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我们一家人都有分工,我在医院照顾母亲;继父在家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借钱;妹妹正好放了暑假,天天换我去破碎机上拉翻斗车。妹妹曾在医院服侍了两天母亲,结果被母亲骂了回来,她太小了,连帮母亲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妹妹生性胆怯,连母亲的吊针打完了也不敢叫护士来换。所以只能让我陪在医院里。
家里最累的要数继父了,干体力活容易,但借钱就是万难了。所以,我每次看到继父来医院,从贴身口袋掏出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时,我就眼眶发涩。钱是借到了,可何年马月才能还清呢?
7月28日,我们已经弹尽粮绝,母亲不得不提前出院了,连胆汁袋都没有摘除,医生说等胆汁流得很少了,再去医院摘除。母亲住院整整28天,前后总共交给医院1143.51元。一笔巨债!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母亲出院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回来了。那天,我和继父拉着板车,把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家,我们刚把母亲在床上安顿好,坐到堂屋里休息一下。忽然,面朝路口的继父大声与人打招呼:“你回来啦?回来忙双抢吧?”一个声音随即回应:“是啊,呵呵,大伯你还好吧……”声音如此熟悉,又有点陌生,带点普通话口音。我下意识地探头一看,马上心跳如鼓——居然是川,提着一个黑色行李包,风尘仆仆地站在路口。如果我们再走晚一点,或许在路上就能碰到了。
见继父和他说话,他干脆拐向我家,放下行李,很懂事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我继父。我继父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烟:“红双喜啊?这要卖不少钱吧?”继父大半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对在外面工作、见过世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哪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以前并不怎么在意的川。继父话多,也不顾川还没先回家,就在门口拦着和他聊天。
当时我也在家,站在屋子里,远远地看着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川,不禁有些恍惚。上海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他不仅皮肤变白了,身体健壮了,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一些。天然的卷发理得很短,显得很精神。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黑色皮凉鞋,那么干净、明亮、阳光。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言谈举止间少了许多以往的粗野,而多了一些稳重。他也看到了躲在幽暗屋子里的我,向我笑笑。我只好走出来,问了声:“你回来啦!”他点头:“我妈写信去要我回来双抢,我要不回来,她又要发脾气了。”我似乎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居然是那么白。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好像都改变了不少。我们都长大了,懂得了用眼神含蓄地看一个人,而不透露半点心事。
我妈在床上听到川的声音,也用微弱的声音和他打招呼。川进了房间,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吃惊地询问我妈患了什么病。继父好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抢着把母亲治病的过程说了一遍,川一边听,一边叹息。继父依旧一个劲地哀叹着:“穷人生不起病啊,她妈这一病,家里一团糟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这辈子怕都还不了……”我不满继父的唠叨,川又不是专门来听他的牢骚的。于是我对川说:“你刚下火车,肯定很累,赶紧回家休息吧。”他点点头,顺手提起行李,说了声:那我回去了。
“你再来玩哦。”继父一反常态的热情。他笑着答应了。
他的回来,对我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我已经不敢把自己和他画等号了。如今的他是那么干净阳光,前途明亮。而我,依旧像一根狗尾巴草,并且是一棵被压在生活巨石下的狗尾巴草,枯黄、卑怯,对未来不敢有任何奢望。
第二天,我和继父在稻田里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在小屋里洗澡,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和继父在说话,细听,居然是川的声音。他居然又来我家了?为什么?等我洗完澡,去了堂屋时,他果然坐在小板凳上,和继父在聊天,继父又在抽他的“红双喜”。
见我过来,他憨憨地笑笑,我也笑笑,然后我进房间帮妈妈擦洗身子,他和继父继续聊天,他聊在上海的所见所闻,聊他的工作。他说被分配在宝冶行政处后勤木工组,每天上班八小时,一点也不累。他说他爸爸原来是宝冶物资处车队的队长,可惜他不会开车,否则也会被分到车队去了。他还说他现在在练健美,难怪看到他的肌肉那么结实呢。我在房间里一边帮母亲擦洗,一边侧耳听着他和继父的闲聊,心里充满羡慕和惆怅。在他的叙述中,上海,也在我心中逐渐明晰成了一座天堂——这是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那里盛产金钱和快乐,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骄傲自豪,幸福安详。什么时候,我能去“天堂”看一看呢?
帮妈妈擦完身子后,我就回到了小屋,妹妹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电视(在我十六岁时,家里也添置了唯一的电器——一台二手十四寸黑白电视),我从枕头下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他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和继父聊天。”从我十四岁开始写日记以来,哪怕经过了小王木匠和金狗的朦胧朦胧“爱恋”,我也没有停止过写川,自始至终,他都是我日记里的主人公。之前,写的都是对他的暗恋。他去了上海之后,暗恋变成了思念,还有对比。无论小王还是金狗,我都拿他们和川相比过,他们的优点川都有,但川有的优点,他们不全都有。所以,比来比去,还是川略胜一筹。
“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呢?他去上海前,我们根本不是好朋友,他曾那么看不起我,还曾说过‘你家也会有书’那样伤害我自尊心的话。如今,他是怎么了?我家又没有男孩,他到我家玩,名不正言不顺啊……”我在日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对他到我家玩的目的纠结不已,当然也有着隐隐的欢喜。
忽然,房门被敲响了,不用问,就知道是川,只有他才会那么礼貌。我说:进来吧,门没闩栓。他就推门而入了。“这个……送给你……”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粉红色的菱形橡皮,香香的,很好闻。刹那间,我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礼物,并且是他送的。虽然只是一块橡皮,此后也被我当作了珍宝。
他只在我的房间里呆了几分钟,我们聊了一会儿村里伙伴们的一些趣事,他就告辞回家了。可那一夜,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内心无比纠结:他干嘛送我橡皮?他给村里的其他伙伴都送了礼物吗?还是仅仅送了我?他开始喜欢我了吗?为什么呢?百思不解。
之后几天,他没再来我家玩。我有些失落。
一周后,忙完了双抢,川要回上海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居然又来到我家,告诉我爸妈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觉得这又有点奇怪:我家和他家并非亲戚,他没必要郑重其事地和我们家告别吧?这不免又让我浮想联翩——难道,难道他是特意来和我告别的吗?为什么呢?
当时,我在小屋里看书,没想到他和我父母告别后,又敲门来到我的小屋,告诉我他要走了。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他说春节再回来。然后,他冲我笑笑,说了一句让我回味许久、却又不知所以然的话:“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白衬衫在黑夜中转过前面邻家的拐角,不见了。
“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躺在床上,还在回味他的话。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我特别在哪里?这次回来,他为什么总来我家玩?难道,他不想做和尚了?想到这里,不禁莞尔。那段时间,我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复杂的情绪。
命运好像喜欢跟人玩捉迷藏游戏,当你快要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失去希望的时候,它又向你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脸。可是,想到小王和金狗“游戏”爱情的态度,我开始怀疑究竟有几个男孩是对爱情认真负责的呢!
34
川回到上海不久后的一天,他妈妈叫我去帮他家的稻田拔草。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村里的人家在农忙时节都是会互相帮忙的。可是那天,他妈妈在稻田里却和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姑娘,你现在还小,不要急着把自己订出去哦,以后说不定会有好人家咧……”然后,他妈妈话头一转,说起了她儿子川的种种优点,也说他的缺点。她说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但就是脾气倔犟固执,像他爸爸一样。我纳闷了——这个老太太,到底想表示什么意思啊?想让我不要跟别的男孩谈恋爱,等他的儿子吗?
直到很久后我才终于明白,老太太还真的是这个意思。原来,老太太叫川回来忙“双抢”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和他谈谈婚姻大事。老太太的意思是,虽然儿子人在上海工作,但老婆还是要在家乡找的,只有家乡的姑娘才知根知底,她才会放心,要不家里的农活谁干呢?老太太要找的不仅是一个媳妇,还是一个令她满意的好帮手。但令我十分费解的是:村里那么多姑娘,老太太为什么偏偏相中我呢?
后来我听母亲说,他妈妈看中了我的懂事、能干、聪明,说我年纪轻轻就养家糊口,独当一面,这样的媳妇谁家娶到都是福气。听到这些,我多少有些开心。难怪川这次回来,总到我家玩儿,也许和他妈妈的授意有关吧。
而我父母对川自然也很满意。川不仅踏实能干,而且有个铁饭碗,这个筹码比什么都重。所以,当川的妈妈把“提亲”的意思拐弯抹角地和我父母挑明之后,我父母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他妈妈还说,等川回来过春节时,就准备让我们订亲。听到这些消息,我有些百感交集,这简直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难道,上帝知道我对他的辛苦暗恋,所以安排他妈妈帮我成就这段姻缘?
川妈妈是个精明而又聪明的老太太,一天,她把川从上海写回来的信拿给我看,说让我替她写回信。其实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分明都是识字的,却多此一举地请我写信,可见老太太为了撮合我们,是煞费苦心的。老太太还善解人意地对我说:“姑娘,你聪明,又会写,你和我儿子通通信吧,和他聊聊天,我儿子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你要多启发他……”我听懂了,精明的老太太是想让我对她儿子主动一点呢。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川写了信,但没有一句涉及感情的字眼,就是一般性的问候。川也给我回了信,告诉我他平时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他说他的宿舍外面就是长江,他经常吃过晚饭后就爬过围墙,去江边“练功”(他那时又迷上了气功,常常去江边练“蹲马桩”)。他的钢笔字方方正正的很好看,原来他去上海后学了不少东西,练气功、健美和庞中华的钢笔字,他的好学让我十分钦佩。他似乎越来越像个上海人了,他会回到农村,娶个没什么文化的小妞吗?但是,一想到他妈妈十分喜欢我,很有可能他会奉父母之命和我订亲,我又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我怀着隐秘的心事,迫切地等待春节的来临。
快要过春节了,川的妈妈让我再写信给川的时候,帮她捎上一句话:让他过春节的时候早点回家来。我当然明白老太太的言外之意——早点回来和我订亲啊。但我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呢?再给川写信时,我就委婉地问他:会回来过春节吗?
可是,这封信他迟迟没有回复。我以为他没有收到,又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不长,只有一个意思——你妈妈让我问你,春节是否回来?(多年后回忆这一段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镜头——电影《手机》的开头一幕——严守一骑着自行车带着桂花嫂子去镇上打电话——“刘三斤,你的媳妇叫桂花,桂花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去……”——我感觉那时的我就是严守一,抑或是桂花嫂子。)
川依旧没有回信。经过了小王和金狗浮光掠影、无疾而终的所谓爱情之后,我对任何事物都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在目标没有实现之前,千万不要寄予太大的期望,否则,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但是,因为这个寄予期望的对象是川,却又让我满怀期待。
眼看春节一天天临近,川既没有回信,人也没有回来。腊月里,川妈妈在路上碰到我,问她儿子有没有给我回信,我摇摇头。老太太宽慰我说:上海的大单位一般总是腊月二十九才放假,她儿子可能要到年三十才能到家了。可是,过了年三十,川也没有回来。年初一、初二、初三,直到山上的破碎机又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他还是没有回来。之后,他妈妈偶尔碰到我,总是有点不过意的样子,说她儿子不懂事,太顽固,将来会后悔云云。她还安慰我:姑娘,你很优秀,很能干,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她一说这些,我就想哭。对农村女孩子来说,命运的转折就是依靠婚姻这块跳板。可是为什么,我的跳板总是在我满怀希望地准备落脚时,倏然抽空?
是后来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川妈妈也让她的大儿子写信去了上海,直接命令川春节回家来订亲。就是这封信,将川吓坏了,本能地选择了逃避——不回家。还是后来的后来才知道,川其实并不讨厌我,但那时的他还没做好要订婚、结婚的心理准备。他原本是想像想象对待妹妹一样对待我,有空时和我通通信、聊聊天,这样的感觉很好,至于订亲,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但是他母亲一意孤行、急于求成地想让他尽快和我订婚,他觉得恐惧极了,害怕一订亲就陷入和父辈一样的婚姻怪圈中,所以,他选择了用逃避来对抗母亲的“包办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