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3岁那年春节,我穿着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花棉袄,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从南通港登上了江汉号客轮,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漂泊。在南通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长江,站在江边的我惶惑至极,江水怎么会有这么多呢?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它为什么这么混浊?江水的下面又隐藏着什么?它会将我送往哪里?它会将我吞噬吗?……在它身边,我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船真大,上下四层,我不时爬上二层的甲板,望着江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银色的碎光,怯懦而兴奋。船开动了,骚动的旅客们逐渐安静,我看着庞大的轮船笨拙地离港,掉头,缓缓驶离我的故乡。
我们买的最低等的五等舱,7块5毛钱一张票,在船的最底层,一层草席铺在船板上,这就是床铺,南腔北调的旅客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脱了鞋的脚臭和厕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恶心。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从芜湖上岸的地方,叫做八号码头。就是这个码头,日后成了我少年时经常去呆坐和凭吊的地方。它对我的人生,起着重大的坐标作用。
原以为好日子就会随着和母亲的相聚而降临的。直至来到继父家,我才明白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也明白了为何继父不愿意接受我。继父家境的窘迫让我始料未及。当我跟着继父和母亲走过一座名为小荆山的露天采石场,再下一道坡,转弯下去,到河边的一座小矮房子前,继父停下了脚步,到家了。我不由得睁大眼睛: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三间房子,像一只老龟一样沧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从外表看,大门狭窄而低矮,两只窗户像放大的田字格,镶嵌在左右两间屋子的墙上。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塑料纸贴上的。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三间矮小的房子里却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即我家,一户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三间房子一家一半,中间堂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鸡鸭乱叫,地上坑坑洼洼,屋里气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看到了美华,她比一年前长高了,也长白了。令我羡慕的是,美华穿着簇新的格子裤子,头上扎着好看的红丝带,口音也有了一些变化,母亲回江苏的这几天,她是住在继父的妹妹家的。
刚进继父家大门,我就发现从右边的房门里射来几双敌意的目光,那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人的目光。美华悄悄告诉我,大伯一家非常凶,尤其是他的三个儿女,他们经常和母亲还有继父吵架、打架。我惊呆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美华懂事地说:“可能他们不喜欢我们吧。”
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母亲带着我和大伯大妈一家打招呼。我按照母亲的介绍,诚恳地一一叫着“大伯、大妈、哥哥、姐姐”,他们的脸上堆着笑,客气地说“路上辛苦啦”之类的话,看上去也挺亲切。我实在想不通,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吵架、打架呢?
我到继父家的第三天,便领教到了大妈及其儿女们的厉害。起因是一件小事,因为他们家的鸡在堂屋里乱飞乱跳,把我家正在煮饭的煤球炉上的锅都打翻了,我气急之下,将他们家的鸡轰赶了出去,于是大祸临头。他们家的大女儿,已经20岁的周小金从房间里冲出来破口大骂,骂的都是难听至极的脏话,我固然听不懂,但看她骂人的表情也能猜出几分来,我不知道如何反击,也不会反击。但屋内的母亲已经忍不住,回敬了几句,由此火上浇油,周小金冲上来一把薅住母亲的头发死命地拖,战斗打响了!从他们家的房间里刹时冲出了她的妈妈和两个弟弟,他们围攻了我和母亲,那天恰好继父和美华都不在。我和母亲没有打架经验,只会揪别人的衣领,根本无暇护卫身体其他部位。混战的结果是,我和母亲的头发被揪掉了好几缕,脸上糊满污血,手背上有被抓破的血痕,而他们家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胜利了。
当我和母亲噙着眼泪在房里清洗伤口时,一门之隔的周小金家里正传出阵阵得意的笑声。我多么恨啊!我恨自己太弱小了,不能保护母亲,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为什么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伤害?为什么命运像个无情的杀手,处处追杀无辜而弱小的我们呢?我们到哪里才能过上安逸、祥和的日子?
我被打怕了,我摸着生疼的头皮央求母亲:“我们走吧,我不要住在这里。”母亲的泪掉了下来:“我们能去哪里啊?他们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孩子,忍着吧,以后少招惹他们就是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慢慢的我才了解到,继父的大哥一家住在这里完全是鸠占鹊巢。这三间石头垒砌的房子,是继父年轻时独自从山上拉回一车车的板石,一车车的矿粉,再买来油毛毡和瓦片请人盖起来的,工钱都花去七八千。那时候,继父以为有了房子,就会有老婆的,但因为他脾气暴躁易怒,动辄发火,嗓门又大,吼一声会传遍整个村子,所以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后来好不容易有个外地的女人跟了他,却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就因忍受不了继父的粗暴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继父像山上一块不讨人喜欢的顽石一样,一直无女人问津。
而继父的大哥早年招赘到很远的一个穷乡僻壤,生下三个孩子后生活艰难。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继父所在的郊区要划为芜湖市管辖,经济条件将有所好转,于是善良的继父把他的大哥一家叫了回来,并且腾出自己的屋子,供大哥一家五口居住。那时候,继父以为这辈子都会打光棍,终身无靠了,所以他曾多次对侄子们说过这样的话:等我死了,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只要你们帮我料理一下后事。可没想到的是,继父在知天命之年,居然又娶了老婆,还带来两个女儿。于是,“房产计划”落空的侄子们自然迁怒于我们了。
继父和母亲结婚后不久,就曾和大伯一家谈话,想请他们搬走。谁知他们不仅不搬走,还想以武力霸占继父的房子。在战争开始时,狡猾而怯懦的大伯总是会躲出去,而让他的老婆和孩子来对付继父和我母亲。20岁的侄女曾指着继父的鼻子骂:“你个孤老,你胳膊肘往外拐,想把我们赶走,让外人进门,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看你以后死了谁管你?”18岁的侄子也挥舞着拳头威胁继父:“下次要赶我们走,让你们没好果子吃!”
母亲没想到,虽然逃离了杨东启的追杀,远逃安徽,原指望找个踏实男人过上安稳的日子,却不成想又跌进了另一个苦海。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杨东启在我家横行霸道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动辄提到动刀子杀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没有如此狂妄,但他们阴鸷、仇恨的眼神总令我不寒而栗!
为了不吃眼前亏,母亲只好劝我们忍耐。是的,当你是弱者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有着暴力倾向、以武斗解决问题的敌人时,忍耐是唯一的办法。
有时,我们一家坐在门外的桌子边一边乘凉一边吃饭,周小金出来倒洗澡水,故意扬得高高的,让脏水洒进我们家的菜碗,我们忍了;我家在堂屋的煤球炉上炒菜,周小金故意挥舞着扫帚扫地,灰尘弥漫,乌烟瘴气,我们忍了;他们晚上躺在床上指桑骂槐,诅咒我们一家,我们也忍了;我家堆在堂屋里的煤堆被偷了,也忍了……13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坚忍!正是这种坚忍磨炼了我的心态,在以后的年月里,我因坚忍而避开了许多矛盾与锋芒,获得了心灵的超脱与豁达。
之后还有村民告诉我们家,周小金曾在外面放话,说要把我们三个江苏佬赶走,赶不走就打走,不信斗不过我们。所以,在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我们一家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并不为过。
直到四年后,不堪欺凌的母亲最终说服继父,将大伯一家告上了民事法庭,依法要求他们搬出继父的房子。在农村,兄弟之间打官司还是很罕见的,至少在我们那个村是绝无仅有。于是,母亲的做法又招来了大伯一家的辱骂和诅咒。继父的大侄子每天在我家门口的桑树上练吊环,以此示威。为了让我们不受伤害,母亲私下一再告诫我和美华:无论什么情况下,大人不在家时,对大伯一家人的寻衅闹事都不要理睬,免得吃大亏。而母亲也采取了骂不还口的态度,任由他们发泄。晚上,大妈和她的女儿躺在床上睡觉,也指桑骂槐地诅咒着我们一家。我们一家一声不吭,用充耳不闻抵抗他们无聊的咒骂,等他们骂累了,自然会闭嘴。
令人扬眉吐气的是,最后经过法官调解,继父的房子终于被我们要了回来。
但大伯一家并未搬走,而是在我家屋子东边横着修了三间大瓦房,彻底拦住了我家的视线和风向。即使这样,也总比原先两家人一个大门进出、晚上躺在床上吵架要好了许多。也许正因为母亲敢于利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让大伯一家之后有所收敛,虽然他们偶尔还会对我们出言不逊、怒目相向、暗地里使坏,但至少不敢明火执仗地动武了。
18
继父虽然嗓门大,脾气暴,其实外强中干,平时面对我们母女的被欺凌,也只有忍气吞声。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在大伯一家鸠占鹊巢的几年里,我们一家四口只能住在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房间里不仅横竖放着两张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那时候,我和母亲、美华的户口还未迁过来,实际上就是黑户,一家四口就只有继父的一亩五分地。吃的米和烧的柴都不够,只能买黑市米和煤。母亲的身体不好,几乎每月都要抓药。而继父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这对一个有着两个正长身体、正在读书、又有一个长期病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每次买煤,都是继父和我一起拉着板车,步行去十几公里外的市区南关口买煤,每次买三百斤,只够烧一个月左右。最后的散煤,总是被母亲掺上泥土接着烧,但这样的煤球十分不经烧。而且米和煤的价格总是不断上涨,我和妹妹的饭量也日渐增加,愁得母亲天天叹气。
我一听到母亲的叹气就紧张,就知道母亲又碰到难事了。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生活的艰辛严峻地摆在了我们一家人面前。
那年过完春节不久,我和美华就要上学了。我很顺利地插班上了平山口小学的五年级读下半学期。学费是继父四处去借的。
继父认为借钱供我们姐妹俩读书,我们就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才对得起这个家。于是,我和美华有了分工,课余时间,我上山砸石头,美华捡猪粪,因为猪屎是上好的农田肥料。
美华干的是早晨的活。安徽某些农村的猪是放养的,一大清早,睡眼惺忪的猪们爬出猪窝,摇摇摆摆出了门。美华的任务就是扛着屎勺,屎勺的一头挑着屎筐,跟在猪们的肥臀后面,猪们拉下一泡屎她就用屎勺捡进屎筐。但早晨出来的猪腹中空空,很难存有宿便。而且早晨出来捡猪屎的人又不止美华一个人,村里那些年纪大的老汉几乎天不亮就起床捡屎,等到美华睡到天亮,扛着屎筐出来的时候,基本上无屎可捡了。所以,美华每次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如果筐中空空,她就不敢走正门,而是悄悄溜到屋后,将屎筐扔到粪堆上——千万不能让继父看到她没捡到屎,否则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第二天早晨,继父一睁眼就会扯着脖子喊美华起床捡屎去,起来迟了又怕捡不到。至今我还记得美华早晨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蓬头垢面去捡屎的模样:两只冲天羊角辫因为一夜的翻来覆去、揉压挤睡,奇形怪状地竖在脑袋上,有时还一只朝上,一只朝下,橡皮筋也是颤巍巍欲掉不掉的样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等捡完屎回来,她才有空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梳头吃饭,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学。
美华也够可怜的,因为家庭变故,她在江苏时根本没读书,到了安徽,9岁的她才有机会读一年级。美华并不喜欢这份捡屎的工作,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扛着屎勺、屎筐,一清早就跟在几头肥猪屁股后面转悠实在难为情。可我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捡屎。我喜欢欣赏猪们悠哉游哉、摇头晃脑的憨笨样子;我还喜欢看猪们边吃边拉的悠闲姿态;当然更喜欢它们拉出一泡泡肥硕的屎块。每当我捡起一泡屎,心里就有一种小小的收获了的喜悦。并且,早晨的空气十分好,尤其是夏天,边捡屎边呼吸新鲜空气,一举两得。而且猪屎并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