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很不理解,大人们的内心世界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敌人?从课本上看,美国是敌人,英国是敌人,日本是敌人,很多国家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几乎没有朋友。而且,课文里说资本主义是腐朽的、没落的国家,迟早要完蛋。我们还要去解救处在水深火热的台湾同胞。我们完全处于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其实,那时候我读书特认真,理解力比较强。我想我们身边那么多的敌人,我们哪有安全感啊?他导致我一看见带墨镜的人,或者有陌生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就会怀疑是不是特务。
那天的动员大会上,我们看似文邹邹的校长也发了言,表了态。他也认为:从今天起,狗不再是人类的朋友了。他给各班制定了打狗时间表。校长的讲话彻底否定了自然课老师给我们教过的知识,说人类最开始驯服的动物就是狗,狗是人类的朋友。
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听得战战兢兢,似懂非懂。我双腿哆嗦,吓得尿都要流出来了。我望着台子两边手持棍棒的凶神恶煞的打狗队员,心头十分恐惧。我听别人说,那些人都是些二油子,成天没有正事干的。乡政府遇到些困难了就请他们。像哪家超生了没有缴纳罚款的,就会安排这些人去拆房子,挑谷子,抢腊肉,牵猪赶羊。这一次打狗,估计也只有这些人才干得下来。听说,他们杀狗眼睛都不会眨!
动员大会结束了,我浑身酸软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无心看风景。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乡长的讲话。他说:“这次,你们自己不打,我们的打狗队就上门来打。打了,还要付工钱!”
我越想越害怕,眼里噙着泪,第一次想到了爸爸。我准备给爸爸写一封信,问问他该怎么办?
我回到家里,取出纸笔,开始给远在县城建筑工地上打工的爸爸写起信来。小黑趴在我身边,头埋得低低地,两只眼睛无精打采的,也是一脸的焦虑。
我在信中写道:“亲爱的爸爸,今天学校里召开了打狗动员会。老师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回家将自家养的狗打死。不然,乡政府组织的打狗队就会上门灭狗,而且,还要付给打狗队员的工资。爸爸,你快回来吧,我想你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边写信边抹泪,最后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小黑看见我哭了,他也发出了低沉的哭声。我们俩抱头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我把写好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书包里。小黑见我收拾好了书包,就站了起来,爬到我的腿上,在我身上打起滚来。他是故意在逗我开心。我见他那么可爱,又突然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我抱着小黑,给他讲述了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我给他学着乡长的太监样的声音讲了几句话。小黑吓得竖起了耳朵,冲我汪汪汪地叫。我说我最不理解的就是我们校长,他居然也赞同打狗,平常校长看上去那么有文化,文质彬彬的,今天说出的话太不应该了。而且,他还是一个变色龙,明明他给我们上自然课时,还讲了人类是由猿进化成人的,人类最开始结识的朋友就是驯化了的狗。可是今天,校长居然否定了课本上的知识,同意了那个坏乡长的话。我恨我们的校长。他们说疯狗咬了人,可是小黑你并不疯啊!
小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他似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用舌头来舔了舔我脸上的眼泪。像是在安慰我,让我不要伤心。
那晚,我再也没有让小黑睡他的狗窝。我把他轻轻地抱上了床,第一次让他和我睡在一起。小黑也很享受,他伸出一只爪子,放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我们俩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去了一趟乡上的邮局。我是第一次去邮局寄信。我站在邮递员阿姨的柜台前,苦苦地哀求她帮我把信送给我爸。阿姨态度十分不好。她大声地傲慢地伸出一只手,头抬都没有抬,根本不看我,半天才冒了一句话:“邮——票,8分!”我低声说:“我没有钱!麻烦阿姨帮个忙呗!”邮递员阿姨这才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正在编织的毛衣,用手支了支眼镜,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大声地嘲笑道:“哼——哈——!你以为你是谁啊?达官贵人的公子吗?你瞧瞧你那个穷酸样儿!去去去,滚——,别在这儿烦我!”说完,她十分不耐烦地把我给轰出了邮局的大门。
我手握信封,孤独地站在邮局门口,呆呆地望着门口那绿色的邮筒,内心感到无助。我憎恨邮局那个阿姨。更讨厌城里人的飞扬跋扈。
我围着邮筒转了几圈,犹豫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抱着儿童般的幻想,将那封信塞进了邮筒。我想,万一哪个邮递员心发慈悲了呢?
那一刻,我还是坚信社会上会有好人。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爸爸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收到了我的信没有。
全乡打狗的气氛更浓了,到处都可以听到狗狗的哀嚎声。
班主任老师开始找人谈话了。凡是家里面还有狗的同学,都被她挨个喊到办公室训话。我也被叫了过去。一进老师的办公室,我就吓得打哆嗦。我知道,小黑的命运就掌握在这次和老师的谈话之中了。就是说,小黑是不是死刑,跟今天班主任老师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
我知道,小黑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我的班主任是城里派来的一位老太婆。听说犯过错误。她脾气大,架子大,戴一副黑框眼镜,满脸皱纹,鼻子塌陷,嘴角上扬,一副十分瞧不起农村人的样子。她经常说上面领导不长眼,把她派到我们那个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教书。她很受委屈。
我抬头望着老师,用近似乞讨的眼神哀求着她,希望她能够放我一马。可是,她双手抱胸,表情严肃,神色淡然,仿佛一樽泥菩萨,威严不动。她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说——!什么时候打狗?”
我扑通一声给老师跪了下来,抱着她的小腿,流淌着眼泪,哀求道:“不要打我家的小黑,他根本就没有疯。”
“滚起来!必须打死!这是上面的要求。这是一场运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条狗。你知道不?”班主任老师歇斯底里地对我吼道。
我说:“可是,狗也有生命啊!”
“他是狗命!我们是人!你明白不?”老师暴跳如雷地狮吼。
我说:“我不明白!”
老师转过身去,气得到处找棍子。她继续咬牙切齿地吼道:“老子今天就让你想明白!”
我的话彻底把老师给激怒了。她抓起教棍就朝我身上打来。我没有躲避,更不敢反抗。只是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做些无用的遮挡。
这时候,校长也进来了。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巴着叶子烟。我看了他和班主任一眼,突然感觉他们很像黑白无常,正手握铁链,张牙舞爪地冲着小黑走来。校长也是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明天不把狗打死,就不许来上学,开除学籍!”。说完,校长转身进了另一个老师的办公室。他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威严无比。
校长斩钉切鉄地给小黑下了死刑判决,还必须要我来充当刽子手!我彻底绝望了,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我被班主任老师推搡出了办公室。我双腿发软,精神崩溃,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校门。我的脑子里全是打狗队员的身影。校长的话像一只苍蝇始终盘旋在我的耳边。
我感觉我的班主任老师才像一条疯狗!
我躺在河边的沙滩上,遥望着天上的乌云,内心十分绝望。我想不明白,大人们的内心世界里为什么会那么残忍。在对待一条狗的生死上,难道是我们小孩子理解错了吗?我感觉很累。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小河的流水还在哭泣,哗啦啦!哗啦啦地哭过不停。
风呼呼地吹过。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他头戴安全帽,一脸的疲惫,劳累。他期待我好好学习,未来能够有所出息。他不希望我不听老师的话。他更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付给打狗队员。他也在我的耳畔吼道:“孩子,听老师的话,读书比养狗更加重要!读书,可以改变你的未来。”
于是,我迎着风,流着泪,默默地爬上屋后的山坡,钻进了一片树林,使劲儿地折断一根大树枝,拔掉树叶,握在手中,举过头顶,一步一步地向我的小黑走去。
迫于学校的压力和父亲对我的期望,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将狗打死。
我亲自打死了小黑。一个十岁的懵懂少年竟残忍地结束了一条生命。尽管那只是一条狗命,尽管那只是一个刚刚才解决了温饱的年代,尽管那只是一个人人都习以为常的年代。但是,当我最后一次和小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崩溃了,我立即就意识到,我错了!但是,这个错已无法挽回!
这个错,几乎否定了我的人性,即使我用一生的时光来忏悔,都弥补不了我内心的创伤。更何况,小黑对我是那么的信任和热爱。
单从这一点看,我就不配做人。至少,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在屋后的空地上,埋葬了他,并在墓地前用木板竖了一块墓碑,碑上写着:爱犬小黑之墓。
我跟小黑口头约定,每年春天,等油菜花开满大地之时,我就回去看他。
大学毕业后,我实现了我的梦想,在一个大城市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并创办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做得还算可以。但是,我的灵魂却始终得不到安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我的小黑。
我责怪,忏悔,去寺庙灵修,可内心总像一锅开水,静不下来。
今天,又是遍地金黄,油菜花像地毯一样铺满了大地。天空中漂过淡淡的流云,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忧伤。今天是小黑的祭日。我再次跪在小黑的墓前,对他说道:“小黑,请原谅我吧!我每日每刻都在忏悔。都怪我们生在了那样一个年代!非黑即白,毫不妥协!”
“小黑,我承认,当年我很自私,很懦弱。对一个生命的选择,我太草率了!”
“小黑,现在日子好了,社会也进步了,大家都变得更加包容了。我也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事业了。而且,我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和当年的我一样大了,你应该很羡慕我吧?我还经常给他讲起你和我的故事。”
“小黑,我知道你还在听。你的童年,就是我的影子。咱俩本应该共同成长的,但是,由于我的鲁莽,草率,和自私,让那个年幼无知的我做出了此生最不正确的选择!”
我低着头,流着泪,泣不成声地钻进了油菜地里,抓了一把金黄的油菜花,编织成一个花环,轻轻地放在了小黑的墓碑前。然后,我站起身子,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大声地呼喊道:“苍天啊!如果还有来生,就让我做一条狗吧!我要陪伴小黑,带给他更多的快乐!”
后记:年幼无知,头脑简单,思考问题不成熟,竟然迫于学校和老师的压力打死了最疼爱自己的狗狗,酿成了终身大错,伤及灵魂,今生已无法弥补。只有期盼来生有缘,能够再和小黑相遇,再次成为朋友,或者兄弟,或者一家人。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