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昌航走后,银行便过来收了夏家最后这套老宅子,夏家的帐也算是还得彻彻底底,夏家也算是真正一贫如洗了。夏络缨随后也离了家,先是到一家酒店的餐厅里打工。经理却是嫌她粗笨,常常辱骂。
那已经是到了盛夏时节了,她时常跑到曾经的夏宅门前,隔着宽大的院门,朝里边张望,她望得出神的时候,竟有一种错觉,认为这还是她的家,如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段,站在门前发了一个呆或做了一场恶梦而已。她还是这所宅子的主人,她走进去还是会看到刘妈跑过来接过她的外套,或者看到奶奶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喝茶,再不然便是家里来了客,满屋子的热闹围上了她。再不然,就是碰到一个难缠的,八杆子打不着的土里土气的亲戚,自称是她的外甥,过来向她讨钱还债。然而,这错觉瞬间被清冷的园子,和园子中央那些稀稀拉拉冒出来的杂草打破了。夏家的门紧锁着,上面拿两个锈迹斑斑的铁锁绕了无数次,锁得严严实实,沾满了灰土和泥污。夏家以前的走廊下,那些米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的花纹已经被日晒雨淋给折腾成了灰白色。夏络缨长长地吐出口气,手紧握着栅栏铁门上的两条黑色的龙头,往里头深深地望了两眼,只觉得视线被一阵白雾蒙得越来越模糊了,那白雾像是把她变成了一个盲人,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她才从一位扫街的老太太口中得知,夏宅早已经被银行拍卖了出去,被一位女作家买了下来,关于这个买主的情况,老太太却是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盛夏里的某一个下午,空气又闷又躁热,乌云像小山一样从天空上压下来,压得人们喘不过气。夏络缨收拾完大厅里的一桌子饭菜,正拿着一只抹布想去擦一擦桌子上的残渍,不巧,手一滑,盘子落下来,摔得粉碎。
经理是位矮胖的中年男人,他气冲冲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对三角眼似乎要将夏络缨生吞活剥了罢休。他指着蹲在地上的夏络缨,骂道:“你……你是头猪啊?今天一摔,明天一碰的,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你当你是千金小姐还是怎么的,你每个月让我给你擦屁股,就凭你那点工资,你赔得过来吗?”
夏络缨闷不作声地低着头,拿抹布收拾地上的残局。
正在这时候,只听到一个女人温温柔柔的声音,道:“孙经理,好大的火气?我要的菜都准备好了吗?”
夏络缨听到这声音,像是吃了一口又凉又甜的冰琪淋,她抬起头来一看,方见到一位生得又瘦又白的女人站在朱红色大门前。那女人顶多三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立领子缎面的藕黄色底子绣柳叶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件斜边的白色纱衣,一直垂到虚虚笼笼的大腿上了。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随意地烫了个柳叶弯的卷,披下来,留海儿与前面的一撮头发用一根一字形状的夹子斜箍在后面。她生得一副瘦长又苍白的脸,窄小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人尖。她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民国时期画报上的人物。她的眼睛是那种清水汪子的眼,嘴巴闭得严严实实,鼻子却是小巧而挺直的。她生得一种温婉又精干的美。
此时,孙经理早已换了另一副奉承面孔,迎上那个女人,笑道:“原来是尹小姐,怪不得早晨一开窗户就听到喜鹊在树上叫来着,我还寻思今天这是要发生什么喜事呢,现在想想,原来是尹小亲自登门来了。”
尹小姐婉尔一笑,把一对月白色高跟鞋上的腿抻得又直又长,走进大厅里来,道:“孙经理今天定是清闲得很?我远远站在场子前面看,也看不到几个人,车也比上次少了些。”
孙经理并不气恼,却是陪着笑,道:“这可能是因为知道尹小姐要过来,所以特意让了道吧。尹小姐最近可是出了什么新书吗?”
尹小姐笑道:“最近心浮气躁的,哪里静得下心来。稿子倒是写了不少,就是见不着一个是好的。”
孙经理笑道:“哪里会?我就看过尹小姐的一部书,那文采真是无人能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尹小姐看了看窗外新开的一丛山茶花,问道:“不知孙经理看的是哪一部?”
孙经理的脸便红了起来,一只手抓头挠耳,支支唔唔,道:“……空……城。”
尹小姐歪着脸看了他一眼,满面疑惑,道:“我看孙经理定是最近愁生意愁坏了脑子,好好的竟犯起了张冠李戴的毛病。赶明儿,我给卢董事长打声招呼,也好好的放孙经理一个长假。”
夏络缨“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碎瓷渣滓,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孙经理尴尬至极,怒火中烧,把那张圆脑袋猛然一低,一对眼睛鼓得老大,狠狠地瞪了夏络缨一眼。憋着嗓子骂道:“你笑什么笑,今天你若不把这整个餐厅里的卫生搞干净,你明天就别来上班了,净给我惹麻烦。”他说完,红着脸,看了尹小姐一眼,道:“你看看,我这一天到晚的净被这些不争气的员工弄得焦头烂额了。您可千万莫气,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把您的大作给弄混了,你说我这张嘴是有多该打。”他说完就拿起一只手,对着脸虚虚地扇了两下。
尹小姐不说话,慢慢地踱到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孙经理站在后面又道:“尹小姐你慢慢看,有什么吩咐,你就到楼上去招呼我一声,随叫随到的。”说完,歪着一张嘴,翘着兰花指,对着地上的夏络缨,道:“我半小时后来检查,若有半点灰尘,你就给我走人。”说完,扭着胖胖的屁股,上楼去了。
夏络缨慌慌张张地打扫卫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却看见尹小姐的那双高跟鞋,转过来了,对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尹小姐依然是柔声柔气的声音。
夏络缨看着那双鞋,慢慢站起来,回道:“我姓夏。”
方听见尹小姐很是惊讶的声音,道:“哦?居然姓夏。我只听人说,我新买的那处房子的前主是姓夏的人家。”她喉咙里冷冷一“哼”,道:“那个孙经理,你不用怕他,你今天是得罪他了,依他的性子,以后他定会往死里整你。这样吧,我家里正缺一个打理园子的人,你若是对花花草草有些研究,那就更好了。”
夏络缨怔怔地看着尹小姐,道:“我们家以前也有个很大的园子,后来因为遭了变故,才会流落到如此地步的。我记得以前我家的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
尹小姐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去向孙经理要人,他不敢不给,应发给你的工资,他一分都能不少。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夏络缨连忙点头。
尹小姐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之前也常来这边请客,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我刚才老远地走进来,还以为是哪位局长或市长家的千金呢,哪曾想到服务员里竟有这样气质不凡的美女。”
夏络缨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尹小姐便走出去了,边走边道:“我等一下会让司机过来接你的。至于孙经理那边,我会给你安排好,工资什么的你不用担心,若他不给,我给你补回来就是了。”
接夏络缨的车是傍晚时分过来的,太阳也是这个时候从西天的一袭树梢间照下来了,囫囵地照在人们脸上,照得人们像抹了整脸的胭脂。车上下来一位黑西装的男人,那男人个子不高,圆圆的一张脸,又黑又浓的眉眼,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走上台阶来。
夏络缨方觉得那人看着面熟,没想那人却先认出了她。那人一脸的惊讶,道:“夏小姐,你怎么在这?”
夏络缨正提着一只橄榄色小包,坐在一个棕红色木椅上,她站起身来,笑道:“是黄义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