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母亲却什么都不说,“扑通”就给我跪下了!天哪!母亲给女儿下跪,这对女儿来说,简直如遭天谴,我被母亲的这一举动击懵了!我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和母亲面对面跪着,母亲一开始是无声地啜泣着,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哭哭,哭个肝肠寸断、天昏地暗吧!如果哭能够宣泄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哪怕哭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我也愿意!
母亲的哭声也开始大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数落我去世多年的父亲,怪我父亲给她留下了两个拖油瓶,还这么不听话,要把她往绝路上逼等等……
从来没有哪一次,我像这一刻那么讨厌和怨恨我的母亲!我既同情她这大半辈子遭受的生活磨难,又对她的愚昧粗鲁的家长制作风感到切齿的愤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看不到一丝色彩。我越发绝望,哭得更加肝肠寸断!我边哭还边想着老五:此刻你睡了吗?你可知道这时的我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如此一想,心里更加揪痛,泪水更加铺天盖地……
我就那样和母亲面对面跪着,哭着。我不知道怎样劝解她。难道我错了吗?我和母亲相对跪着哭泣的时候,继父不仅没有劝解,反而火上浇油:“你要是不和那个小混蛋断了,你妈这条老命都会送在你手里!”母亲更是一副决绝的神色:“有他,就没我;有我,就没他!不然,我就跳河给你看!”母亲呀,你为什么对女儿如此苦苦相逼呢?
那一年,母亲已经五十六岁,因为生活的操劳,满头青黄不接的花发,满面如刻刀雕琢的皱纹。母亲瘦削的身体用骨瘦如柴形容也不过分,而她跪在我面前无助地哀哀痛哭的画面更让我心如刀绞——我怎么能逼死母亲?
那天晚上,母亲固执地在地上跪了很久,直到我答应她和老五断绝来往,她才站起来。一站起来,母亲就和我抱头痛哭!这次的痛哭是为了安慰我——母亲边哭边说:“你别怪母亲心狠,我也是为你好!我都打听过了,老五家里很穷,兄弟那么多,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你跟他只有受苦。你在家里已经受够了苦,我怎么能眼睁睁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再说,你如果不找个好人家,我们老了以后,靠谁养?我们只能靠你啊……”
母亲的话再次引发我的泪水。是的,我们家没有兄弟,我是老大,我不承担赡养父母的重任,谁来承担?我如果不找个经济条件过得去的婆家,父母的晚年怎会幸福?那一夜,和母亲的相对而跪让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那天夜里,我回到小屋时,妹妹已经熟睡,而我躺在床上,依然无法平息泪水的汹涌,它们无声而飞快地淌过面颊,流过发丝,侵入枕巾。我恨极了母亲的棒打鸳鸯,也恨极了自己的命运。我再次想到了小刘村那对苦命的殉情恋人。我甚至想,加入我和老五也那样殉情了,是不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
但我那时已经十九岁了,不再是十五六岁的莽撞年龄,哭过痛过之后,还得面对现实。是谁说的——真正的坚强,不是不哭,而是含泪继续奔跑。
38
就在我和母亲相对而跪、抱头痛哭的第四天晚上,我被母亲“恩准”最后见一次老五,去和他把话说清楚,从此不相往来。当然,这也是我苦苦争取来的一次机会。母亲说,来回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晚上八点半,我就出门了。我是一路跑着的,我想节约一点在路上的时间,和老五多说一会儿话。那时应该快到六月了吧,河滩上的绿草越发浓密起来,到了七月,它们就会被上游袭来的洪水淹没了,河滩就会成为一片汪洋。就像阻隔牛郎织女的天河,它以后也将成为阻隔我和老五见面的“天河”。
那天晚上,我特意穿了那双虽然不新、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平时是舍不得穿的,这是我唯一像样的鞋子。可是,在跨越一道河沟时,因为性急,也有点紧张,跨越时步子小了点,鞋子——我的干干净净的白鞋子,居然陷了进去!天啊!无法形容当时心里的沮丧和懊恼。回家换鞋吗?来不及了,再说,回家也没有鞋子可换。我只好拖着湿漉漉的糊满淤泥的脏鞋子继续奔跑。
大概十多分钟,我就跑到了老五家,好在小芳第一次带我过来玩时认过门的。谢天谢地,老五在家里。我在门外,就看到他瘦长的身影在堂屋昏暗的电灯下晃来晃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哽咽着喊了一声:“志刚(老五的本名)……”他扭过头,一下子看到站在门外的我,立刻惊喜地叫起来:“你来啦?快进来!”可我真不想进他们家的门,因为我的鞋子太脏了,不想让他家的人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他还是不由分说,把我拉进门,这才看到我脏兮兮的鞋子。他二话没说,立即去厨房给我打来一盆水,让我洗脚,然后换上他妈妈的鞋子。等我洗完脚,他又拿上刷子,在盆子里帮我刷鞋子。刷完,又拿出去清洗。默默地看着他为我做的这一切,真的百感交集,泪水如潮般在眼眶里涨涨落落……
他的爸妈非常憨厚老实,看到我来,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问我吃晚饭了没有,要不要再吃点什么。他爸爸一边让他妈给我做一碗糖水荷包蛋去,一边叫我和老五去房间里说话。真是一对慈祥和蔼的父母。由此想到我的父母,不禁更加悲从中来……
我对老五说,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一边送我,我一边和你说话。
这时,他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蛋出来了,碗里有两只鸡蛋。我无法推辞,只好吃了一个,另一个给了老五吃。
吃罢,我依旧换上我湿漉漉的白鞋子往回走。老五让我就穿他妈妈的鞋子回家,说下次见我时,再把鞋子还给他。下次,还有下次吗?我心里钝钝地痛着。我们从他家出来,走不多久,就到了堆满石块的河堤上。沿着河堤继续向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和我们平时见面的那片河滩。
那夜的月亮像个钩子一样斜斜地挂在天际,满天都是碎钻一样的星星,朦胧的月辉笼罩四野,蛙鸣一片。远处的村庄里有一些未熄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像一双双偷窥的眼睛,似乎想看看我究竟怎样和老五告别。
老五似乎也意识到我今晚“来者不善”,因为我以前从来不主动去他家找他,今天泪眼汪汪地去他家,一定没什么好事。在河堤上,我终于艰难地开口了:“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我爸妈不同意……”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爸妈都没正式见过我,为什么不同意?”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怎么说对他都是伤害,唯有哭,才能让他明白我的苦衷。
他忽然停下来,不走了。看着我,他居然也满脸泪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他的泪水让我更加心如刀绞。我们就那样站在河堤上,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男孩子哽咽着说话的声音尤其让人心碎。
“你还不如用这些石头把我砸死,我还好受些。”他一下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抱头,无声地啜泣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哭倒在他的怀里,我们就那样抱在一起无声地哭着。这是一个情不自禁的拥抱,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任何亲昵之举。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伤心,他从来我都只给我看到笑脸,愁容都很少见到。我摸着他泪水横流的脸,喃喃地说:“如果不是我妈以死相逼,我是不会退缩的。我妈吃了太多苦,我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直到哭够了,老五才伸出手擦去我满脸的泪痕,他的手掌上有一些干活磨出的老茧,但是并不影响他对我的温柔。他哑着嗓子对我说:“不管你爸妈最后能不能接受我,在你嫁人之前,我都会等着你。你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你,你就把我当哥哥一样吧……”这是他对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我哭着点了点头。之后,他把我拉起来,送我回家。我们走得很慢,我全然忘记了妈妈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限,以后我们将不再见,咫尺天涯,那么这一晚我就再次做回不孝女吧。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粗糙的手掌心有些冰凉,传递出他内心的绝望和疼痛。
送我过了河滩,已经看到我的家了,我们不能不分手了。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也许母亲此刻正站在门口偷看吧,但我无所谓了,泪水再次像决堤的水一样冲出眼眶,我紧紧地抱着老五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恣意地哭泣着。他双手抱着我的肩膀,把下巴顶在我的头上,我知道,他也在哭,我能听到他压抑的抽泣。小王木匠、金狗和川,都没有让我如此伤心过,因为他们对我的爱、没有老五对我的爱来得深切。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更加懂得什么叫珍惜了。当我懂得珍惜爱情的时候,命运却又将它从我手里夺去了。
最后,我推开了老五。这一刻,真正体会出什么叫“依依不舍”。我回头走了几步,他还站在原地。“你走吧,我看着你回家……”他轻轻地说。我转身欲走,他却突然跑上来,一下子拉住我,再次紧紧地拥我入怀。他的双臂坚强有力,勒得我肩膀发痛。之后,他掉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家,母亲果真在等我。看着我哭肿的双眼,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催我去睡觉。可我能睡得着吗?我有些怨恨母亲,严酷的生活将她磨练成了一个狠心的妇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去世之后,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家也很贫穷,但是母亲多么疼爱我们啊!
我和老五“分手”后不久,他就去了繁昌跑运输。临走时,他还托小芳转交我一封短信,信里说,让我等他,如果他在外面挣了钱,就回来造房子,争取让我的爸妈接受他。这封信再次让我泪眼模糊,我也暗暗决定:要等老五回来,然后慢慢做父母的思想工作,争取让他们改变观念。
39
但是,命运之神对我来说,真是个讨厌的“编剧”。为了让我的人生充满不可预料的变数,他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给我的人生来一些小灾小难——从7月份开始,我妈又病了,和去年一样,直喊肚子疼,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吃不下饭,人也急剧消瘦。继父去请邱医生来打了吊针,开了几片止痛药,邱医生建议最好送到医院去,以免耽搁病情。
时隔一年,我们再次将母亲送到了铁路医院。医院一检查,说是胆结石。我们都很纳闷:母亲去年不是做过胆囊切除手术吗?怎么今年又患胆结石了呢?医生的解释是,去年只是切除了母亲部分坏死的胆囊,没想到剩余的胆囊过了一年又长出了结石。没办法,母亲只好又挨了一刀,将剩余的胆囊全部切除了。和去年一样,还是我在医院陪伴母亲,每天面对医院财务室如狼似虎的催款,母亲三天两头就被断药,我焦头烂额。
一天下午,我妈正在昏沉沉地睡觉,隔壁病房的一个陪床的小姑娘忽然来喊我,说外面有人找。我纳闷地走到住院部外面,立即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站在树荫下——是老五!天哪!他怎么来了?我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盈眶地向他跑去。这是我们那次河滩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见面的刹那真是百感交集,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更黑更瘦了,满头是汗。因为天热,他剃了个平头,显得更精神了一些。
看到我远远跑去,他的眼睛马上笑成了一条线。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抿着嘴,眼睛笑起来又细又长,无限深情的样子。我在他面前一米左右停下,也笑了。热辣辣的阳光穿过树荫落在我们身上,细碎的影子在我们的脸上摇摆不定,那么戏剧化,又那么真实。
老五微笑着递给我一只小塑料袋,咦——里面居然是几个我最爱吃的水蜜桃,个个大如拳头。他说刚从医院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有贩子挑着担子沿路叫卖,看着很新鲜,他知道我爱吃,就买了几个。说着,他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听大宝(小芳的男朋友)说你母亲生病了,就先凑了1000块钱……不过,这里面只有995块钱了,那5块钱被我买了桃子……”我眼眶一热,嗫嚅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你……”他笑了:“暂时先不提这个,你妈看病要紧。”
我努力压下喉头的一股哽咽,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问他:“你有没有钱坐车回去?”
“我是开拖拉机来的,我弟弟正在外面等着呢。我们不回家,还要去繁昌拉竹子。”说着,他准备进病房去看看我妈。我赶紧拦住他,我说她正在睡觉呢。其实,我更怕我妈看到他,会不给他好脸色看,徒增尴尬,我想还是不见的好。
我们见面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他就走了。捏着那个雪中送炭的信封,心头说不出的感动。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1000元钱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元了吧?或许更多。而且我妈曾经那样间接地伤害过他,他居然不记恨。除了因为爱我,还能因为什么?这些钱,不知道他要装多少货,流多少汗才能攒够呢。如此质朴的男孩,纯真的爱情,哪里还能找到?
回到病房,我妈已经醒了,正在四处找我呢,她要解小便,因为腹部还插着管子,挂着胆汁袋,不能去厕所,所以只能躺在床上用便盆解决。我妈问我去哪里了,我支吾了一下。虽然在病中,我妈还是很精明的,她看到我手中有个信封,问我那是什么。我想,这也许是个良机——让我妈从这件事情上看出老五的人品,从而接受他。于是,我自作聪明地告诉妈:“是老五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