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我是认识的,一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在我出车祸之前,他也经常给我家拉石头。金狗的出现很平常。七月的一天早上,我去抢拖拉机时,发现了一台陌生的新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小伙子的年龄好像不大,肤色白皙,脸上有些红疙瘩,眼睛细长,还有两颗兔牙和张曼玉一样,嘴里。有两颗兔牙。这显然他是第一次拉货,拖拉机里干干净净的,外壳上的油漆还没蹭掉,他慢吞吞地开着拖拉机,神情也有些紧张。我却没有多想,只要来山上的拖拉机,都是来拉石头的。我迎头向着他的拖拉机跑过去、准备像以往一样熟练地一脚跨上踏板、一手吊住栏杆的时候,他却紧张地踩了刹车,差点把我甩下去。这就是金狗。
原来,金狗有个小叔叔一直在山上拉石头。那年夏天,高中毕业的金狗也开着贷款买来的崭新的手扶拖拉机,跟着小叔叔开始了他的运输生涯。金狗家在我们邻县,那里比我们这里更穷,他家有一个妹妹,母亲务农,父亲是教师。金狗不爱说话,而且天性腼腆,经常莫名其妙地脸红。
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来山上拉石头就被我抢到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反正金狗后来就经常帮我家拉石头。初来乍到的他似乎不太懂得山上的“潜规则”,或者说,他根本不想遵循这样的“潜规则”,他经常摇头摆手拒绝别人抢他的拖拉机,而径自开到我家的场地上。只要我家的石头拉完了,他才会替别人家拉。久而久之,人家看到他的拖拉机也不抢了,这不免让我暗喜。但是,山上渐渐地也有了一些流言,无非是说金狗看上我了,或是我和金狗之间有些什么“暧昧”,所以他才卖力地帮我家拉石头。
听到这些八卦,我恼恨不已。虽然那个年代砸石头卖钱是“王道”,但清白的名声对一个姑娘来说更重要,穷人可以缺钱缺物质,但人格和自尊还是不能缺的。
有一天,金狗又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来到我家场地,等上完一车货,他拿起摇把准备摇响拖拉机时,我对他说:“金狗,明天你还是让人家抢你吧,谁抢到你,你就替谁家拉,省得他们嚼舌头。”
他停下来,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我,慢慢蹦出一句话:“他们说什么?”可我还没回答,我发现他的脸已经慢慢红了,而且也不好意思看我了。然后,他使劲摇动了拖拉机,在拖拉机的“突突突”声中,我好像听他咕哝了一句:“你管他们说什么,我爱给谁家拉就给谁家拉,我有我的自由。”随即他跳上拖拉机,挂上档,拖拉机喷着黑烟“突突突”地跑远了。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金狗为了给我家拉石头,差点和山上一个著名的泼妇干一架。事情是这样的。第二天早上,拖拉机开始进山了,我正准备跑出去抢,忽然看到金狗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了堂口,他的拖拉机上站着泼辣的三凤。三凤有些得意地瞅瞅我,我不以为意地冲她笑笑,向堂口外跑去。
谁知,金狗的拖拉机却停了下来,我听他冲三凤喊着:“你下去啊,你下去啊,我说过不帮你拉的。”我闻言惊呆了!他大概还不知道三凤的厉害吧。三凤从小死了爹妈,在哥哥嫂子跟前长大,没读过一天书,从小就很野蛮、泼辣,人也长得身高马大,打架斗殴不输男人,因此二十六七岁还没嫁人。在山上,人家背后都叫三凤“臭嘴婆”,因为她骂架最厉害。
果然,三凤立刻双手叉腰骂开了:“你叫老子下去老子就下去啊?老子今天就是不下去,看你怎么样?你的拖拉机上又没刻着姓赵的名字,凭什么老子不能抢?”三凤连我也扯进去了。山上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好戏。我急坏了,怕金狗不了解三凤,惹毛了她,自己吃大亏。
金狗好像看出三凤不善,他什么也不说,径自把拖拉机开到了我家的场地上,然后熄了火,开始自顾自地装起石头来。这下,三凤彻底火了,在全山人面前丢了她的面子,这还了得。她开始撒泼了,她跳下拖拉机,拿起金狗的拖拉机摇把,一挥手不知扔到了哪个旮旯里,然后双手叉腰,扯开又粗又响的嗓子,开骂了。她先骂金狗“狗日的外来户,开个拖拉机有啥了不起”,接着越骂越难听,越骂脏话越多,也渐渐引申到了金狗家的祖宗八代和我的个人名誉上,直骂得吐沫横飞,嘴角起沫。我看到金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他一把扔掉铁叉,几步冲到三凤面前,举起右手食指,直指三凤的眉心,同时咬牙切齿地警告她:“你给我马上闭嘴!不然我不客气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骂一句,信不信我把你拉到你爹妈的坟头打得你满地找牙!让你哥嫂再来评理!”
不仅是我惊呆了,看热闹的人惊呆了,连三凤也吃惊得忘了骂词。这个来山上没几天的外来户,不仅没把她这个小荆山最富盛名的“臭嘴婆”放在眼里,还知道她家的底细。可三凤毕竟不好惹,她愣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马上拉开泼妇架势,一个劲往金狗面前蹭:“你打啊你打啊,你要不打,就不是人……”
就在这紧张时刻,金狗的小叔叔开着拖拉机进了堂口,他见侄子和三凤在吵架,赶紧上前一个劲地调解、道歉,他答应自己给三凤家拉一个星期的石头,这才浇灭了三凤的火气。
经过这场风波,山上的人再也不抢金狗的拖拉机了。金狗成了自由人,每天拉完我家的石头,他就随意地给别人家拉。只是,关于他和我的流言,也正式在山上流传开来。只有我内心明白,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金狗的小叔叔帮我家拉石头,他竟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起关于金狗的一些事情。他说金狗有个高中女同学,是独生女,爸爸是镇长,想让金狗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只要金狗同意,就给他买一条货船,让他当船老板。但金狗不喜欢那个女同学,于是才出来开拖拉机的,为此金狗还和他父母闹僵了。
我没想到,金狗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当我再看到金狗的时候,总是试图从他平静而清秀的脸上读出一点什么,但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依旧固执地把拖拉机开到我家场地上,依旧一声不吭地和我一起装车。
放暑假的时候,金狗那做教师的爸爸也来跟车帮着金狗上下货。我发现金狗和他父亲的关系果真不太融洽,父子之间也几乎没什么话,总是儿子在前面开车,父亲坐在车斗里,“突突”地来,又“突突”地去,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开学之后,金狗的爸爸回去教书了。在他爸爸走后,我也曾跟着他的拖拉机帮他去钢铁厂卸过货。
有一次卸货完毕,在临发动拖拉机之前,金狗忽然对我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有你跟着我卸货,我感觉特别有劲。”我当时愣了好久,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也许,在这个不善言辞的傻小子看来,这就是他最露骨的、表示好感的方式了吧?但我没有回应,我不敢回应。
回家后,我情不自禁地在日记里给金狗记了一笔:金狗真的喜欢我吗?他喜欢我什么?为什么该喜欢我的不喜欢我,而不该喜欢我的,偏偏喜欢我呢?我又想起了川,他就是那个该喜欢我、而又不喜欢我的人。
命运,就像一个神秘莫测的编剧,我的人生轨迹全都在它的信手编撰中。包括感情。
31
十二月初的时候,金狗被他父亲叫回家去了,他说大约过了元旦回来。但还没有过元旦,我就出了车祸。
金狗是在我出车祸后一周左右回来的。第二天中午,他果真来看我了。他给我带来了几本小说,还有一些营养品。他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我,不时问我的腿还痛不痛,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关怀。说不心动是假的,当他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还是会没来由地感到紧张、脸红、心跳加速。想必他也有同样的感受。所以,他在我房间里坐着时,脸庞总是红红的。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些什么话,想说而又说不出来。
那天,他第一次在我家吃了午饭。之后的每天中午,他都来我家吃午饭。只要他来吃饭,我妈总是想方设法弄点像样的菜。偶尔,他还在母亲的要求下,将脏衣服脱下来让母亲洗干净。而继父也破天荒地没有用扁担将他赶出去。渐渐地,我明白了继父和母亲的心事。
有天晚上,我听到爸妈在隔壁房间里嘀嘀咕咕,说不如叫金狗家来提亲吧,看他是不是愿意来做倒插门女婿,他总是这样走来走去的影响不好,村里人会说闲话的。提亲?倒插门女婿?这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啊!金狗都没有对我明确表示过什么,我的父母怎么反而有了“非分之想”呢?他们不是说过,不到二十二岁不让我谈恋爱吗?为何现在破例?难道真怕我成了瘸子,找不到婆家,而现在难得金狗有这份心意?——我在日记上胡乱记下自己当时的心情。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金狗,他是个踏实可靠的男孩,可是,真的要选他做倒插门女婿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爸妈背着我和金狗说了些什么。有一天中午,他在我家吃过饭后,到我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最近想回家一趟,和父母商量一下我俩的事情。我们俩的事情?我的脸“腾”地红了,这是金狗第一次挑明了他对我的感情。
“我爸写信来了,让我春节后不要开拖拉机了,太辛苦,想让我卖掉拖拉机,回家买船跑运输去,为这事,我很踌躇。”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踌躇”二字,后来查字典,才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小王木匠说的“不堪设想”和金狗说的“踌躇”,都是我在小学课本里没有学过的词,他俩曾给了我爱情,也教会了我认识这两个词语。所以,如今只要看到这两个词,也会勾起我对他俩的怀念。
听到金狗说他爸让他回家买船跑运输,我忽然想起他小叔叔说的——镇长的女儿想带船嫁给他的事。心里忽然有些堵。“是不是你爸想让你回家和镇长的女儿结婚?”我直截了当地问道。金狗愣住了,也许他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些事情。他的脸慢慢地红起来。过了好半天,他才嗫嚅着说:“我不会同意的,我不喜欢那个女孩,你放心好了。我春节时回去,就是想……想跟爸妈摊牌,我还是要来你家的……”这已经是金狗最认真的表白了。我心如鹿撞。温暖如春。
我对金狗,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爱——这个字不太恰当。最恰当的词,应该是——好感。而这种好感,有一大部分是建立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但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他对我的感情,比好感更深。爱情,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就像一颗糖,有它,苦涩的日子可以变得甜润一点。无它,就在“地狱里等待天堂”。
过年了,金狗回家去了。他说,一过正月十五,就来看望我。告别之后就是长长的、傻傻的等待。但心里,却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之感。
而我,也瘸着腿迈过了十八岁的门槛。但我不知道,哪扇门可以通向春暖花开。
开年后,过了正月十五,其他开拖拉机的都来山上拉货了,金狗还没回来。随着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我失望地想到,也许金狗永远不会回来了。
一直过了三月,金狗才回来。那时我已经可以下地了,但是却不能正常走路,右脚着地时依然很疼,左脚可以勉强着地。我就拄着拐棍,帮着家里做饭洗衣服。那天中午,妈妈从山上回家来吃饭,令我惊喜的是,金狗也跟在后面,他好像更清瘦了些,看得出来,他似乎有很深的心事。
那天吃过午饭,他到我的房间里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跟我说,他爸妈不同意他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因为他家也只有他一个儿子。但他爸妈说了,如果我愿意,可以嫁到他们家去。听了这话,我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是自尊心作祟,还是赌气,我对他说:“我爸妈说,要等我到二十二岁,才能嫁人呢。”言下之意:你们家愿意等吗?金狗比我大两岁,那年二十岁,在农村,这样的年龄已经可以定亲了。
而我知道,我爸妈是绝对不会让我嫁到金狗他们家去的,因为他们家是在另一个有名的贫困县,比我们家所在的市郊经济条件差了很多。我们村里的女孩子,最希望嫁到靠近街边的村子去,谁要是下嫁到县区的农村,人家都会笑话。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我们中间。我有种预感,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如果换了现在,也许我们会联合起来和父母抗争,但那时的我们似乎都没有抗争的意识,或者说,还没到需要抗争的地步。我只是怀着顺其自然的心情,等待着预料中的不祥结果到来。
四月底的一个中午,金狗又来我家吃午饭。我看到他的蓝卡其外套有点脏,就让他脱下来,准备帮他洗了,第二天他来吃饭时再穿回去。他的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熟悉的汗味,衣领上有他头发的油性味,在我闻来,都是那么亲切、馨香,我久久地把外套抱在怀里,不舍得放下。这是我和金狗的“最亲密”接触了,在我们认识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们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不知道什么叫肌肤之亲,不知道谈恋爱还需要卿卿我我。但是,就这么抱着他散发着汗味的衣服,也是那么幸福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