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鞭炮碎屑随着夜风起舞,更夫仍旧尽忠职守地敲着他手中的梆子,寂寥的长街之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打更人停下脚步,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看向声音来处。
马蹄跌与青石板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且经久不息,说明了来者不止一个人,尽管上元节没有宵禁,但能在夜色中飞马疾驰在长安道上的,自是非富即贵。
打头是个青年,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的气势如同这寒夜一般令人胆颤,脸上一道疤痕在夜色下显得尤为夺目,更夫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群人不好惹,忙躲在一间铺子的墙角。
这紧随其后的,也是个年轻人,脸上倒是没疤,只不过面无表情,看上去便不是个好惹的,倒是他身后的那位,弱冠年纪,锦帽貂裘,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这三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身着甲胄的兵士,其中一人的马上,还驮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更夫是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这些人是要趁着夜黑风高杀人,可细一想,杀人不出城反入城也说不通,想着想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最开始看到的那张脸,脸上有疤的年轻将军……莫不是……
策马而过的凌元辰自然不会知道一个小小的更夫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和决明两人都急着赶到皇宫复命,一路上可以说是快马加鞭。
到了宫门口,他们却是兵分两路,决明是皇上身边的暗卫,在宫中可以自由出入,由他先将事情原委禀报给萧景泽,也好让皇帝陛下心中有所准备。
守卫宫门的卫尉知道凌元辰是郡马爷,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更何况还有宁王在侧,自然不敢怠慢,立刻便将消息禀报了上去。
因着是上元夜,椒房殿中一直灯火长明,萧景泽刚刚睡下,还未入梦便听到喜儿在屏风外低声叫他,他小心翼翼地起了身,生怕惊动睡在一侧的谢瑶光。
好在谢瑶光如今嗜睡,这么点儿动静并没有将她惊醒,萧景泽披上外袍,放轻了脚步,低声问:“什么事”
“决明回来了,事情好像并不顺利。”自从给谢瑶光做了侍女之后,喜儿就不再是暗卫身份,决明所做之事,她是没有过问的资格的,但到底曾经也是从那里出来的,猜也能猜到几分。
萧景泽皱了皱眉,但还是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叫他到偏殿说话,让珠玉过来在这儿守着,万一夜里皇后醒了,也好有个照应。”
喜儿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叫人了。
萧景泽拿起披风随便往身上一罩,便急匆匆地往偏殿走,能让决明惊扰他睡眠也要禀报的消息,恐怕不止是不顺利,很有可能是出了什么变故。
果不然,听完决明所陈述的整件事之后,萧景泽原本还算轻松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问决明,“萧承和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会不会是我们的人走漏了风声,又或者是他买通了谁”
能知道这些消息的,几乎都是萧景泽十分信任之人,即便他从来不是一个多疑的帝王,这会儿也忍不住心生犹疑。
决明依旧面无表情,只有眼睛眨了眨,正欲开口说话时,凌元辰和萧承和带着苏豫来了,他退后半步,将自己隐藏黑暗的角落中。
即便是心中疑窦丛生,但萧景泽还是不紧不慢地吩咐黄忠让人烧几个炭盆、赐坐、上茶。
皇帝不急,凌元辰原本急切且慌乱的心情便缓和了下来,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因为事态紧急,未曾向皇上请旨,便让宁王殿下离开皇陵入城,还请陛下恕罪。”
“虽说事急从权,但该罚还是要罚,下不为例。”萧景泽点点头,这话是说给萧承和听的,免得他以为什么人都能轻轻松松将他带离丘山皇陵,弄出一个先斩后奏来。
说罢这话,他又转头看向萧承和,道:“宁王擅离封地之事情有可原,朕可以不再追究,但是苏豫离府找你求情,说你与暴民作乱案毫无关系恐怕也难服众,这里头的缘由须得查个清楚明白才行,若是宁王无罪,那是最好不过,若是宁王有罪,朕也决不姑息养奸。”
“臣谨遵圣谕。”萧承和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微微点点头,对凌元辰道:“那还要劳烦凌将军,等会儿再将本王送到廷尉司才是。”
这一夜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鼓楼的钟声敲响了沉寂了半个月的朝堂,而年前所发生的暴民案伊然成为文武百官们辩论的焦点。
萧景泽冷眼看着那些御史们脸红脖子粗地为暴民们洗脱罪名,说是朝廷要教化愚民,言之凿凿,看着平日里莽莽撞撞的武官一意要求详查,口吻坚决,而那些三品之上的官员们却又都静默不语,好像这些人的争辩与他们无关。
这是一场准备充分却又略显得蹩脚的试探,萧景泽从来没有表现出对文官或者武官的倾斜,但是世人皆知以靖国公为首的武官一派备受皇上倚重,而以傅相为首的文官一派却只有三两个年轻人被萧景泽重用。
文官不像武官可以依凭军功,原本就晋升困难,焉能不急,有人便提出,这些暴民是因为没有受过正统的教化,不懂纲常伦理,不明诗书礼仪,才会犯错,朝廷应该开设学堂,让老百姓们读书识字,明是非,知善恶,这样一来,人人知礼,便不会再犯错了。
萧景泽笑,“既然如此,那朕也想问一问,若是州府郡县皆开办学堂,诸位中有谁愿意去那学堂里做夫子”
刚才慷慨激昂陈清利弊的一众文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无论是世家子弟,又或者寒门士子,都是削尖了脑袋要挤到长安做官的,别的不说,就看那长安令薛严,论品级还不如一州太守,但是外放的官员见了他,照样也是礼遇有加。
“如果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哪怕是说出朵花了,也只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萧景泽道:“朕看你们还是莫在这里争长短,暴民案之事有薛廷之和廷尉司处置,该怎么判,该怎么罚,有大安律例,不是几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定了的。”
“皇上,臣有话讲。”
萧景泽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口,这人站出来之后,其他人才发现,这不是祝南雍吗
祝南雍丝毫不在意旁人的低声议论,见皇帝朝他点了点头,便道:“刚刚皇上问,若是开办学堂,谁愿意去做夫子臣愿意。”
他没有过多地阐述自己有多高尚的品格,多无私的奉献,而是道:“刚刚几位大人所言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不可否认,兴办学堂乃是利国利民之事,臣提此事,非因暴民案,而是……”
祝南雍的话还未说话,萧景泽却已经朝他摆摆手,“祝卿既然有想法,退朝之后写个折子给朕看看,若是可行,也未尝不可。”
刚刚提起兴办学堂的几位文官听到这话,不由得暗暗后悔刚刚没有紧抓时机身先士卒,要知道这事儿若是当真能办成,不说青史留名,单是在文人士子之间的名声就对自己的前途大有裨益。
而武官们也有人十分恼火,觉得这些文官一件事能说出十种道理来当真是万分麻烦,还有人低声议论,开办学堂还不如开办武馆,等到打仗的时候全民皆兵,不比识几个字来得重要
祝南雍对周围愤愤然的目光置若罔闻,也并没有就此回归到队列之中,而是接着道:“那么臣还想再说一说暴民案。臣与周大人审理此案也有一个月了,经过仔细查证,这些暴民并非临时起意,乃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在长安西市作乱,目的有三,一为败坏皇上与皇后娘娘声誉,二为煽动百姓引发民乱民怨,三为谋财害命,参案人数共计百人,臣以为这些人藐视天威,视朝廷和官府为无物,应当按律严惩。”
昨夜凌元辰将苏豫和萧承和送到了廷尉司中,周廷之与祝南雍连夜审理,尽管苏豫认罪俯首,但萧承和却是择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狐狸尾巴都没有露出来,按道理这案子还要再审一段时日,但谁也没料想此事竟然在朝堂上会引起轩然大波。
眼见事情已经如此演化,朝臣们议论纷纷,身为萧景泽的心腹大臣,周廷之自然不能干等着,当下道:“祝大人所言非虚,据查,此事背后主使之一乃是定国公世子苏豫,与宁王殿下似乎也有所关联,只是案件主犯尚未明朗,暂时不便定罪。”
百官之中不乏老臣,经过周围人的一提醒,多多少少都知道了当年定国公府和仁德太子一案的牵涉,若说暴民作乱还可以无知为由,那么如果有人想行叛逆之事,就不是这些官员们敢口无遮拦谈论的了。
然而皇帝面前不敢说的话,散朝之后却是私下里三三两两地凑作堆,揣摩起皇上的意图来。
另一边,萧景泽难得在退朝之后没有急着赶回椒房殿去看谢瑶光,而是派人将凌元辰、傅宸和祝南雍叫进了御书房。
“今日朝堂之上,为何文官武官相争如此厉害”萧景泽不是瞎子,为君者,高坐于明堂之上,那些官员们自以为掩饰的极好,殊不知人群中交头接耳,慌乱、愤恨又或者恼怒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他们。
祝南雍是寒门士子出身,现在又在廷尉司这种几乎是世卿世禄的衙门供职,对于文武官员之间的派系之争自然是一头雾水,只能紧闭着嘴不说话。
反倒是傅宸,苦笑着指了指凌元辰,道:“臣以为,此事由凌将军回答最为妥当。”
“叔父年前旧伤复发,病情凶险,他们大概以为大将军死了,朝中的官职升降又将变一幅景象,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借着暴民案来投石问路吧。”凌元辰在军中长大,对于年轻的文武官员相互不满也是知道一些的,毕竟每次他以军功而升职时,多多少少总会有人认为他太年轻,尚无定性,难当大任,不该过快的升迁,而这其中,十有八九都需要是熬资历的文官。
大安朝立国以来,战事不断,武官的升迁自然要比文官快一些,然而这一套却不适用于战事停歇,百姓安居乐业的如今。
萧景泽并非不想改革吏治,但他不是冒进之人,与匈奴才不过和平了一年,若是此时削减武官功绩,提拔文官,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更应徐徐图之才对。
他的心思,傅丞相知道,靖国公自然也知道,但是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旧疾,便能让出如此之多的人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