批评。一次表扬，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他叫赵智慧，人不如其名。天生的嬉笑与邋遢。那一天全校五千师生在烈日下看他兴奋地走上主席台。阳光穿透干涸的人心，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智力障碍的人会想到考试作弊，他懂什么叫作弊？他懂为何要考试？如何不心酸那般无辜的憨笑，却又能如何？
高二文理分班，我们都选了文科，结果出来实在很欣喜。我和她还是在一起，步入一场九月的秋雨。泥泞的道路，微润的空气，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高二的班主任是个慈祥的老头。精瘦、文雅，和蔼可亲。那一年，她认识陈枫。于是有了《枫之天涯》。
陈枫不高，清清秀秀的腼腆男孩子。高我们一届，那年他高三。我们的教室在三楼，坐靠窗的位置。下课之后就趴在窗户上往外面看。他在对面那幢楼一楼第二间教室，教室外面有一棵枫树。从我们教室到他们教室，视线的一半被枫树挡着。那次课间他和朋友在枫树边上打羽毛球，他拍子挥得太过靠后打到了枫树左边的枝丫。也许就在红色枫叶落下的刹那，她看上他。三秒钟。他后来将落叶捡起来带走了。之后我在想，也许陈枫与生俱来的怜惜同名之物，那是一种奇怪的亲近的感情吧。就好像我几近疯狂地喜欢楚这个字是一样的道理，比如一个人姓白，可能就会比一般人更加喜爱这种颜色，比如心仪的明星代言的产品如果有能力就会去买来的吧。人就是这么容易爱屋及乌。
之后的每天她都会在窗口看他。少女青涩的情怀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我们交换日记来看，日记里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关于他的记事。她写下《枫之天涯》，记录关于他的一切琐事。日子就这么无声地往前走，再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他高考。毕业、离开。我们还是依旧过着与他没有任何交点的日子。
我认识一个姐姐在陈枫他们班上，我在多年之后的一次交谈中偶然提及这个少年。她说他是有暗恋对象的，是当初在唱歌比赛中唱《断点》得了金奖的学妹。我当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因为唱歌比赛因《断点》得奖的，三年以来只有可歆而已。
他们相互爱慕了好长久的时光，只因为谁都没有勇气去跨出一步达到相互认识的结果。没有试探性地推开一扇门，流年里错失了两厢爱慕的人，只能留在记忆中淡淡地发着洁白的栀子花的芬芳。
在一起的回忆就在时间的长河中翻滚打转一波一波地迎面冲击而来。周可歆，身旁有她，多好多好。
2.江南，小江后
【即便，为生活所迫，迫我于水尽山穷，迫我于断米绝粮，迫我于失去一切助，暗底里黯然无依，迫馁苍老的相。相念安好。】
往西五十米。一座破桥，半壁残垣。这是儿时时常嬉戏的地方。废墟、矮墙。我可以驾驭梦境与现实的偏差。失之毫厘。待日落西山之前跑去半人高的蓬蒿丛中翘首以盼。这里是有太多往昔的旧梦。
无需去考证小江后这个名称的由来，就像龙池下面压着一条罪犯千条的恶龙一样的古老的传言。这些都是无所谓真假的在灵魂深处轻轻触碰了一下的东西。
桥这边，叫做田家渡，这里住着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姓田的，我也是。过了桥，是一片田野，环状的。沿河岸的路稍稍阔一些，到底是哪一年开始，浇上了水泥。顺着曲折的水泥路走，尽头出现一个叉，继续直走依然是一眼田地，往右转弯看见另一座桥。过了这座桥，是伧姓娄。过了岔道口继续往前，顺着环状自然转弯，尽头还是一座桥，桥那边是一处叫做盛家渡的地方。一条河，三座桥，两两相望。小学时班上很多田姓，伧姓，盛姓的孩童。通常只要知道对方的姓氏，就能很轻易判断他家所在的地方。就这是我所在的村子。
夏天的傍晚去小江后散步终究要比冬天的黄昏在那里颤巍巍地闲逛要好，于我要再等半年之久。放弃不了这样一个伤感怀旧的时刻，出家门往西走五十步，无论如何都要再度感怀一番。
有着太多感情的人，都会比一般人受伤严重。
放春假，表妹过来家里做客，她是喜欢跟随我的。从女童到女子，一直没有改变过。我们围着环状的水泥路走圈圈。无聊地计算出走一个圈大概需要二十九分三十二秒钟。那天她第一次问我关于爱情的问题，我突然觉得这个女童也有长大的一天。
“妲妲，你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相信它么？”
“是的。一如既往金坚地蜗行前往。”
“如何这么坚定？不因金钱，不因现况，不因变心？”
“会考虑，只是考虑去排除它们带来的变故，并不会因这些而放弃。除了变心。我本身不去留恋变质的感情。”
“要真是变心了怎么办？”
“他不是你的良人，优雅地转身离开。女子需要放高姿态，在处理这种变故的时候。”
“很爱很爱呢？”
“感情是那么难以表述的抽象的东西。我只能说，这个世界上既然有你存在，就一定存在着一个与之相匹配的人。那样的他是不存在变心与否的。只是很多人在找到他之前，遇上了太多太多伪装成他的假面人罢了。当然也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这个良人，这是时空问题，不能归结为爱情的罪过。”
“所以，我们还是需要相信爱情的吧？”
“嗯，只管单纯地相信就好。”
我们走在小江后沿河岸的水泥路上，坐在第二个水台阶上面休息。远处的夕阳把周边的天空染得很暧昧。迎面有冬天的风吹过耳脸，从领口往身体里面灌进去。面颊变得通红，表妹一直看着那轮将落未落的太阳。这本是一个浪漫的时刻，情绪太多的人却变得不愉快起来。看殆尽的容颜徒然增添的堵，无病呻吟的我活该。我就是会在任何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矫情起来的人。
即便，为生活所迫，迫我于水尽山穷，迫我于断米绝粮，迫我于失去一切助，暗底里黯然无依，迫馁苍老的相。相念安好。我们会战胜时空，战胜现实，战胜一切的吧。嗯。
3.江南，谢灶
【我跪在软垫上叩首，拜拜、拜拜。没有哪一年的谢灶拜得如此诚恳。我说倘若有神灵，就让我和他终其一生。】
小年是灶神骑金鸡造访的日子。体民间之疾苦，访百姓之心声。然后到达天宫，请求赐福。在小年这天谢灶，是平常百姓都会做的事。
祝福是件繁琐的事，我从能思考到一定深度之后就在想，等老一辈都灯灭烛熄之后，我们下一代到底有几个能像他们那样谢灶。
母亲从很早之前就在准备谢灶那天需要焚烧的经卷。那是爷爷奶奶亲自念制的。迷信的东西，但是很精巧。荷花缸，银庭，元宝，烧纸。烧给菩萨和祖宗的经卷以及物品都是不一样的，奶奶每每叮嘱好几遍。这个箱子里面是请财神菩萨的，那个是给祖宗的，这里这个烧给灶神。这是一门太过复杂的学问，我学不来。
小年谢灶有两种，请懒惰菩萨和前进菩萨。前进是南方的语言，就是勤劳的意思。懒惰菩萨在腊月廿四下午开始，做两场。一次请菩萨，一次请祖宗。这是正常作息，传说懒惰菩萨去天庭传旨也是不紧不慢的，许是不会那么灵验。前进菩萨是在腊月廿四的凌晨开始谢灶。一般人家会在廿三就开始准备，等到一过零点就开始谢灶。在家乡，人们更愿意请前进菩萨，想来没有人愿意去向不是那么灵验的菩萨情愿吧。
廿三这天母亲起很早。要买来公鸡，麻鸭，白鹅。胖头鱼，猪肉。这天要煮一锅荸荠莲藕羹。要准备粽子年糕。莲藕在方言里带有富贵的谐音，预示着新年富贵如意，年糕则说明年年高升。都是一些好兆头。这些带着乡土民情的东西最容易叫人欲吧不能地扼腕。
对谢灶夜印象最深的是煮好的整鸡，整鸭，整鹅都要插上四根筷子，把肠子绕在筷子上一周，围成一个四方形。又或许只有祝祖宗才需要围。每盘菜上都要搁上一张方形的红纸。胖头鱼是活鱼祭拜的，把剪好的红纸贴在它眼睛上，它就不动了。这招好像屡试不爽。
幼年时候，眼巴巴看父母在厨房忙活，时不时端出来食物。肚子已经很饿了，但是没有请神是不能吃的。围着大方桌一步步地挪动，咽下口水。每次都熬不到祝福就睡着的我，小年这一天比以往每一天都饿。
长大一些，开始可以帮着父母做一些事情。他们不让我到厨房掺和，他们觉得厨房里多一个人就会很乱。廿三之前，我帮奶奶叠元宝，煮做银庭用的浆糊。也是做过银庭的，做不出那种弧度，我做的是很扁很扁的。奶奶说太丑就没让我再做。化纸在谢完灶神之后进行。化纸就是把这些经卷和元宝都放在器皿里焚掉。我不喜欢化纸，因为那样整间屋子都会烟雾缭绕。没有哪次化纸不把我的眼睛熏出眼泪来的。
但是化纸的时候可以许愿。我一直是认为在谢灶时的红蜡烛前面拜拜，是没有化纸时拜拜灵验的。这也许是化纸唯一的好处了吧。不过，我是不是把菩萨和祖宗想得太贪了一点。灶神又称“东厨司命”，相传灶神是个极其贪财的好赌之人，一次同赌神赌博，把妻子都给输掉了，又传灶神薄情，羞见休妻而钻入灶内成为灶神。我思来想去，灶神都不是多么好的神仙。对着他许愿，到底会不会灵验？
母亲拿来火柴，用烧纸做引火，点燃了元宝。我们围在大铁盆前拜拜。我跪在软垫上叩首，拜拜、拜拜。没有哪一年的谢灶拜得如此诚恳。
我说倘若有神灵，就让我和他终其一生。
4.楚地，柠檬水
【闻惯了一个味道就会自然而然联想到一直出现在这个味道里的人或者事。】
春节做客兜兜转转之后就会伤痕累累，因为亲戚之间的攀比又开始了。东家说自己儿子如何如何孝顺，隔三差五往家里寄东西；西家说自己女儿不但是闭月羞花，更加知书达理，考上了某某名牌大学。如果我还有幸能成为传说中的百里挑一与众不同的人物的话，那么一旦说到谈婚论嫁的事就会是一个遭遇了。这家的女儿嫁了一个状元及第的高材生，那家的儿子娶了一个家财万贯的贵千金。母亲说田心至今没有遇到心上人。母亲是不愿意提及绍谦的一切事情，这是一块陈年的伤疤，即便痊愈了也影响美观吧。我知道父母他们不是那么虚伪不真实的人，只是不喜欢把自家的事情说得大白于天下变成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出来好像也不能怎么样吧。
春节就是要把这一年所有吃不到的食物都吃下去。
我的肠胃一向是不好的。我不能吃蜂蜜，除非用水活得很稀很稀，不然吃下去就会胃痛。你调柠檬水给我，因为我时常会吃到超出肚子负荷的范围。我在每次吃撑的时候想到你以及你调的柠檬水。
这天很热，我在腊月用这样一个字。去杭州二外公家做客，和表妹呆在一起。傍晚在西湖边散步，表妹踩着鹅卵石的小路走S型。我吃撑了，一旦吃撑就连呼吸都是一件难受的事。我打电话给你。
“现在在西湖边，远处有很好看的灯景。我却没有心思看。肚子难受。”
“吃撑了吧？”
“诶？”
“柠檬买青色果皮的会比较香。中间剖开来，一半挤出汁水放在水杯里，加入一小勺的蜂蜜和500cc的温白开。剩下的包括另一半个继续挤出水来，兑点自来水装到喷雾瓶里面，用来清新和湿润空气。一定需要500cc的开水量，你肠胃不好，太酸太甜都是不行的。”
“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吃撑了呢？”
“因为我今天也吃撑了，哈哈。”
现在的西湖不是那么幽怨凄楚的地方，很多人在这里走走停停，做出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需要做的举动。看灯火，颂诗经。两厢暗望，追逐嬉闹。放飞孔明灯，点燃焰火棒。沿着河岸边的白桦树走路，坐在湖边垂柳下面的长椅上。
我往回走，表妹跟在后头。我们买来柠檬，青柠的香味让我好一阵子愉悦。我做柠檬水，分给表妹喝。她说这种酸酸涩涩又甜甜的东西，就是恋爱的味道。我说只是其一。
晚上住在杭州的宾馆里。二外公家的公寓很小，只能勉强住下他们这对年迈的夫妻而已。我很少住宾馆，白色的床单是我惧怕的东西。尽管我是那样喜欢这个色彩。一个人在宾馆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表妹在洗澡。花玻璃的浴室间用错了情调，热气熏得整个浴室间都朦朦胧胧的。
我拿起喷雾瓶子往房间里喷水。表妹出来之后直说这个味道好极了。我说闻惯了一个味道就会自然而然联想到一直出现在这个味道里的人或者事。
柠檬水的味道，是能想到你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