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十分沉闷，牧场上的风徐徐吹来，吹散了夏日的炎热，万物归于冷静。牧场的牧民经历上半夜辗转反侧之后，渐渐进入梦乡，于是便只剩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
黑石部族的人想不到，会有敌人，胆敢逆着大军而来，进入哒哒国的腹地。这种事儿，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在他们的想象中，因此丝毫不曾防备。区区五百人，若被他们发现，立马便能将其消灭，翻不起丁点儿的浪花。
摆在明面上的王对王，将对将，只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兵者，诡道也，只要最终能赢得胜利，只是成王败寇。
捧日军埋伏在五里之外的地方，在敌人最松懈的时候，他们却如同夜色里的幽狼，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捧日军所有人都紧绷着身体，柳毅挥了挥手，吴三猛率先向前潜伏。清除外围防守的敌人，打开拒马，乃是此次战斗的第一步。
火头军并没有闲着，李晟带着人，跟在后面前行。火头军的内心火热，晟哥儿果然是闲不住的主儿，哪儿愿意待在后面看戏。
周陌跟在李晟身边，气喘吁吁，却努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李晟低声问道，“必要的训练要坚持下来，身体只有练得熟了，才能跟上你的思想。”
又仿佛跟自己说的一样，揉了揉腿，“我让你们带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将火折子都取出来，异口同声道，“晟哥儿，都准备好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也许明年春天的时候，这里又是绿草茵茵。可是现在，李晟打算将枯黄的草烧掉。青草养牛羊，但枯草，是必备的草料，能熬到下一次绿草青青。
这样做有些缺德，但今日获胜的秘诀，在于一个乱子，越乱越好。柳毅制定了方法，以快制胜，让黑石部族集结不起来，从而生乱。但乱的不够，因此，李晟要加上一把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火起，家人面临危险，士兵便不能安心反击。黑石部族最厉害的人，已经带着士兵参与了东进大宁的队伍。现在，有没有一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李晟不知道。
前方，已经爆发出了凄烈的惨嚎声，“敌袭，敌袭。”
营地里的拒马，被吴三猛的先锋队猛烈推开，五十骑兵，轰然窜入营地里，四处出击，挥舞锋利的弯刀，将帐篷划出长长的口子。
营地的哭声，叫喊声，混乱到了极点。捧日军却丝毫不乱，坚定执行着既定的任务。这是一场杀戮，迎面碰上来的哒哒国男子，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马圈里，骏马嘶鸣，有哒哒国的人窜入其中，已经骑上了战马。吴三猛将圈门关上，吼道，“跟我上。”
他脸上的血迹显得十分狰狞，翻身跃入马群中，拨开马匹，用力戳死马上的骑兵。
远处，有源源不断的士兵，朝着马群而来。只要翻身上了战马，就能够翻身。
原本慌乱的哒哒人，在一通鼓声之后，渐渐镇定下来，朝着旗帜的方向汇聚。若让他们集结在一起，就糟糕了。齐正和柳诚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二人组成一柄尖刀，朝着令鼓所在的地方冲杀过去。
战斗如火如荼，喊杀声震天，李晟看着越聚越多的人，隐隐有些担忧。
火头军冲入营地中，点燃火折子，烧帐篷草垛子。
风变成了帮凶，将火苗吹得到处乱窜，并带了血腥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十分难受。原本蜷缩在帐篷里的人，藏不住了，他们哭喊着往外面跑。
黑石部族不容小觑，有少年拿着弯刀扑了过来，李晟险些中招。
身边的护卫，一脚将其踢翻，举起刀，就要补上一击。李晟喝道，“住手。”
这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很是忐忑不安。护卫狠狠踹了他一脚，“算你命大。”
今夜，捧日军遭受了巨大的伤亡，是遇到的，最残酷的一次。
天亮之后，局势总算被控制住，在牧场里，到处都是焦糊和尸体。统计了一下伤亡，捧日军阵亡了二十八人，而受伤的人，更多。
李晟带着火头军的队伍，替伤员整理伤口，清点物资。其余队伍在舔舐伤口的时候，火头军还在活动。此战的英雄，怒杀黑石部落数十人，生生抑制住马场的吴三猛，正迎接着柳毅铺天盖脸的责骂。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冲锋的时候，照顾一下自己的兄弟。你这样不管不顾，有多少人替你挡刀。咱们是军队，是一个团体，要团结一致。你看看这些兄弟，他们躺在这里，都是因为你的冲动。”
吴三猛的队伍阵亡了十个人，重伤二十个，全须全尾的，几乎没有一个人。这一柄尖刀，彻底钝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发挥出战力。
吴三猛低头不说话，他的胸膛那一刀，险些致人死命。李晟替他包扎的时候都觉得疼，过刚易折，真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儿。
齐正道，“指挥，此时不宜惩罚，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诚点头，“咱们这一次动静这么大，一定藏不住了，咱们必须撤退。“
以这样的状态，再想在榆林马场上搞风搞雨，肆意驰骋，根本就是一场梦。
哒哒人没有那么脆弱，黑石部族这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在昨夜巨大的劣势下，对捧日军造成了很大的伤亡。柳毅横了吴三猛一眼，“队正暂时就不要当了，柳铁，他们暂时归你管。”
陌刀队的人不服，吴三猛在他们中有很大的威望。如果不是吴三猛的勇猛，能不能取得胜利，还是一场未知之数。
“这里的俘虏怎么办？”
梁钦通就看着蠢蠢欲动的人群，那里有太多仇视的目光。吴三猛冷冷道，“都杀了。”
牧场上的血，已经流的更多。血液只会带来至深的仇恨。李晟的手突然加重了几分，吴三猛疼的眉头皱起来。他猛抬头，看见李晟眼中异常冰冷。
昨夜的火，毁了黑石部落寄居之地，接下的荒年里，他们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李晟单方面产生的伤害，比昨夜的杀戮还要大。
李晟充当着大夫，却没有人忽视他的存在。吴三猛的建议，让不少人心动。今天的伤亡让人产生了仇恨。仇恨要如何消弭，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流不干，为之不绝。
看待问题，可不能只顾眼前的利益。从长远意义上来说，这里的百姓，终归要回归。天下一家，格局绝对不能小气。
“杀，就知道杀，杀了这些人，让这里成为荒地，有何意义？他李浩博厉害，咱们总有击败他的一天。现在的因，未来的果，银、夏二州回归之后，这里岂非永远要拖我们的后腿。”
梁钦通拜服，陈从彦拜服，捧日军队正拜服，柳毅拜服。因为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李晟的格局很大。杀容易，摧毁容易，可要恢复，就会付出更多倍的努力。
“报，指挥，三十里外，有敌人的军队集结，以极快的速度赶来此地。”
三十里，快马加鞭，很快就会到了。
柳毅短而急促地问道，“来了多少人？”
“大概一千人？”
一千人，即便不是正规军，就光是人数，都能将他们给吞下去。
危机再次来临，他们这么多伤员，若想全须全尾撤回去，简直就是奢望。柳铁道，“指挥，我带领受伤的兄弟留下，其余人撤退吧。”
捧日军陷入悲伤之中，若真的十分危机，撤退乃是最佳的策略。从军那一天起，就知道要牺牲，他们用勇气，但伤感在所难免。
梁钦通道，“哒哒人，互相吞并是常有的事儿，黑石部落是一块肥肉，他们肯定不会放过。”
游牧民族的本性，谁脆弱，就会被谁吞并。黑石部落如今被打残了，即便随着大部队的两千军回来，也不能庇护部族。吞并这些人口马匹，会使自己的部族更加壮大。
柳毅点头，“伤员走在前面，周小兵，你的人严密监视敌人动静，弓弩手在后，他们若是追来，务必给他们重创，让他们不敢追击。”
唯一能带走的战利品，就是黑石部落的马匹。“咱们不能沿着葭卢川撤退，如果哒哒人突然返回，咱们岂非被人包了饺子。”
战争的走向，根本无法预料。李浩博这一次的目的何在，重心在哪里，完全都不清楚。若是突然返回，在葭卢川遭遇，便只有遁入山林一条路可走。
如今伤员这么多，到时候的损失，就是伤筋动骨了。
柳毅点头，“梁钦通，你对此地道路熟悉，咱们如今该走哪条路？”
梁钦通道，“往北，乃是麟州，往南乃是绥德。李浩博另外一军，攻打米脂，子州等地。若是往南，很有可能在他们的归路上。因此，只有向北一条路。”
李晟点头，“往北走吧，咱们这一次，说不定就要流离在其他地方了。”
没有一块地盘，客军作战，很危险。此战之后，潘忠勇一定会上告他们擅离职守，以至于哒哒人长驱直入。
别逗了，五百人，阻挠两万五千的大军，跟送死有什么区别。现在有了这一个哒哒贵族，往青山送去，倒是能够保护住自己。
敌人没有那么脆弱，自身没有这般强大，是目前必须要正视的问题。
捧日军收拾妥当，伤员走前面，大部队在后面警戒。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没过多久，就看见了追击的人。敌人很谨慎，并没有贸然地发动冲锋。
柳铁带人追赶，敌人一哄而散。但过不了多久，又有尾巴在后面，怎么都驱不散。
他们不敢进攻，却要盯着捧日军。银、夏二州的军队，已经开始往榆林牧场集结，务必要将这些胆大之人全部歼灭，挽回本国的颜面。
周小兵带来的消息，让人感到绝望。从夏州有一千人，骑着快马，往牧场这边追赶了。而他们，离麟州，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悲观情绪，不可避免地抑制着。队伍里已经有很多的声音，要将伤员留下，保留捧日军十四营的火苗。柳毅和李晟每时每刻都再受到煎熬。
完好的士兵并不愿意离开，伤者不愿意拖累大家。到最后，竟然坐在原地，拒绝前行了。捧日军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都看着李晟，李晟却没有什么办法。
从他们选择跟黑石部落碰一碰开始，就注定了现在的窘境。黑石部落的哒哒贵族，脸上带着笑意。
“指挥，你们走吧，我们死了无所谓，捧日军十四营不能被灭。俺们家里的亲人，都还指望着你们照顾呢。若是大家伙都没了，谁去照顾他们。”
说的很有道理，声泪俱下。柳毅看着自己的部属，咬牙道，“分兵吧，阿晟你带着他们离开，我留下来断后。”
李晟摇头，“老大，你不能留下。”
柳毅沉声道，“我是指挥，我说了算，你们，都听从我的命令么？”
第一次与正规军战斗，哒哒人表现出来的韧劲儿，让他们遭遇了目前的困境。如果柳毅真的陷在了这里，一切都完了。无法回去跟家里人交代不说，还会毁了所有的战略。
李晟眨了眨眼睛，那边柳铁出其不意，一掌砍在柳毅的脖子上。他们练过格斗术，让人昏迷的手法很熟悉。吴三猛沉声道，“晟哥儿，让我留下断后吧。”
李晟挺直了身体，这一刻，必须要担当起来，“分兵，伤残者一边，有战力的人一边。”
队伍迅速分成两拨，李晟对着身后的人到，“上马。”
完好的人全部翻身上马，到最后，还是要抛下同僚，独自逃生么？可是又不对，如果逃走，怎么会不带上柳毅，而是将他丢在伤员一起。
逃跑，似乎不是李晟的风格，齐正很是疑惑道，“咱们怎么办？”
李晟看着后方追击的影子，冷冷道，“灯下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