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了几秒,幽静的环境响起陶逸劲低沉的声音,“凌姝在呢,穆黎不可能到这儿来自取其辱。”
“你确定?”陶诗宜质疑,“可我听说,蔺瑾谦带着她来了,只不过没有露面而已。”
“这不就结了?她来了又如何,不来又如何?终归是不被蔺家承认的人。”陶逸劲语气轻松,不以为意。
“跟哥回去,那个女人不是问题,即便要担心,也应该由凌姝来担心。你要想抓住蔺易胜,就应该回去昭告你的身份。”
没有听到陶诗宜的辩驳,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在庭院里回荡。
穆黎从树干后走出来,目送两人的身影在不够明亮的光线中消失,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几乎成了几大家族的仇人,所有人都巴不得置她于死地。
她抬头,刚好能看到二楼某个房间的窗,而蔺瑾谦正在那扇窗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方向。
光线不明,穆黎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但她能猜到,必然不会好看,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
……
“大少,您还有什么吩咐?”女佣把床褥铺好,欠了欠身,恭敬地问坐在窗边的蔺瑾谦。
蔺瑾谦不做声,只摆了摆手。
女佣便再次欠了欠身,离开了房间,同时把门锁好。
蔺瑾谦这时转动了轮椅,向床边移去,“今晚不回梨花溪,你与我就住在这里。”
穆黎愕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往床边移动的背影,像是被点了穴般无法反应。
她本以为回到房间,会迎来蔺瑾谦狗血淋头一顿羞辱,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仿佛刚才那居高临下的一对视从未发生。
哪知平静过不了三秒,竟迎来了如此噩耗!
“此时带你离开,不正合你意?”蔺瑾谦淡漠的声音在古香古色的房间里响起,“你擅自做主,悄悄溜下去,不就是为了能被人看到,捕风捉影吗?”
穆黎不语,说中了再怎么否认都没用。
“可惜你错了,对于蔺家而言,捕风捉影不可怕,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是公开身份。”蔺瑾谦说完,转过身来,不悲不喜地看着她。
穆黎站在墙边,屏着呼吸,深知蔺瑾谦说的再正确不过。
尽管如此,她依旧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喧闹繁华终有落幕的时刻,孤寂冷清才是最终的归宿。蔺家老爷子的八十大寿,热闹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散席的时刻。
罗赫又来敲门,说老爷子要蔺瑾谦下楼,一同送客。
蔺瑾谦没有说话,放下书本,抓起搁置在桌上的佛珠,由罗赫推着离开了卧室。
房门合上,穆黎立刻到窗边,观察楼下动静。
如果说寿宴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比如确认凌姝不同寻常的身份,那么在散席的时候,必定会体现出来。
另外的三大家族必定会对凌家格外客气。
可惜的是,宾客没有从楼下过,隐约可以听到送客的寒暄交谈,不见人影。
没多久,蔺瑾谦便回来了,穆黎在听见门外动静的时候,随意拿了本书,坐在太师椅里佯装淡定地翻看。
罗赫护送蔺瑾谦回房,径直去了洗浴间,随后出来取了一套换洗衣物送进去,便离开了。
穆黎捧着书坐在太师椅里,听闻里面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心绪越来越烦乱。
那水声像是海妖的歌声,带着魔咒,一点一点把她往记忆深处拉。
六年前,她嫁给蔺瑾谦的那晚,也是如此。
她惶惶不安地坐在新房铺满红色的床上,听着洗浴间里的水流声,又害怕又好奇。
害怕的是,被家族为利益牺牲掉的她,初初嫁进如豺狼之地的蔺家,与一个年长她七岁的陌生男人共处夜深,会发生什么?
好奇的是,那个男人靠轮椅生活,他一个人是如何完成洗漱的?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甚至冒出了离谱的念头,那个男人会不会根本没有瘫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能从轮椅上站起来,能行走,像个正常人一样。
多年来,这个离谱的念头从未消失。
甚至今夜,哗啦啦的水流声又唤醒了被沉埋多时的念头——蔺瑾谦,他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这些年来,他始终置身轮椅,无论春夏或秋冬,腿上都盖着深色系的羊绒毛毯,他的双腿是什么样子的,从未有人见过。
即便是婚礼当晚,她也没有见到。
潘多拉的盒子不打开,好奇心的驱使力只会越来越大。
穆黎放下书本,起身而不自知,循着水声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即便盒子开了,灾难、苦楚释放出来,也算是真相大白的一种。
洗浴间的第一道门被打开,只见换洗衣物的榻椅上放着蔺瑾谦的衣物。
老爷子寿宴的这天,他穿了盘扣马褂,一身吃斋念佛修道成仙的打扮,与宴会上忙于交际的人们格格不入。
这该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无畏任何?
穆黎继续往前走,来到里屋的房门前,浴室的房门在三分之一处是磨砂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身影。
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
穆黎屏住呼吸,提起手叩门三下,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问话,“什么事儿?”
“我想用洗手间。”
“稍等。”
音落,水流声止住,穆黎大气不敢喘,贴在没有磨砂玻璃的一侧,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越是静悄悄,越是令人生疑。
别说身坐轮椅,即便一个正常人,双脚行走,怎么可能没有动静?
“哐当”骤然一声响,穆黎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挑破,手立刻握住了门把,紧接着就要打开——
幸好残留的理智及时制止了她。
“还好吗?”她收回了手,沉住气问。
又传来杂乱的声响,接着才听到蔺瑾谦有些吃力地说:“你帮我去叫罗赫——算了,你还是别出去。三分钟时间,三分钟后你开门进来。”
穆黎扭头看向悬挂在榻椅上方的始终,等待着三分钟一分一秒地度过。
浴室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三分钟未到,蔺瑾谦声音传过来,“进来吧。”
穆黎开门进去,只见他瘫坐在地板上,已传好了换洗的衣服,轮椅倾倒在一旁。
难道刚刚那一声巨响是轮椅倒地的声音?
“帮我把轮椅扶起来。”蔺瑾谦说。
穆黎提步,上前把轮椅扶好。
蔺瑾谦抬手,“拉我一把。”
穆黎便俯下身,把他的胳膊搭上肩,刚沐浴过的男性清爽气息窜入鼻尖,搅得她一时恍惚。
她忙镇定心神,用尽全身力气,咬牙把他从地上撑了起来,支撑着他坐进轮椅里,已是满头的汗。
“谢谢。”蔺瑾谦抓起毛毯,盖在腿上,“给你添麻烦了。”
穆黎抿唇,摇头,余光扫进那一池子的热水,原来他房间的一切都经过了改造。
浴池的高度恰好与轮椅平齐,这样一来,他只要撑住浴池宽阔的边缘,就能从轮椅顺利进入水中,而浴池周边的地面都弄成了能卡住轮椅的地板。
难怪他不需要人帮助。
“你用吧。”蔺瑾谦留下这么一句话,操控着轮椅出了浴室。
穆黎揉了揉额头,是她想太多了吗?
“这些年,你一定恨死我了吧?”穆黎从浴室出来,就听到屏风后传来声音,“一个你不爱的人,终身与轮椅相伴,却要用婚姻捆住你,不能不恨。”
她擦了擦脸颊残留的水珠,在太师椅里坐下,说道:“恨也无用,如今我只关心,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还是这么急不可耐。这些年你的性子其实一点儿都没变。”
“变与不变在于自己的内心,不是别人说的。”
穆黎抬眼,看向屏风的水墨画,泼墨山水间,似夕阳西沉,又似朝阳初升,只见简陋竹楼隐于一片青山迷雾之中,似有一人居住于此。
那模糊的身影立在竹楼窗前,似依靠,又似托腮眺望,不知是在欣赏清晨的美景,还是等待夜幕降临,良人归来。
她在这屋子里待了好几小时了,这才留意到屏风竟是如此脱俗精益之作。
“这画画得真好。里面的人是在等谁吧?”穆黎看得入了神,无意识地发问。
屏风后的蔺瑾谦被这问题惊扰,猛然合上了手中的书,眸光瞬间如浓墨般暗沉,深深地看向了水墨画作。
半晌,他回过了神,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还会品画?”
穆黎也回过了神,眨了眨眼,把画作中等归的人影抹去,看到对面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白净的面庞。
她不懂画作,比起蔺瑾谦来,在他面前点评简直是班门弄斧,是她冒失了。
蔺瑾谦是蔺家长房独子,是蔺家苦心栽培的继承人,自小便接受最传统的中国思想和西方先进教育,双重洗礼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成熟得早。
年纪小小,便有着一般人猜不透的心思,和堪比蔺家白手起家的祖先的果敢魄力。
可穆黎不同。
她自小跟着母亲在南方小镇生活,因是重组家庭,还有个调皮的弟弟,她很早便懂得生活不易,会勤劳地帮着母亲经营生计。
若不是与蔺易胜相识,她决然不会接触到这些高雅的东西。
蔺易胜因调养身体被送到小镇生活,母亲不常在,都是家佣陪着。可蔺易胜这样的富家少爷,自然是对乡下小镇好奇不已,便趁着家佣不注意,偷跑了出来。
哪知这一跑便和镇上的男孩儿起了冲突,穆黎为他作证,因此相识,然后相爱,最后分开。
人生便是如此地戏剧化。
“你品画是蔺易胜教的吧?”蔺瑾谦见她不出声,又追问了一句。
这一问,令穆黎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