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正如算命先生所说,我命中会有贵人相助的话,那么沈刚毫无疑问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贵人。
后来我才知道,沈刚所说的他朋友的广告公司,其实便是他和一个朋友合伙开的。这家名为“唐神文化传播公司”的广告公司,如今已在上海数千家广告公司中排名前十名左右。当年,沈刚是兼职下海,他一边做着编辑,一边与一个朋友合伙开着广告公司。当我去唐神广告公司报到的时候,内敛低调的沈刚依然是以引荐者身份带我去的。直到我上班后半个月左右,沈刚有一天来到公司,我发现有些员工居然找他签字报销发票,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才是这家广告公司真正的老板。
当我决定辞职的时候,服装厂领导才发现我的可贵。对我一向十分器重的潘厂长和石川先生轮流劝我留下,一把手汪厂长也委托工会主席转告我,只要我留下来,就会考虑给我加薪,月薪将会突破四位数,并且在厂里给我安排一间单独的新宿舍。这个诱惑如果早来几个月,也许我会欣喜若狂,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它出现得太迟了。
1997年7月,我离开了洒下我7年青春血汗的服装厂,开始新的拼搏。在我的人生中,这次转身虽不华丽,但很关键。
最让我感动的是石川先生,我临离开厂里之前,他居然特意在附近的一家餐馆为我饯行,同时邀请了翻译钱先生和我的另两位女同事。与石川先生相处了5年多,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伤感。他通过钱先生对我说:“米卡,你是我见到的中国女孩子里,最聪明、最勤奋、也最刻苦的一个。我相信你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都会很优秀的!可惜的是,你一直没答应做我的女儿……”这个慈祥的日本老人,他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他一直把我当女儿一样看待。
我的眼眶刹那间有点温热,喉头有点哽咽。其实石川先生不知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认他做父亲,实在是我怕被别人说三道四。在厂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各种明枪暗箭。在做技术员的三年里,因为工作,我得罪了不少人。因为嫉妒,我被很多流言蜚语中伤过。为了保护自己,我总是尽量避免给别人制造流言的机会。我想石川先生应该会理解。
我安慰石川先生:“我还会经常回来看望您的,您永远是我的恩人和老师。我现在出去,主要是想发掘自己的潜能,看看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否则一辈子都心神不定。”石川先生听了钱先生的翻译后,连连点头,“是的。年轻人,就应该多多闯荡,我很欣赏你的闯劲。但是——”他话锋一转,看着我的眼睛说,“米卡,我还要给你几个忠告:第一,你以后与人面对面说话时,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无论是对方在讲话还是你在讲话,你都要勇敢地直视对方的眼睛。眼神游移不定的人,往往会给人留下心术不正和不自信的印象。第二,在说话时,语速要平缓,声音要柔和,不要急燥,也不要吞吞吐吐,适可而止,不要没话找话。第三,与人握手要用力,让人感到你很真诚热情……”
石川先生的这番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多年过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父亲在对即将远行的女儿谆谆教诲着,那样推心置腹,那样苦口婆心,琐碎而又温暖。石川先生的这番话在我日后的人生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他告诉了我如何树立自信与尊严,如何与人真诚沟通。
那天饯行到最后,喝了两杯啤酒的我还是哭了。谁也不明白我心里的酸甜苦辣有多浓。7年的服装厂生涯,就这样结束了。上海市月浦镇熊田时装有限公司,就这样与我挥手说了再见。
27岁的我,从头开始。
65
8月,酷暑难耐。我又剪短了头发,挎着一只15元钱买来的塑料透明夏装包,脚穿80元一双的白色达芙妮凉鞋,棉麻裙子,棉布上衣,加上唐神配备的一只数字寻呼机,就这样全副武装了起来,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每天早上7点不到,我就要出门,先乘坐彭盛线到彭浦新村,再转95路到新客站,再走十分钟才能到公司,每天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有四个多小时,但我一路都很新奇,我就像一只刚刚跳出井口的青蛙,发现外面竟然是好大一片天。
初到唐神时,沈刚让我先到业务部熟悉业务。业务部是整个广告公司最辛苦也最富有挑战性的部门。业务员底薪800元,拉到广告后拿百分之十的提成。与按部就班、单调枯燥的服装厂相比,广告公司无疑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业务员更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业务员既要做到踏实稳重,又要八面玲珑;既要不择手段,又要以诚待人;既要锻炼你的交际、应变、公关等能力,也要锻炼你的口才和逻辑思维。业务员,几乎就是个综合性人才。这是我来广告公司之前没有想到的。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品尝到了拉广告的艰辛。我的一些同事有的每天抱着黄页电话号码碰运气,有的搜集各种报纸上的广告,按图索骥打电话去“挖墙脚”,有的干脆上街瞎逛,看到某个新产品的经销店就进去跟人磨嘴皮。据说有个在公司里干了5年的“元老”,最近已经连续六个月没拉到一笔广告,公司已经快不给他发底薪了。他每天夹着皮包进进出出,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有位同事私下对我说:“如果你在三个月内拉到一笔广告,就已经破本公司纪录了。本公司里最快速度拉到广告的业务员用了三个月零二十天的时间。”我当时颇有些心凉:那么有经验的同事整整半年都颗粒无收,我能行吗?
转眼一周过去,我一无所获,心内想着不能辜负沈刚的期望,所以越发焦急。每天,即使在上下班的公交车上,也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路边的广告牌或各种店铺,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到了公司再打电话联络,我甚至连一家东北叉车厂都没放过。一个月下来,两千多米的共和新路上有哪些店铺我都烂熟于心了。
为了尽快拉到广告,我几乎每天都把公司订的报纸抢先翻阅一遍,把广告客户的电话一个个抄下来,然后抱着电话一个个打过去,一开口就说我们公司可以从媒体拿到最优惠的价格、设计理念比别的公司更完美云云,这往往是客户最关心的问题。但并非所有客户都有耐心听我喋喋不休,很多时候,我都是被人莫名其妙地吼一顿,然后“啪”地被挂断了电话。日复一日,连脸皮也被磨厚了。
刚开始跟人谈广告,我还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有一次,我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个红酒的通栏广告,那是个刚刚打进上海、需要大力宣传的一个新红酒品牌。我冒冒失失地打去电话,找到该红酒在上海的总经销商,对方直接问我:“如果我想在《解放日报》二版上做广告,你们能在原先定价上打几折?”我随口说:“五折。”“五折?”对方惊讶地重复了一声。我以为对方嫌高了,立即补充,“如果你们有合作意向,我们还可以争取更低折扣。”对方停顿了一下,怀疑地问我:“小姐,你能肯定可以拿到《解放日报》的五折广告吗?他们的价位我是很清楚的。”我太急于拉到广告了,我说没问题的,我们的老总跟《解放日报》老总关系特别铁。对方说,那好吧,你带着合同跟我来面谈吧!我欣喜若狂,这么容易就拉到一笔广告了?
可等我刚放下电话,一个设计部的同事端着茶杯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冲我挤眉弄眼:“小赵,你真能拿到《解放日报》五折的广告价格吗?”我懵了,大家平时在打电话时,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你一定听错了。其他人说的都是让利五个百分点,也就是九五折,绝不可能是五折,这是任何人都拿不到的,除非你是报社老总是你的亲戚。”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天!我居然把五个点说成了五折。幸亏当天业务部里没有其他人,否则,我还有何颜面继续呆在业务部?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勇气再打电话。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没用,太没用了,连基本的折扣都不懂,还能拉什么广告?看来,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每天下午五点半,业务员都需要回到公司开会,向负责业务的张总汇报一天的收获。每次听同事们侃侃而谈,说今天见了哪个品牌的负责人,谈了哪些合作意向,正在跟进的几个品牌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听着听着,我就有些自愧不如。转眼半个月过去,客户没有拉到一个,我的达芙妮的鞋跟却磨损掉一块,我花两块钱到鞋摊钉了一块皮,我必须靠着它们载着我走过这个夏天。
来自贵州的女同事欧阳对我很好,她在上海读完大学后没有回家,而是应聘到唐神做起了业务员,她已在唐神做了三年,业务水平很高。当时,她正在和风靡一时的大印象减肥茶接洽,对方已有初步合作意向。一天,欧阳去大印象公司送市场推广策划书时,便邀我同去。坐在公汽上,我开始向她大倒苦水,我有些泄气地说:“也许我不是拉广告的料,半个月过去,一点希望都没有。”
欧阳鼓励我不要泄气。“广告公司的业务员最关键的是要有一股韧劲。人家一次拒绝你,你还要去第二次、第三次,不要怕难为情,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执着,一定要自信,一定要说服对方相信,我们公司一定会做得比其他公司更好!就是大印象公司,我已经跑了不下20趟了,一次次跑,一次次磨,因为同时还有好几家广告公司在竞争……有时候,一个产品,会拖一两个月才能签合同呢,但是签一笔就可以享受好几个月了。比如大印象减肥茶,这次他们的广告预算是300万一年,想想看,如果能顺利签单,无论对我们公司,还是对我个人,都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欧阳推心置腹地告诉我。她不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但她却是个十分智慧和坚韧的女孩,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宝贵经验。
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在唐神只做了三个月,便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唐神,这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短命的一份工作。而逃离的真正原因,是一个无耻之徒对我的“性骚扰”。
当时,唐神公司策划部部长是个姓许的中年上海男人,瘦高个,平时不苟言笑,但颇有才华,他的创意经常会得到客户的赞扬。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骨子里却是个好色鬼,只是我初来乍到,不识此人真面目。有一天晚上开完会下班时,他叫住我和另一个女同事:“听说你俩也住宝山?那我们三人是同一个方向,反正我每天都是打的上下班,我顺带捎你们一段路吧!”我和那个女同事欣然答应。
一路上,我们三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彭浦新村,我该下去转车了。许部长却提议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饭,他请客,那个女同事一口答应,并一把拉住我,不让我下车。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随他们在通河新村下了车,许部长说他家就在这里,然后他带我们来到附近一家小餐馆坐下,许部长点了菜,要了几瓶啤酒,我和女同事推辞不能喝酒,他也不勉强,开始自斟自饮,他一边喝酒,一边大讲公司的发展情况。他自称是公司的元老,也是张总和沈总的左膀右臂,其他公司用20万年薪也没挖走他等等。他一开始还说得头头是道,可几瓶啤酒下肚后,他似乎有些醉了,口齿有些不清,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一边说,还一手一个抓住我和那个女同事的手,我和女同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同事借口去上洗手间,结果再也没回来。我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个狡猾的女同事早已溜之大吉了。我怎么那么傻呢,我也该趁机溜走啊!此时,许部长似乎也明白那个女同事已经溜走了,便一把抓住我:“小……小赵,你……你不能走……你行行好……送我回家吧……”没辙,我只好帮他结了帐,然后扶着跌跌撞撞的他出了门。谁知,他一出门就蹲在路边“哇哇”狂吐起来。等他吐完后,我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搀扶他回家。
谁知,当我好心将这个醉鬼送进他的家门,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却突然将门一锁,然后背靠着门,双手一把抱住我,口里喃喃说道:“你别走……陪陪我吧……我老婆不要我了……我很孤独……”天哪!此刻我才反应过来,什么顺路,什么吃饭,什么送他回家,都是圈套!我使劲挥舞双手,挣扎着逃离了他的魔掌,远远躲进客厅一角。我又慌张又恐惧,脑海里急遽地思索该如何逃脱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他靠在门上,血红的眼睛一直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硬拼可能不行,只能想对策了。我想了想,说要上洗手间。他一指旁边的小门:“这是卫生间。”我迅速走进去,插上了门,其实这是我的权宜之计。我在卫生间里到处寻摸,希望能找到一件防身之物,可里面什么家伙都没有。很快,我就听到他在外面使劲拍门,“你好了没有,好了没有,我也要上卫生间。”
我只好磨蹭着走了出来。他马上一头钻了进去,恶心的是,他怕我逃跑,居然没关卫生间的门。我立即冲到门口,想拧开门,却拧不开——已经被他用钥匙反锁了。我看到卫生间旁边是厨房,灵机一动,进去摸了一把菜刀,回到客厅后,我看到茶几上有一部座机电话,赶紧抓在手里。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后,我一手举刀,一手拿着电话,外厉内荏地大声喊着:“你赶紧给我开门,不然我马上给沈刚打电话……还有,你要硬来,我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我不信你家邻居听不到……”他似乎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你别……你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