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碧落观打扰程湖天,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的,权衡之下,我与阿青、程湖天一齐到了东华郡的凉云寺。万象大师虽然觉得我和阿青顽皮胡闹,但是也对我们誓死回护白婧很是欣赏,只教我们安心住下再做打算。
我心中暗暗盘算,等到阿青的伤势稳定之后,我便回襄州郡,和爹爹商议救出白伯伯一家的法子,只是我眼见着白婧离开,她的面庞时时刻刻都在我心头萦绕,总现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差点把一碗药汤尽数泼在阿青身上。
程湖天看不下去了,对我说:“我来。”然后亲自给阿青喂药。
我便坐在床边看着阿青。他脸色灰白,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我记忆中的阿青,英俊,潇洒,就像边关大漠才得见的耀眼的日光。在别人的眼里,他的落魄是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然而我明白,是他无法面对白婧的离开和与父亲的决裂,那种痛苦每分每秒都在撕裂他,不是断臂的伤口可以比拟的。
我心里难过极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不能见他挽弓射箭的飒飒英姿,觉得还是立时就死掉更痛快。
程湖天一碗汤药喂完,我忙侧过去拭了泪水,转过头看到阿青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句:“程兄,多谢。”程湖天没什么表情,只是了然地站起了身,出了房门,然后把房间门轻轻带上。
我把手放在阿青的左肩上,问他:“还疼吗?”
我知道我出口便问了句废话,那日傅长安在我身上划的那些口子,只是浅浅的皮外伤,就痛了我这么些天,更何况是断臂之痛。哪知阿青作轻松状对我笑了笑,道:“早就感觉不到痛了。”
早就感觉不到痛了。我心里一酸,随即又轻轻打了他一巴掌,道:“我看你就是傻!说些什么不好,非要和你爹爹硬碰!你活该!”我气犹未消,但还是平静了语气说道:“那日白婧给了你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物,赫然便是白婧常带在脖子上的那个金锁片。我只知那是白伯伯三年前给予白婧的,她一直视若珍宝。如今她给了阿青,自是要给他留作一个念想了。
我问他:“白婧走的时候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青的眼睛望着那金锁片,低声道:“也没说什么。只说这件物品对她意义非常,让我替她保管。”接着他的神情黯了一黯,对我道:“阿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意阿青问我此句,还是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对不起我的事,我真的不想原谅你。我告诉你,不许再有下次了,不然我也斩我的手臂给你看。”
阿青笑了笑:“你下不去手的。”
我恼羞成怒,刚想挤兑他两句,他忽然郑重地说:“小时候,为了不让娘亲和妹妹受苦,爹爹便一个人带我们两兄弟,很是不容易。那时我也不太懂官场上的事情,只知道爹爹过的很辛苦,很憋屈。我也是从那时候就明白,最痛的痛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阿青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又听他说:“我曾经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地出人头地,不要让爹爹再看别人的脸色过生活。爹爹见足了官场的人心善变,尔虞我诈。所以我也告诉自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我都不会对我爹说谎,就是瞒也不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阿青。
皇甫伯伯离开朝堂的时候,先帝亲自为他送行,又赐官位又赠铠甲,做足了表面功夫。燕云郡地处沙漠,离襄州郡是十万八千里。说是升了官,实际上就跟发配边疆差不多的意思——就连送行之时许多大臣也没能忍住话语中的讥诮,或者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些我当然是不知道的,但是之后几年里我爹和白伯伯的春风得意足以让我猜到此种情形。作为皇城郡的总督和总兵,我爹和白伯伯的地位和朝中几位尚书差不多。我和白婧这几年的生活简直就是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与之相比,阿青与皇甫伯伯一定过得很是清苦了。
我体会到阿青的难处,又挂念白婧,整个人恹恹的连饭都吃不下。就连程湖天拿来的翠玉西瓜也啃了两口就放下了。
阿青的伤势好得很快,这一天我照顾他睡下了之后,程湖天在外面轻轻敲我的房门,唤我出来。我随他出去,见他悄立于庭院之中,月亮的柔光满满当当地撒在他的衣襟之上,他向我招了招手,轻轻一笑。
我随他走到凉云寺后的庆雁山上,周遭凉凉的云烟让我的精神舒缓了许多,他一边赞许寒烟门的轻功不愧是天下第一,一边为我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景色告诉我它们的名目。我感念他总是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
到了山顶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圆而清朗的月挂在夜空中之中,触手可及。我看着周遭的山峰翠木和天边星光点点,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宽慰之意,几乎是在冲动之下说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程湖天的整个长衫几乎与月色溶到了一起,面目又恢复了初见他时的严肃与温厚,他望着脚下滚滚云烟,反问道:“我怎样待你好了?”
他这一句倒问住了我。我不知道此时怎样说出他数次的相救和收留,甚至不惜挺身而出,以我的敌人为敌——他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
这些原本我不想深究的事情,此刻却令我不得不问。
我道:“程湖天。我韩若自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为我奔走的。就连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我的家世,你也看到了,如今白家落难,唇亡齿寒,韩家估计也不会有好的收场。碧落观向来避世,你大可安心地做你的首席大弟子,实在没有必要来趟这趟浑水——我确实是想不通,若说你是为了白婧,你们从前也没有什么交集;若说为了阿青,你之前同连承的事情委实证明你不是一个断袖;若说为了我,那次我拿着剑穗找你之时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还为我杀了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又要特地赶来巴蜀郡在天下那么多人之前护着我?”
程湖天没有笑,他几乎是没有表情,看着我认真地道:“因为你说你想吃翠玉西瓜,而我那时还没有寻给你。如果你真被他们带走了,我岂不是要追到襄州郡去?划不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想拿刀在他身上划两个口子,但是我并非无趣之人,他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几乎是梗着那一口气便要道出负气的语句。然而还没等我说出口,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发髻上,寻思道:“你头上的这个发簪,似是师妹之物。”
我这时才想起射柳比箭那日,我与卓翎交换了信物,我头上的这只海水纹羊脂白玉簪,可不就是卓翎的爱物么。
胸口中的气瞬间涌上喉头,我恨恨地忍下不悦之意,对他道:“你对你这位师妹倒是‘颇多关注’,连着装打扮都观察得这么细致。”
程湖天看着我的神情笑了,又别过头道:“算不上是细致,她拜师之后的日子都是我在教予她武艺,日日相处,不用特别观察也会留意到的。”
我低头闷哼了一句:“日日相处。”
他转过头来看我,“太乙三清剑岂是那么容易学成的,好在她聪颖,用功又勤,我也算是不负师父的嘱托了。”
我奇道:“玄阴真人向来眼界甚高,也少于朝廷有来往,怎会收一郡司马的女儿做弟子的呢?”
程湖天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师父这样做定是有缘由的。”忽地,一直稳重的他眼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笑道:“许是她生得好看,人又乖巧懂事,师父便应允了吧。承你吉言,我们俗家门下也终有一位美貌非常,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弟子了。”
“当着我的面夸奖卓翎”已经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了,更何况此话是出自程湖天之口,我几乎是要一跺脚就走开,但是却还是没忍住地问了出来:“美貌!又乖巧懂事,这些已经足够你对她倾心了?”
他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淡淡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忍!我须得忍住,怎可让他看轻了我,于是我也假意笑了一下,道出了我原本想要说的那句话:“那程大侠,西瓜我已经吃了,过两日我和阿青启程,我们须得告别了吧。”
他点点头:“你不必怀着愧疚或者感谢,碧落观虽然避世,但也不能完全袖手不理,我为你做的事情,不过是尽一点侠义道而已,更何况,我一直视你为朋友。”
唔,朋友,我竟无言以对。
第三日,我和阿青便与万象大师作别,踏上了回襄州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