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却是一个很长的梦,这梦里的事情大多都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现实生活中真真发生过的事情。我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感觉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那个角度刚刚好照在我眼皮上,很是刺眼。昨晚的事和夜里做的梦像一个霹雳把我震精神了,我倏地从床上坐起,四下打量,貌似此处正是昨天晚上喝酒的那一家南丰城郊的客栈,随之便有两个念头升起:一是我怎么可以喝多了?二是陆尧呢可不能让他跑了!
我迅速地下床,见我昨晚那套衣衫已然不见,枕边叠好安放的是红樱在离开襄州城前为我准备的另一套衣衫,上面放了一支做工格外精巧的蝶翼发钗。我一边穿衣,一边思索这是哪宫娘娘的爱物之时,红樱在外叩门,我打开门见她一脸忧愁地望着我,我吓了一跳,忙问了一句:“程湖天怎么了?”
她低首摇了摇头,说:“程师兄没事。”
我又道:“那是陆尧跑了!?”
她语意显得很是深痛,道:“他死了。”说着手指向了房间走廊的另一端。
我飞奔过去,才跑了几步,就见到在跟我隔了一间房的另一个房间里,程湖天拿着一封信坐在桌前,床榻上的人全身盖上了一层白布,我走过去揭开,躺着的正是陆尧。
他的脖子以下有青色,嘴唇也是乌青,但是身上没有任何一处伤痕。我不忍,掩唇摇头,见他双眼闭着,神情还带着些许的微笑,双眉如剑,窄鼻翼,鼻梁十分挺拔,当真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仔细瞧,轮廓与我爹爹年轻时还有几分相像。
程湖天在我身后感慨道:“若你和陆尧不是这样的身份,你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难过和憋屈,问他:“是自杀吗?”
程湖天摇头道:“我不知道,情形来看是的,他的下牙齿中后方有一个缺处,应当是事先藏好的毒药,他是将那毒药吞了。”
我点头,那颗毒药是他们这些身份隐秘特殊的人都会准备的东西,以防被人捉捕严刑拷问,直接自杀,免受活罪。这毒药的药性来得奇快,他此去应是无甚痛苦。
我思虑道:“或许是,他口中的‘那个人’,派人暗中监视他,出现想杀他灭口。”
程湖天还是摇头:“除非‘那个人’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武功与我师父不相上下,否则我不可能不发现有人在跟踪监视我们,昨夜我未睡,与他一墙之隔,并未听到有何异动。他求死之心倒是诚然,早已将信件托付给一小童,早上送来这个客栈与我。”
“与你?不是与我?”程湖天点头,“他早知我跟你同行。也知道我值得托付。”
我白了他一眼,拿过了陆尧的信件阅读起来,但觉他自负文武全才确实不错,文字到了动情之处,我也不免触动情肠,生生忍着眼泪。
信中大约说了自己是楚湘郡人,家道没落,连最后的亲人都饿死了,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人收留,因而拜师学武,十五岁起就为那人奔走办事,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与意霜在襄州城的灯会相遇,通过意霜的侍女传信,很偶然的机会可以隔着墙角说几句话,随之定情、约定私奔、去办最后一次任务,接着是意霜病逝。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次灯会意霜于阑珊处的回眸一笑,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他在信末说让我原谅他,并非为之前在我脑后砸的那一锤,而是他不能将指使他之人的姓名告知于我。我心中遗憾,同时也笃定他是御卫之中一个位份不低的首领级人物,因为他托人拿给我们的图,正是他亲手绘制的密牢地图。
信件的最后,陆尧又叮嘱我,不可愚忠,不可愚孝,不可过于信任身边人,更不可因太过注重礼节错过与自己真心相爱之人。我虽然觉得有些懵然,但知道他是以一生最大的憾事劝解于我,还是觉得心头沉郁,一时没了言语。
程湖天起身站到我身侧,拿出陆尧给的地图,道:“这好像不对……你看看。”
一张大大的白纸,详细地绘出了密牢的图案,每一个走道的回路,门室的朝向,画的清清楚楚,甚至详细说明了层数。奇的是他并没有说出白邢秋被关在哪里,也没有写这个密牢是在什么地方。周围只绘得有山,有谷,有湖还有竹,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文字的说明。
地牢的上方画着的是一个圆形向下的坑洞,攀援着石壁的是宽窄不一的木质栈道,中间往来之处,皆是升降梯,还看得见收放绳索的绞盘,规模之宏大,设计之精巧简直难以想象,若这是一个牢狱,那也太可怕了!
我焦急地看了程湖天一眼,道:“这图怎么像是拿错了!”
程湖天皱着眉,想必也是被这图给震到了,他点点头道:“确实,不太像一个密牢。倒像是什么冶金、练兵、藏宝之类的地宫。可他信中说了这是找白邢秋的方法,我们信他就是了。”
我用手抚摸着地图,虽不知这图是不是陆尧亲手所绘,但见这精妙的工笔,不禁起了钦佩之情和无形中的亲近之感,我蓦地想起一事,与程湖天对视一眼,道:“查看他的左侧肩胛骨!”
程湖天颇欣慰的一笑,“你倒也不傻。”
陆尧的左侧肩胛骨上的皮被尖刀划烂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把它跟手上傅长安的那块皮比较,尖刀太过锋利,又是匆忙之中划了几道,根本就没有影响到我们观察它鸢尾花的模样。
我好奇道:“若真要毁掉证据,用这锋利的尖刀剜下来就好,划是不是有点蠢?”
程湖天思索半天,道:“我觉得这人划了一半,觉得没有必要,就放弃了。”
我不解:“没必要?”
程湖天道:“自然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标记位于身体的何处,所以他是划干净了也好,剜下来也罢,都是欲盖弥彰而已。”
我侧过头看他道:“从前觉得你不善言辞和表达,可是每次分析事情都说的头头是道。”
程湖天难得地微笑露齿:“寒烟门的首席大弟子要考较我功课来啦?”
我斜眼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大弟子是寒烟门看在韩总兵的面子上才成的,总比不得你幼时得玄阴真人赏识,从头到尾地在武林的年轻一辈里占尽风头。”
程湖天点点头:“看来你从幼时就对我‘颇多关注’。”
我一时没忆起这“颇多关注”最早是出自谁的口,抬手虔诚地作了个揖,装作镇定地否定他:“我是钦慕碧落观和玄阴真人。若当年玄阴真人遇到的人是我,我现下未必会逊于你。”
他一边点头一边笑,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也是,只是不知徐长老听到了会作何想?”
我被他意图遮掩却依旧坦荡的笑意迷住,一时之间忘记还击。忆起学武初有所成的那几年,见他在武林集会上以一己之身对抗点苍三老,心中虽然倾慕,但是却从未出面跟他说过一句话。见他对人的样子总是淡淡的,比寻常的陌路人还要淡上几分。我虽然嘴上说着:“他有什么了不起。”可每次与他相见我的目光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我自负是襄州郡总兵家的千金,又是寒烟门二代弟子中的首席,配他也算绰绰有余了。但是当你倾慕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自尊心和自卑心一起作祟。在我眼中,程湖天不是凡人,因此我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被他搭救,睡在他的床榻上养伤;再一次被他搭救,他杀了傅长安,赶到倾天峡护着我;天来坑的意外相遇,他让我陪着他祭奠母亲……当匿藏在心中的小小绮梦一步步地见了光,变成可以触摸到的现实之时,我却患得患失起来。
他见我认真地看着他,也渐渐敛了笑意看着我,神情十分专注。
不知道就这样对望了多久,红樱在门边咳了一声,我立马正了神色道:“如此可以见,陆尧和傅长安效力的是同一个人。”
程湖天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而且按照你的说法,皇甫家还是没有洗脱掉嫌疑,陆尧让你不要轻信身边人,说的自然不是我了。”
谈论起阿青,我不禁觑了觑红樱的神色,红樱却大步走进来,引着后面穿着碧落观道袍的几名弟子,那几名弟子见了程湖天,端严着神情行了礼,道:“参见首席。”
程湖天点点头:“说。”
为首的弟子抬起头,朗声道:“司渊师哥派我等来知会首席,说是圣上四天后在皇庭水绿南薰殿设了九州英雄宴,特邀首席参加。”顿了顿又道:“司渊师哥说,往日都是他代师傅出席皇家宴会,近日,你正好人在襄州,不便推辞了。”
程湖天皱着眉头,却笑道:“这个司渊,定是得了师父默许,竟胆大地使唤起我来。”
那弟子忍住了笑,道:“大师哥,司渊师哥早说你一定会这么说,他说代师傅参加俗世集会原本就是你这个俗家大弟子应做之事,他已代劳多年……”
程湖天笑着摆摆手道:“我知道了。师父既有命,我听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