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儿时玩伴阿豪打来电话，说我家老屋的房梁上，又飞来了一群燕子。阿豪还像小时候那样，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语速很快，不容我插话。
挂了电话，又想起儿时的美好回忆。那时候，乡间物质匮乏，孩子们没有什么玩乐，成天光着脚丫东奔西跑，要嘛上山摘野果子，要嘛上树掏鸟窝，要嘛下河摸鱼……虽然很辛苦，常常空手而归，可我们很快乐、很开心。一大群孩子聚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游戏，没心没肺地大笑，幼年“不知愁滋味”。
转眼之间，玩伴们都长大了，为了学业、为了生计，一个个散落天涯。不过，即便远隔千山万水，即便久久不通音讯，我们的心里都始终装着彼此。只要电话一通，只要笑声一起，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们旁若无人地说着儿时的玩笑，大大咧咧地叫着对方的“外号”。那种感觉，真的好美，真的好亲切。
儿时的我身体羸弱，所以特别羡慕会爬树的同伴。他们只要瞅准了一个鸟窝，便三下五除二地溜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捧着鸟窝，站在我的面前炫耀着。孩子们掏鸟窝，仅仅为了玩乐，并不伤害幼鸟和鸟蛋。把玩腻了，又把鸟窝送回树上，端端正正地摆放好，连鸟妈妈也发现不了。
可我不服气，总想亲自体验一下掏鸟窝的乐趣。每年春天到来，我家的房梁上总有燕子飞来，在上面筑巢、育儿。那天上午，趁着家人都去干农活了，我逼着弟弟和我一起端着梯子，准备掏房梁上的燕子窝。起初弟弟不愿意，他说燕子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不应该打扰它们。后来，我只好掏出自己珍藏的五粒玻璃弹珠，承诺只要帮我扶好梯子，掏到燕子窝，玻璃弹珠就是他的。弟弟挡不住玻璃弹珠的诱惑，答应了。
爬在梯子上，第一次从高处俯视地面，我有点头晕。咬了咬牙，终于爬到了房梁下，我刚一探头，就发现一只浑身还没长毛的小燕子，它张大着嘴巴，扭头朝着我看。妈啊，我可从来没见过雏燕，全身粉嫩粉嫩的，能看见血丝。就这样，我吓了一大跳，人也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弟弟吓坏了，连忙跑出去叫大人。奶奶回来时，我还趴在原地，摸着屁股龇牙咧嘴。确认我并无大碍之后，奶奶忽然脸色一变，大发雷霆，从一旁找来一根长长的藤条，就要往我身上抽。原本还以为奶奶会心疼我，给我个糖吃，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眼看着情况有变，我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奶奶抓着藤条追了出来，我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那场面喜感十足，现在想想也叫人不禁莞尔。
我想不明白，不就是掏个燕子窝嘛，至于这般玩命地撵我吗？至于后来奶奶有没撵着我，有没揍我，我已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奶奶好几天都不跟我说话。奶奶虽然不再撵我，可我“死鸭子嘴硬”，仍然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说那些燕子整天大喊大叫，吵死人了。我还说，燕子站在巢沿上拉屎，客厅的地板上常常出现一大堆的燕子粪便，臭死了。奶奶听完我的话，抓住藤条又要打我，我又得一次次地夺门而出。
再后来，爸爸告诉我，到咱家的燕子，是从北方飞来投奔咱们的亲戚，作为主人，哪有祸害亲戚的道理？爸爸还说，咱们客家人和眼前的这些南飞燕一样，都是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千难万险才来到温暖的南方的。多亏了这里的人们收留了我们，不然我们还得继续流浪，四海为家。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客家”，什么是“流浪”，但我从爸爸的眼神中，读出了感激，读出了神情。从此，我再也不提掏燕子窝的事儿了，连从房梁下走过，也小心翼翼地，唯恐惊着那些辛苦而来的“亲戚们”。
那群南飞燕被我骚扰过，所以我很担心第二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到我家里来作客吗？我查了书，也请教了老师，知道燕子的平均寿命约为十一年。我希望那群曾经被我骚扰过的燕子，不计前嫌，继续到我家来作客。于是，我在忐忑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没想到，第二年一开春，那群黑色精灵又如期而至，来到了我家的房梁上。看着它们每天叽叽喳喳地进进出出，衔泥筑巢、觅食育儿，我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及至后来，读到白乐天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我方才真正对当初的鲁莽行为深感内疚。白乐天深爱着杭州西湖，“爱屋及乌”的他，也深爱着孤山、贾亭、黄莺、燕子……白乐天之于杭州西湖，意义非比寻常，是因为那条造福子孙后代的“白堤”，也是因为这首流传千古的吟咏西湖的名篇佳作《钱塘湖春行》。
思绪还未走远，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阿豪打来的。他说今年到我家的燕子比往年多，总共筑了三个巢，问我要不要回老家看看。我笑了笑说，为了看几只燕子，千里迢迢地回老家，我还不至于那么傻！可是，说完我就后悔了，其实我真的想回家看看，看看燕子，看看故人，看看乡间的春天。
阿豪听完我的话，显然有点情绪低落。他说，你知道吗？我在你家天井的台阶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哑然。我想开玩笑地说他多愁善感，故作深沉，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阿豪的事业做得很大，在老家创业，专做农村淘宝生意，把城里人稀罕的东西，通过快递源源不断地送出去。同时，阿豪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记得小时候的他，经常蹲在地板上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甚至忘了吃饭，忘了写作业。我相信阿豪所言非虚，他真的在我家看燕子衔泥，看了一整个上午。
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也不是因为怕花钱，我之所以没有答应阿豪回家看看，一来是因为俗事缠身，实在走不开；二来是因为害怕想念，害怕回忆。人一旦坠入思念的泥淖，便很容易沉沦。沉沦在过去，便很容易失去斗志。可我，还是想念那群燕子。
回老家看燕子，终究还是没能成行。为此，我竟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好几天。女儿看我精神恍惚、心不在焉，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摇了摇头说，不，心里堵得慌。
过了一个星期，一个午后，我正在书房构思一篇小说，微信的声音响了，又是阿豪。我点开一看，是三段小视频。时间很短，合起来才30秒钟，可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群久违的黑色精灵。它们在我老屋的房梁上跳跃着，在屋里屋外穿梭着，或交头接耳，或低头啄食，还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啼叫。
我很好奇，便问阿豪，燕子的声音怎么好像有点奇怪啊？阿豪说，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老屋里没有人气吧！看着这简单的几个字，我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是啊，老屋里没有人气，燕子们也会孤单啊！看来我得回去，必须回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关掉了电脑……
回家的车上，女儿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燕子，叽叽喳喳，一路说个没完没了。我这才恍然大悟，老家的房梁上有一群小燕子，而我的身边也有一只小燕子，她们一样可爱，一样聪明，一样让我牵肠挂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