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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相亲

那座茶楼一点儿也不起眼,略显粗陋的门庭外倒是摆了一棵挺喜庆的圣诞树,琳琅满目的装饰物中有一块颇为醒目的招牌,花枝招展地提前书写下了新的年份——Happy New Year 2004!

赵岚岚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即被凹凸不平的花岗岩台阶绊了一跤,多亏迎宾小姐及时扶住了她,才免遭以头跄地的狼狈。

而她直起腰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腿部状况,谢天谢地没崴到脚,否则今天可就惨了!

无论如何,这对她来说是一场意义重大的约会。

包厢在三楼,赵岚岚没有跟着迎宾小姐去乘电梯,她选择了爬楼,可以有时间将潜伏在喉咙口的那股紧张的气流缓解掉一些。

二楼的平台处赫然贴着一面清晰的大镜子,四下无人,赵岚岚立刻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站定,最后审视一下自己即将出场的容貌。

圆脸,大眼睛,鼻子也还算周正,嘴唇稍厚,但自从演艺界出了舒淇后,这种唇形也开始屡遭褒奖。正值冬季,她没有穿笨拙的羽绒服,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米色毛衣外加深色格子呢大衣,脖子里一条碾花羊毛薄围巾,挑出一抹艳丽的亮色。下半身则非常清凉,唯一双黑色闪亮的长靴尔。身材娇俏饱满,虽然离倾国倾城的美女还差着一截,但整体看起来还是挺赏心悦目的,除了——

打小就有不少人夸赵岚岚长得好,然而,还没等她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她母亲就会在一旁谦逊地说一句:“这丫头就是长得太黑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谦虚过了头,进高中后,赵岚岚的麦色皮肤不但没有改观,连带长相也日趋平庸起来。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夸的人少了,她还少受些母亲的刺激——她总能在别人的不吝赞美后挑一堆女儿的毛病并大方地公之于众。

情不自禁叹一口气,但赵岚岚很快就清醒过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失掉自信,她学着韩剧里的女孩,对着镜中的自己,怒吼一声“加油!”

手一张开,才发现掌心隐约有汗,以至于那张可怜的联络凭证几乎被捏成了纸浆。

并非第一次相亲,二十五岁的赵岚岚在这个“行业”算得上身经百战了。24岁生日刚过完,她就被性急的母亲云仙象赶鸭子一样押着去参加了形形色色的相亲会,理由是母亲某同事与她同龄的一个女孩已经是孩子他妈了。

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平民……次数多了,赵岚岚跟闺蜜董晓筠笑称见过面的男人都够得上画一幅《清明上河图》了。

而这一次的相亲又绝对与往日的不同:其一,不是由母亲主导的,相反,云仙还竭力反对,因为她早替女儿相中了一个家世清白的公务员而赵岚岚同学却丝毫没有感觉,为了早日打消母亲的妄想,她不得不自力更生,从自己的渠道寻求新的目标;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对方是个大大的帅哥!

当她懒洋洋地瞟向曹宇翔递过来的相片时,眼里随即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那种惊艳跟惊讶完全袒露在了脸上,她结结巴巴地问:“曹工,你,你确信他不是来自演艺界?”

不是那种所谓的艺术照,也绝对没有PS过,只是随便往公园的某个角落一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照而已,但是,那五官,那眉眼,那心不在焉的神态,简直就是吴彦祖与梁朝伟的结合!

“把口水擦擦。”曹宇翔得意洋洋地想从她手上把相片拿回来,扯了一下居然没扯动,小丫头捏得忒牢,遂作罢,拍了拍手,“怎么样,大小姐,见一面吧?”

她记得当时自己只会喃喃重复那一句:“天上真的掉馅儿饼了。”

赵岚岚在门口调匀了呼吸,这才敲门进去,包厢里当然只有一个人,就是今天的男主角——姜伟。

“你好,嗯,是姜先生吧?”她浅笑吟吟地跟面前这位比照片上更迷人的帅哥打了声招呼,心里比中了福利彩票还狂喜,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却不忘密切注意对方的神色。

姜伟抬头看她时,既没有眼前一亮也没有流露出失望,很客气地回以一笑,“你是——赵岚岚?”

她连连点头,仍站着不动,得遵守淑女规矩。

姜伟这才起身,岚岚立刻注意到他不仅脸长得英俊,且身材欣长,肥瘦相宜,穿的虽普通,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天然夺目的慑人气魄。

“快请坐吧。”他朝她伸手示意,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妥帖优美。

赵岚岚依言坐下,缓缓抬首,眼眸清亮专注,“真不好意思,让姜先生久等了,来的时候塞车。”

“哦,你到得很准时,我也只不过比你先来了五分钟。”他谦和地微笑,没有一丝傲慢,岚岚忍不住又在心里给他蹭蹭加了几十分。

“对了,你想喝什么?”一本茶谱册子随着他的说话声递了过来。

赵岚岚立刻摆手,睐了睐眼睛,慢声细语,“啊,我对品茶不是很在行,要不然就依你的口味点吧,我没关系。”

再三承让后,她还是力拒,姜伟无奈,“其实,我也不在行……要不,我们来一壶祁门红茶,你觉得如何?”

“我没问题。”赵岚岚矜持地再笑。

等茶的当儿,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岚岚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虽然面部肌肉有点累。

终于,茶斟上了。

姜伟忽然朝她笑了笑,竟带着一丝腼腆,“我们,能不能别这么客气啊,我都不太习惯。”

赵岚岚正紧绷得犯晕,听他如此一说,顿时愣了几秒钟,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下半句话被自己及时和谐掉了,只在心里滚了一遍“你喜欢温文尔雅的淑女呢!”

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松懈和心情舒畅,她象醍醐灌顶似的清醒过来,敢情对方跟自己一样难受!既如此,最好。她也是直爽的性格,如非因为曹宇翔的那番误导也不至于搞得如刚才那般正襟危坐。

“你是78的?”姜伟温文地开口问她。

“是啊!你呢?”

“我77的。”

“呵呵,我早上一年学,我们同学有小一半都是77的呢!”

“你家住东城区?”

“嗯。搬过去才两年。以前住北郊,后来扩建马路,就把我们那一带的老房子全拆迁掉了。”

毫无新意且中规中矩的查户口式盘问与以往的相亲茶话会如出一辙,但因为此刻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帅哥,岚岚觉得丝毫也不闹心烦躁。她唯一忽略的就是光顾着回答他的问题,竟忘了自己有同样盘查对方的权利了。

姜伟品尝着红茶,对岚岚笑了一笑,“我外婆家以前也在那儿,我老去玩的。那边有条小河是吧?”

岚岚欣喜地直点头,“是啊!是啊!我小的时候,河里的水可清了,都看得见鱼,我还在那里面学过游泳呢!”

姜伟眨眨眼,“我也在那儿游过,说不定咱们以前就见过,只是不认识而已。”

岚岚抿着嘴乐,感觉与帅哥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要真是那样,两人该多有缘分呃。

“现在不行了,河水黄得象掺了颜料似的,再也看不见鱼了。”岚岚不无遗憾地加上后续。

“是啊!那边附近有个钢厂。”姜伟显然也对此了如指掌。

涉及环保问题,两人一时沉默。

岚岚率先回过神来,“我们好像扯远了吧?”

姜伟这才也笑起来。

交待完了过去,该谈现在了。

“听曹工说,你是负责MS整个华东区operation(运作)的?”还是姜伟掌控着主动权。

赵岚岚抿了口茶,点头道:“是啊。所以跟曹工他们很熟。你们公司又是我们在华东的最大客户,我记得上半年装新设备的时候我还去你们公司现场的,就是没见到你哦。”

姜伟笑着说:“我在TEF二部,我们线上不用你们的设备,你当然见不到我。”

赵岚岚眨了眨眼睛,“TEF?”

关于他的背景,其实曹宇翔都跟她粗略介绍过,但赵岚岚同学当时光顾着欣赏姜帅哥的英姿了,他蚊子似的嗡嗡声压根一句没进耳朵。

见她一副不解的样子,姜伟耐心解释道:“就是technical engineer function(技术支持部),我属于这个部门的第二组。”

“哦,明白了。”赵岚岚一脸长了学问的倾佩,“那你具体是负责什么的?”

“我是PE工程师。”

这回赵岚岚没露出傻相,直接猜测,“PE?Project Engineer(项目工程师)还是Product Engineer(产品工程师)?”

姜伟又笑了,“都不是,是Process Engineer(工艺工程师)。”他不禁摇头,“大公司就是缩写太多,有时候连自己公司的人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外面的人了。”

赵岚岚立刻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季度末我们做报告的时候,我一不留神在表格里用缩写的AMT来代替amount(金额),没想到开会的时候我老板还谦虚地请教我是什么意思呢!”

姜伟朗声笑起来,“幸亏你没写ATM,否则就是提款机了。”

会谈越来越呈现出愉快的状态,赵岚岚笑吟吟地盯着帅哥,耳旁却是心底某个小奸人邪恶的笑声,“嘿嘿,这回我可赚大发啦!”

姜伟看着面前活泼的赵岚岚,心里却不能不忍住笑意,此时的她跟初进门时简直判若两人,刚才那仿佛不是真人,活脱脱是在舞台上唱戏呢,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凝重,就差甩两下水袖了。

只是又有些疑惑,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掌管上百号人的区域经理啊!素闻MS公司用人唯贤,但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看上去还象个小丫头的女孩也能当部门经理,这不能不让人跌破眼镜。或者,她有什么高人之处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他不觉问:“赵小姐,管理一个一百多人的团队应该会很辛苦吧?”

赵岚岚怔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也没什么,就是统计数字,做做报表而已,再说了,我就是一后勤助理,虽然要协助前线,但没有销售额压力。那些数字什么的,由区域经理操心呢!还轮不上我。”

姜伟目光一滞,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你难道……不是MS大中华区华东区域的operation manager(运作经理)Maggie Zhao吗?”

“啊?”赵岚岚险些被一口茶呛死,这玩笑可开大了,“怎么可能?!我们老板是赵丽文!四十多,孩子都快上高中啦!”

不过这种误会倒不是第一次了,赵岚岚跟老板同姓又同为女性,而老板常年呆在上海总部,象Z市这样的办事处一年也就轮转着来个三四回。经常有初来乍到的客户去他们办事处参观谈事时,一听介绍都会眼前一亮,攥着岚岚的手热情称呼她赵经理的!这次也不知道曹宇翔那家伙是怎么跟人介绍的自己,他平常说话就哼哼哈哈地不甚清晰,牛头不对马嘴的事也没少干!

然而,姜伟眼里瞬间闪过的黯淡的光芒让赵岚岚啼笑皆非的心情一下子跌落深渊,因为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姜伟很有可能是冲着那道他错误添加在自己头上的“光环”才肯出来见自己一面的。

接下来的对答更证实了岚岚的猜测。

“你……是不是失望了?”她虽然不想问却按奈不住地不得不问。

姜伟沉寂了好一会儿,在她急切的目光中,垂着眼帘,低声道:“我很意外。”

在包厢门口,赵岚岚望着与自己一起走出来的姜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果然,没走两步他就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你……”

她立刻识趣地抢着道:“那我先走了,你忙你的。”

本来还想美美地与他畅谈“未来”呢!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死在了“现在”上!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歉疚,让赵岚岚颇不是滋味,眼瞅着他消失在走廊拐弯处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沮丧,仿佛在梦中吃蛋糕,就快到嘴边了,却无端被人唤醒。

一转身,沮丧又被愤懑替代!这年头,本以为只有美女才会待价而沽,想不到帅哥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居然这么势利浅薄!那股子怨气攒把攒吧最后就全落在了“媒公”曹宇翔身上。

她依旧没去等电梯,一边从楼梯上往下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在手机里搜寻曹宇翔的号码,铁青着脸色准备臭骂他一顿。

只顾低着头走,不期然跟下面踱上来的某个客人撞了个满怀。她习惯性地先道歉:“对不……”话没说完,就卡壳了。

面前站着的人有张白净的脸,五官清俊,中等个子,有股笃然的闲定气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岚岚!”对方显然脑子比她转得快,早已笑呵呵地叫唤出声。

她脸上的错愕迅速被惊喜覆盖住,如果不是在楼梯上,她就几乎要跳起来了,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嚷了一嗓子,“哎呀!原来是二师兄!”

徐承听到这熟悉而亲切的称呼也是笑意盎然,但很快就出其不意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个毛栗子,“都什么年代了,还二师兄呢,不知道这个叫法现在是用来骂人的?”

赵岚岚哪里管得了这些,只管喜不自胜地追问下去:“咦,不是都说你在上海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又很快作恍然大悟科,“哦,我明白了,现在是圣诞,你回来渡假的对吧。”紧接着感慨,“咱们要有三年没见了吧?你一定每年都回来,这还是我头一回在大街上碰见你呢,缘分啊缘分!”

当年,赵岚岚以超过分数线仅10分的微弱优势跻身于全国名校F大中文系,在远离父母视线的广阔天地中独自生活的她自然是乐不可支,无奈父母不放心,拐了几个弯打听到父亲的一位昔日同学的女儿恰巧也在F大的工学院读大二,于是托了她捎带照应着岚岚点儿。

那位学姐倒也实在,一到周末就拉岚岚出去玩,顺便也带上了董晓筠。什么学生会、老乡团、课外兴趣组,跟走马观花一样,忙得岚岚眼花缭乱。两年下来,本院系的同学都还眼瞅着面生呢,倒在工学院里混了个脸熟。徐承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他也是Z市人,当时读大四,据说本科是以Z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进校的,是工学院里叱诧风云的人物,不仅成绩优异,深得教授们的青睐,还以其斯文俊朗的外表成为学院女生中公认的偶像级人物。据说保研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没多久,学姐所在的宿舍跟徐承所在的宿舍居然攀上了联谊互助小组,这种民间组织的真实用意除了象赵岚岚这类后知后悟的同学,基本称得上路人皆知,大家参与的积极性也都很高。一时之间,兄弟姐妹相称之风盛行。

徐承恰好排行老二,便被尊了个“二师兄”的名号。而赵岚岚因为常去学姐宿舍厮混,顺理成章当上了小尾巴,跟着她们一起师兄师姐地乱喊。

虽然她这个“小师妹”是冒牌的,但因为在所有人中年纪最小,性子也最耿直,每每搞活动都少不了给大家添些精彩的笑料,甚得众兄姐的喜爱。徐承当年最大的爱好就是不露声色地逗这位同乡小师妹的开心,往往别人已经在嗤嗤坏笑了,岚岚同学还兀自蒙在鼓里。

一年半大学混下来,岚岚成绩惨烈如故,连情商都没有显著进步,最开心的事也不过就是跟董晓筠一起逃了辅修课在学校操场上晒着太阳嗑瓜子、聊八卦。直到大二上半学期,她突然收到某位“师兄”递来的情书,一时心慌意乱兼春心萌动,这才脑袋开了壳,觉得在大学不谈场恋爱实在是愧对平生。然而,鉴于对方长得实在有点抱歉,她最后还是很抱歉地拒绝了。

后来……

“我上个月刚回Z市,以后就在Z市工作了。”耳边传来徐承的声音,一下搅乱了岚岚越飘越离谱的思绪,目光掠过徐承的脸时,不期然抓住一层薄薄的尴尬,转瞬即逝。

“啊!真的呀?”岚岚无限讶异和惋惜,“上海多好啊,发展机会那么多……”

徐承研究生毕业后先进了上海的某家研究所工作。一年后又被一家外企挖走,再然后,他的光辉事迹就彻底淡出赵岚岚的视野了。

岚岚的遗憾口吻令徐承有些不舒服,但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而岚岚也将本应用在相亲面谈中的各式问题原封不动都搬到了此处,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那你现在哪家公司?”

徐承也没想瞒着她,“德克。”

岚岚震愕地连下巴都要垮掉了,“天!那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我在MS啊,二师兄!”一涉及公事,她的神经立刻就发达起来,激动地嚷:“快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呢!对了,你在德克具体是负责什么的,是工程部还是生产部啊……”

她要了解的信息实在太多,徐承看她那副经年不变的咋咋呼呼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楼梯下方的平台,“咱们去那儿说吧,站在这里挡人家的道。”

岚岚边走边麻利地把他报出的一串数字输入手机存好,正待细细拷问,徐承却已经反守为攻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这一问着实将了岚岚一军,她猛然醒悟,支吾其词,“我,那个……咳……来这里是为了……”

仿佛老天爷安排好了似的,身后很配合地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姜伟的声音,带着同样的诧异,却不是对她说的,“你好,James!”

岚岚偷偷龇牙咧嘴,又一个爱走楼梯的来了。

虽说这年头相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要她当着徐承的面承认还是有点难堪的,况且这次的会面又是以我方“失利”告终,无论如何她都觉得有掩盖的必要。

于是乘着那两人打招呼的功夫,她连身子都没转,仓促地对徐承挥了挥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哈!下次一定请你吃饭。拜拜啦,二师兄!”

匆匆跑下楼梯,就此溜之大吉。

徐承只不过眨了下眼,那个热热闹闹的小师妹就没了踪影,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扬首,恰好捕捉到姜伟脸上一丝微妙的尴尬,再回想刚才看到赵岚岚面庞上的酡红与赧然,立时顿悟,脸上的笑容经久不退,诙谐地调侃:“世界真小啊!”

姜伟对这位才来不久的新同事的打趣心知肚明,也不多语,干笑笑道:“我先走了。”

一进门,富大明就以一个夸张的拥抱上来迎接徐承。

徐承赶忙闪到一旁,嘴上笑道:“怎么搞起这套肉麻的形式主义来了。”

富大明扑了个空,甜蜜的笑容丝毫不减,“哥们儿,欢迎归来!”

两人的手掌在空中娴熟地对击,显示出多年的默契。

“回来跟爸妈一起住还是另租房啊?”富大明问。

“一个人,住我爸妈那儿。他们都在加拿大给我哥带孩子呢,短期内不会回来。”

“呵呵,过得挺滋润呃。”

富大明是徐承的发小,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校同学。当年还住在石皮巷的时候,左邻右舍有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没事成天在一起疯玩。富大明和徐承是其中最为活跃的两个,什么滚铁箍,鞭陀螺,打沙仗,甚至连女孩子玩的丢沙包,跳皮筋他们也都乐意去掺合一脚。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属于孩子的快乐似乎反而还比现在要多些。

富大明个子高,块头大,久而久之就成了孩子王,而实际上出馊主意最多的反而是他身旁那个长得比较清瘦的徐承。

徐承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母亲在Z市的某专业学府教英美文学,父亲当时是文化局的二把手,夫妇俩为人随和宽厚,对两个儿子也采取一贯的放养态度,并不似一些望子成龙的家长那样喜欢把孩子看得死死的。而长子徐继完全遗传了父母的优点,不仅乖觉老实,且学习成绩优异,从来不需要父母担心。徐承一直觉得哥哥将来会去当个科学家什么的,虽说后来以技术移民的身份去了加拿大,又娶了个加拿大华裔做老婆——比当初的设想差了那么一丁点儿,也算没白读这么多年的书。而且老大还很有良心,在那边扎根下来后,见早已退休在家的父母在家无人照顾,执意把他们接过去敬孝心。

徐承比哥哥小两岁,却与他完全相反,整个一淘气包,学习不坏也不好。父母倒也不拿他跟哥哥比,只希望他能少在外面惹祸就算不错了。

小学升初中后,徐承不知怎么忽然开窍了,不仅人变得斯文了起来,学习成绩也蹭蹭地往上窜,而且再也没有下来过。

富大明后来就老抱怨他说:“咱们那群人里头,数你变化最大,你怎么就跟突然转性了似的,搞得我手足无措了都!”

徐承彻底退出后,富大明没了军师,也就懒得再混迹下去。没几年,巷子改建,当年看着挺牢固的小团体到底还是分崩离析了,许多人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第二面。想不到时过境迁,原本的“破巷”如今已一跃成为Z市最热闹繁华的中心商业区。

喝着清茶,徐承环顾室内,故意皱眉道:“你大小也是个老板了,怎么请我到这种地方来啊?再次也得去酒吧喝一杯才尽兴吧!”

富大明将手上的茶杯一顿,深沉地道:“这儿清静。”

徐承嗤笑,“打光屁股那会儿认识你,你就不是个好清静的人,跟我装什么装!”

富大明也笑了,“还是你了解我!实话跟你说吧,是家里那位不让啊!”

徐承品着茶,睥睨他,“嫂子看这么严?”

富大明立刻愁眉不展,“你是不知道结个婚有多痛苦。现如今还添了个孩子,更是闹得一日不得安宁。本来呢,是应该请你去家里坐坐的,唉!实在是太乱了,根本没法安静地说会儿话,只能约在外边。出来的时候,老婆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喝酒,没办法,只能请你喝茶来了!听我句忠告,能不结婚就别结婚,万一结了婚,能不生娃就千万别生娃,女人跟小孩,就一个字:烦。”

“当初也没人拿枪逼你着你呃。”徐承哼道。

“那是!咱那会儿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反正我今天把大实话搁这儿了,你要是想过好日子,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话,错不了。”

徐承朝他坏笑两声:“就不怕我把你说的这些原封不动转告嫂子?”

富大明兜胸就给他来了一拳,“你试试看!”

徐承大笑。

富大明瞅着他问:“对了,你跟俞蕾呢,唱到哪一出了?也快三年了吧?怎么着,什么时候我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啊?”

徐承嗤之以鼻,“刚才还劝我不要结婚,才多大会儿,风向就变了。”然而,他本来明朗的面色却逐渐黯淡下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俞蕾是徐承在研究所工作时偶然认识的女孩,人长得漂亮,难得还聪明能干,在一家日资企业做市场。

当年两人双双参加过一场徐承的初中聚会,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一度成为佳话。后来徐承从研究所跳槽去了俞蕾所在的日资企业,也是她从中牵的线。

徐承有着扎实深厚的技术背景,没多久就成了公司里的头号技术骨干,甚至在市场和销售等其他领域,他也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晋升速度与公司在华业务的成长速度一样迅猛。

两年后,公司扩大投资,退掉了在中国租赁的厂房,正式购地自建工厂,而关于徐承出任工程部部长的呼声与风声日渐高涨,他本人也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中国市场和中国民众的需求?

然而,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总部的任命给了他当头一棒——徐承原职位不变,薪水加百分之二十,而那张看似唾手可得的部长位子却由东京派来的日本人神宝给坐上了。

日本公司的论资排辈向来等级森严,这位神宝部长在日本总部虽非嫡系出身,仗着资历老,老爱没事找事,连徐承都被他折腾过几次,是个人见人烦的角色。权力斗争的结果是高层向他许以重金,诱惑他前往中国安营扎寨。神宝虽然失去了在东京的一席之地,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优厚的薪酬福利,权衡再三,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总部对他的“发配”。成了徐承的顶头上司。

尽管俞蕾一再劝解徐承,在外企都这样——重要位置从来都是本国人士在那儿坐着,哪怕他什么也不会,可总部信任,你能怎么样?对他来说,眼下最明智的事情就是慢慢熬着,等资历熬上去,等实权更牢固,等本土化的时机彻底成熟,他的机会自然就会到来。

徐承的不满却并未得到舒缓,明明是自己打下的江山,末了还得恭迎一位自己压根瞧不起的人来当上司,仅仅因为他是日本人!长期被压抑的民族情绪也在这一刻一并迸发,他做了最决绝的举措——辞职!

富大明摇头叹息道:“其实俞蕾的考虑是对的,你在哪儿不都得这么干,自己种桃别人摘桃的事到处都是,你呀,就是脾气太犟了。老喜欢意气用事。”

徐承挑了挑眉,兀自道:“也不光是因为职位的问题,我老觉得在日本人手下干活,有种汉奸的自卑感。”

富大明被他逗乐了,“你得了吧,如今举国都在谈经济,就你爱国!那我问你,当初明知是‘贼窝’,你怎么还往里头跳啊?该不会是色迷心窍了吧?”

徐承瞪他一眼,未几也还是笑起来,“我这不是迷途知返了么!出来了也就心安了。”

他的笑容里却含着几分涩然,原以为跳进欧美企业会有一番大的作为,进来了才发现,这里还不如原先的公司实干,人浮于事的现象比比皆是。而猎头给他介绍目前的职位——工程部经理时再三强调相当于原先那家日企的部长级别。谁知去了没几天他就发现这个称谓也不过是个虚名儿,且不说整个工程部按照功能被划分成了好几个块,他不过是占据了其中一块的管理层位置,在工程部经理与技术VP之间居然还有一个工程总监猫着。放眼望去,几乎所有部门之上都戴了这样的一顶多余而古怪的“洋帽子”。

他觉得无比失望,原来所谓的“本地化”真的不过是句空口号而已,至少目前看来。

富大明清楚这是一笔扯不清的官司,涉及面太广,也非他们个人能力就能解决的,他是个爽快人,不喜欢纠缠那些无谓的东西,转而干脆地问他:“那你跟俞蕾就打算这么一直冷耗下去?”

徐承转着手上的茶杯不吭声。

富大明探身拍了拍他的肩,“男子汉大丈夫,低个头跟她陪声不是就过去了。肚量大点儿嘛!”

徐承没有笑,依旧沉默。

他跟俞蕾的问题绝不仅止于此,俞蕾天生争强好胜,且善于抓住机会,对上司也很能察言观色,在公司的发展一直颇为顺利;而徐承表面上虽然斯文儒雅,骨子里却不肯对上司曲意逢迎,又依仗自己的技术实力,遇到认为不公平的事时,往往喜欢仗义执言,因此在下属中的口碑不错,但几个日本头头并不是很喜欢他,只是惮于他在员工中的地位和实力不跟他对着干罢了。

两人同在一家公司,对很多事物的看法和观点常常产生分歧,一开始不过随口说着玩,时间一长,就都越来越较真儿了。演变到后来,每每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徐承不满俞蕾的没有原则,而俞蕾恼恨他的不懂变通。当然,通常的结果都是徐承先欲息事宁人,想法设法找台阶哄着她一起下来。次数多了,难免心生疲惫。

这次他辞职,俞蕾又跟他大吵了一架。徐承本来心情就不好,被她劈头盖脸的奚落也给彻底激怒了,脑子一热,索性挑了个家乡的公司直奔回来。

从他递辞职报告到到返回Z市的两个多星期时间内,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他回家之后,更好似彻底失去联系了一样,彼此不闻不问。

他想,自己一次次地忍让,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富大明见他没反应,也就没再往死里劝,徐承一直是个有主见且拿得了主意的人,他点到为止就算意思到了。

两人又坐了没多久,富大明的手机就响了,他眉头一皱,哀叹道:“看见没有,催命的又来了。”

一接起电话,却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没说两句,就听他捏着嗓子喊:“豆豆,快叫爸爸。爸——爸——哎,对咯!”说话间眉开眼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沉痛”。

徐承在他眼里头一回看到慈爱的神色,被莫名打动,心中微有感慨,不知不觉间,他们这辈人也已到而立之年。

他突然很想结婚,有个热闹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其实这个想法在一年前就产生了,只是一想到俞蕾,心头就象爬满了藤蔓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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