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往程湖天后面躲了一躲,拉他的衣襟就准备跑路。我化妆成这样,糊弄生人是可以,想要瞒过自幼与我熟识的卓翎,应是不能够。
程湖天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对我道:“你先走,师妹一个人,怕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我气一上来,又狠拍了一下程湖天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卓翎人在皇城,那肯定是带了人来赴宴的!稍后自会有家臣赶来帮手,我们走吧!”
还未等程湖天答话,那吴绝羽踏上桌凳,对周围人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小爷我与这小,妞比划比划。”
卓翎气急反笑,利落地解了披风,连着一锭金子扔给店小二,拔了她的佩剑在手,对他二人道:“就凭你,也配跟我比划比划?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我看着这等场面,心情很是复杂,一面看到程湖天皱着眉头似乎是担心她的样子,一面掂量着卓翎此举也算是为白婧出气,一时间很不是滋味,不知道是去是留。才一个走神的片刻,那吴绝羽的判官笔去势凌厉,直指她腰间,卓翎倒也不慌不忙,中途竟然又发了一支袖箭打向张力达,横过剑身捏了渡元剑诀,从容地见招拆招。
莲华心经下的剑法十分飘逸,五湖派的打穴法十分精准,二人瞬间拆了七八招,有来有回打得非常精彩。这吴绝羽比他几个哥哥的功夫真是强了很多,十几招下来,逼得卓翎换了断水心法采取了守势。
张力达练的兵器是双钩,他伸手隔开了卓翎一发袖箭,顺势而上攻卓翎的下盘,卓翎轻身跃起,片刻又换了莲华心经,一记“佛光普照”剑尖虚点数下,直指吴绝羽面门。吴绝羽见她变招奇速,也慌忙变招防守,只这一下收敛了攻势,卓翎便在空中虚踏一下,剑走中锋,一记“清音梵唱”用剑身刺张立达的左颈窝。
卓翎像她那个大家闺秀的娘,没什么武学天分,但是武功竟也能练成这般,连我心底也不禁钦佩她的勤勉。我看程湖天原本甚为放心地观看他们的打斗,那时却忽地眉心一紧,侧首回来,见张力达拼着被她刺中之险,出钩封锁卓翎佩剑的上端。这一招着实无赖的紧,为的就是要吴绝羽趁势发起进攻。果然,在卓翎的剑被双钩锁住的同时,吴绝羽的笔从下方递出,立时便要点中卓翎的右膝。卓翎见他招式无赖,眉头一皱,顺着张力达的劲力把剑高高抬起,又即刻撒手弃剑,接着抬腿避过笔尖,左手出掌,打在张力达右胸。一掌既中,她右腿朝地面一踏,抬起左腿踢中张力达下颌,张力达手上劲力一松,卓翎须臾之间又接回被抛在空的长剑,连带着剑上劲力还未退去的双钩朝吴绝羽甩去。吴绝羽大惊失色,运起判官笔一边兜圈化解,一边向后退,直退到了墙根。
卓翎落地站定,忽地左膝一弯,脚尖在地下画了半圈,右肘抬高,缓运劲力,从肩到肘再到腕,架势正是碧落观的三清心法。起手式甫毕便朝吴绝羽攻去,速度比当时与我对打之时不知道快了多少。就在此时,程湖天拔了剑将剑鞘向那边掷过去,在空中与卓翎的剑尖碰撞,逼得她的剑歪仄之下钉在了墙上,同时,吴绝羽的发带也被她的剑气削断。
程湖天把我掩在身后,我忙躲到了人群之中,他向前走了几步,语气平淡地向卓翎道:“师妹,可以了。”
张力达忙走过去,扶起脸色苍白的吴绝羽,施展轻功便消失在了街角,卓翎使劲将剑从墙中拔出,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了两步,见追赶不及,便住了脚。
以我对卓翎的了解,她此刻当是气犹未消,可她回过身便又是如花笑靥,对程湖天见礼,浅笑道:“大师哥,你来了。”
我心里暗暗想,若此刻是我,必定气急败坏地责怪起程湖天。可卓翎更懂得作为一个女孩子家何时该示弱,光是这一点,便觉得阿青喜欢她也不是不无道理。
程湖天对她点点头,“他们出言不逊,你已经给了教训,若是伤了吴绝羽,于五湖派面子上不好看。”
卓翎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披风和剑鞘,答道:“师妹理会得,多谢大师哥提醒。”
程湖天沉吟了一会,对她说:“你似乎与白婧关系不错?”
卓翎歪了歪头,打理起鬓边松散的头发,淡淡道:“人是很熟,关系却不咋地。我不过是听不得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光天化日之下调笑起一个女子的处境罢了。”
程湖天语气颇有赞许:“有正义感是应当的。”
卓翎把披风系好,说道:“大师哥这回亲自来皇城赴宴,明天的宴会好像变得有趣了,大师哥,我们明天见啦。”说着不顾一众路人的议论纷纷,告礼离去。
我见她走远了,便也走出来,站在程湖天身侧,不知道说什么好。程湖天也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对我道:“我们回去吧。”我见他对这个师妹一直很关心,蓦地回忆起那次在凉云寺庆雁山上我问程湖天是否对她倾心,他当时的表情虽然冷然,但却说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字句。想到这心里很不是滋味,失神地问道:“你为何要问她与白婧关系如何?是当真好奇她出手的原因吗?”
程湖天依旧不觉我语气中的低落,对我道:“原本是想帮你探听一下白婧的下落,她既然没有接话,我也不好再追问。不过不难判断的是,白婧定是没有性命之忧。”
我抬起头,见他的眼神清澈坦荡,心中忽然就释然了,随即又为自己的小心眼脸红。师兄关心师妹原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是关乎门派交际的事;再者卓翎的三清剑法是他教的,他作为授艺人,对弟子的武功进境有所了解乃是他的本分。
不论是不是如此,我就当事情是如此,不多嘴,不过问,卓翎有她的聪明之处,而我有我的。
进宫的这一天早晨,晴空万里。
细细回忆,我参加过数次宫廷宴会,可却从来没有参加过英雄宴。走在两车宽的汉白玉走道,我望着远处的蓝天,总觉得这样蔚蓝的天空一眼就看到边很是无趣。无怪宫墙外的人羡慕宫墙里的,宫墙里的人又羡慕宫墙外的。
一同赴宴的门派中,很多都是派二代弟子来赴宴的,他们一路走一路小心掩藏自己吃惊的表情,但大多还是四下张望合不拢嘴。程湖天倒是神色从容,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
我侧过头问他:“你怎么了?”
“嗯?”他果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对我道:“没什么,总觉得和这里很熟悉。”
我问道:“你没来过吗?我记得先帝爷在位的时候,英雄宴都是设在宫内的。”
他摇摇头:“没有,从前都是司渊代劳的。”
我问他:“司渊到底是谁啊?”
程湖天道:“他是道家的大弟子,‘司渊’是他的道号,因为我是首席,所以他在名分上就自认低了一阶,唤道门二弟子。”
我不禁咋舌,“你竟然让道家的弟子代劳为你料理俗务,你这个俗家大弟子当得太不称职了吧。”
程湖天却点点头,道:“我也曾跟师父说,让司渊还俗便了。”
我瞪大了惊异的双眼看着他,他恍若未觉,嘴角还噙着笑意。
转眼队伍已经走到了外朝西路的南薰殿,从前太祖皇帝在此处设宴,觉得南薰殿的风水甚好,便在阶梯前凿开一条清池,又在两旁齐整地种了海棠与杏树。这殿宇的内庭十分广阔,烫金边红毯直铺到正殿清池前,清池上开着朵朵白莲,皎洁如冰雪,教人看了心旷神怡。
有了如此景致,太祖皇帝便依李太白的诗句更名为“水绿南薰殿”。
宴席设座早已安排好,左侧是官吏,右侧设与江湖英雄,台阶正下方是宫眷,张望之中皇上已带亲近家眷入座,我忙低首跟着一群人跪拜行礼,悄悄地抬起眼,只看到五色九龙伞,翠华盖,紫芝盖,楼宇栋梁的光华,草木的繁荫盛然。皇上身边的太监说了一堆沐浴皇恩,匡扶社稷,维护武林安宁,亲近和谐的大家庭之类的话,直到宫人上菜上得差不多了,一句吃好喝好,我们才入席坐定。
抬眼打量皇上,我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登基的时候见过一次,而上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太子爷。我俩并肩在上林苑比箭,谈天说地,他也算是个聊得来的同龄人。
没见他面的时候记恨他降罪白家,害得白婧家破人亡,当真见得他们富贵无极一如当初,
便想起那句伴君如伴虎,富贵繁华果真如过眼云烟。
白邢秋是否真的贪污不过是他嘴里一句话,我求的,不过是人平安了就好。这么念着,心底却叛逆而别扭地想,我也不需要你说白邢秋是否有罪,我是一定会去劫狱的,左右现在钱也没有,家也没法回,不能让我连朋友也没了。
他旁边坐着的是皇后杜氏,将门出身,当年为太子妃时与我关系也不错。杜皇后射箭骑马样样都好,性格爽朗风趣,治理后宫也有手段。她此刻坐在皇上身边妙语连珠,逗得皇上十分开心。因她对武功也有十足的了解,与一众江湖宾客聊得投机,酒量也好,就这样迅速拉近了皇家和武林中人的距离。
我心中不禁纳罕,杜氏虽然直爽话多,但是为皇后的端庄气质却是没落下,皇上若想在登基这几年有所作为,有这样一位贤内助也是不错的。夫妻二人看似感情很好,不过依我对咱们这位皇上看,梨花带雨的款型才是他的菜。
太后、密懿贵太妃、真怡大长公主皆没有出席,倒是崇乐郡主和卓翎坐在了离皇上最近的下首的位置。对于崇乐来说,卓翎也算是情敌了,但是二人见面却没有分外眼红,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缘的样子,卓翎着浅水红,崇乐着天青碧,一个面貌娇艳丰饶多姿,一个气质婉约幽妍清倩。许多宾客都借祝酒悄悄打量二女,那神情我也觉得好笑,忙抬起袖子遮掩笑脸。
不过我才笑了没一会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在斜对席的地方,看到了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