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帆是用他父亲留给他作纪念的一把老式左轮手枪自杀的。他死在了之前和夏络缨买的那处新房里,那房子本是准备租给一位老太太的。早在一星期之前他和沈小姐还在这间房子的阳台上与老太太的女儿谈及了关于租金与合同的问题。但,他却在去往这间房子的那天,执意的支走了沈小姐,把黄义文扔在江边的一家酒店旁,他就那样只身到了这里。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把一头长及耳根的头发到附近理发店里修了修,修成了利落的平头,然后他又钻进小区楼下的咖啡厅里,喝了一整杯又浓又苦的黑咖啡,吃了半块巧克力三明治,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在服务生的盘子里工工整整地放了些小费。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庄重和平静的,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扬,眼镜取下来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他撑着柺杖,将手中半块三明治扔给了街边的一条流浪狗。
这一切仿佛前所未有的顺顺利利,他走进一楼去准备按电梯的时候,电梯竟莫名地为他而开了,平时的拥挤在这一天好像潮水退去了一般,清清静静的。他的两条腿似乎比平时要利索了许多,有时他甚至都可以用一支拐杖来稍稍支撑一下就可以了。他开了门进去,把客厅里前前后后的窗帘子像翻书本一样一一拉开。然后,他站在楼道口的窗前看了一眼外面。是个时阴时阳的天气,阳光躲在一片乌云后面,探头探脑地不肯出来。几艘帆船飘在江面之上,高大的桅杆鼓满了风。一艘游轮发出老牛一样的轰鸣声。
叶帆朝着那跨江而过的大桥笑了一笑,索性将右手的拐杖扔到一边,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房,从梨花木的老式书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那把早已准备好的手枪。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了一眼窗外的那枚橘红色的太阳。枪里面本来只有两颗只弹,他又装上了一颗,他本来准备碰碰运气,由上天给他的生命作出决定。他将那装了三颗子弹的轮子飞快转了两下,然后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在这时候,太阳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金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将他的皮肤照得像抹了油脂一样又红又亮。他眼望着那金光之处,右手的食指轻轻一扣,枪就响了,那三颗子弹中的一颗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他的脑袋。他的嘴巴微微上扬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放着从未有过的光,枪响后,他仿佛不可置信地朝自己的手看了一眼,然而,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的身子就像木板似的直直地倒在地上了。
他的尸体是在傍晚时分被沈小姐发现的,那时候,沈小姐只是准备到这房子里寻看一下。她想着叶帆大概是生了她的气,大概是因为前两天她错把他的酒换成了饮料的原故。她顶着黄昏里的薄暮,在小石子路的花圃边站了一会儿。十二月尾的寒冬里还有微凉的风,草地和枯石榴树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波斯菊和木芙蓉还有红梅花开得正艳,并没有被这一季的严寒折服。西边的云霞落在高大的雪松和楼房顶子上,一只乌鸦歇息在她后面的梧桐树杆上,朝着她低鸣了两声,便“唰”地飞到房子后面去了。
沈小姐怀揣着一份刚从报刊亭里买的报纸,她把它夹在自己的咯吱窝里,两只手插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她望了一眼那大片大片即将返青的树木,便哈了一口白气上楼去了。
沈小姐本来是准备跟叶帆说一声,好好跟他聊聊她们俩的事,她想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他,死心踏地地爱上了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都不会与他分开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拿钥匙开门,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她一只手还在拔钥匙扣,她的眼睛微微地发了一下抖,她脸上还保持着对未来憧憬的微笑。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躺在满地血污里的叶帆,几十秒钟后,她拼命地尖叫起来,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沈小姐后来哭着对夏络缨说:“他肯定是早就想到这样做了,他肯定是早就想好了这样做了,他一定为了这件事策划了好久,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我早应该发觉的。”
沈小姐的猜测是没错的,叶帆早在自杀的前一个星期,就写好了他留给每一位朋友的遗书。那是他提前写好了,存放在邮局的朋友那里的,他嘱咐他在约定的时间里一一为他寄出的。
夏络缨是在参加完叶帆的葬礼后收到他的那封遗书的。那时候,她才从墓地回到夏宅,昏昏沉沉地从车上下来,把一身黑色风衣脱下来,放在院里葡萄架下的白色躺椅上。她望了一眼蓝天下的那一片即将返青的草地,此时已是这个隆冬里最寒冷的正月,阳光热烈地照在楼房的一角和几株新开的腊梅上。一天前才飘过一阵薄薄的雪花,却也是极短暂地落下来,将大地上枯萎的野色浇得透湿了。
夏络缨用一团纸巾擦拭黑色短靴上的泥土,刘妈就穿着一身灰绿色棉衣棉裤,胸前抱着一大包衣服,兜兜停停地向她走过来,从那堆衣物里把一封黄皮纸的信封探出来,她小声说:“喏。”然后就又歪着脖子,把两只手往上使劲一提,就转身回屋去了。
夏络缨当即便觉得身子一软,尖着屁股瘫坐到椅子的一角上。三张工工整整的信纸,像是从日记薄上撕下来的几页,倒是撕得整整齐齐。叶帆在信里先是回忆了许多往事,后来他便说:我是多么爱你啊,但是为了爱,我只愿能看到你幸福快乐,我这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你要相信我,对于一个已死的人,在他临死之前,绝不会向人说谎的。毫无疑问,我之前总以为,爱情当是自私的,当是毫无理由的索取,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就算得到了你的人,也终是得不到你的心啊。无论如何,你都不需自责,我的死不是怨着谁,更不是因为你,我只是认为我再无信心活在这个世上了,我失去了双腿,失去了我最爱的人,我是再没勇气活下去了。我真的怕了,我开始懦弱,胆怯,我不愿每天睁开眼的时候,连起床都成了困难,连穿鞋或穿衣这样简单的事情都需要人帮助。我的死,大概只能证明我是个失败者,注定要当个逃兵了。但愿来世,能早些认识你,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吧。愿你一切都好!祈求你幸福快乐。阿门。
夏络缨叠着身子伏在椅上,低声啜泣。太阳从下午的屋顶子一直落到黄昏的树丛里去,晚霞像在天边扯起来的一块血红的绸子,照得整个院子像抹了一层黑红色的胭脂。葡萄架上吊着微微泛青的枯藤,也像在那血红里浸染过似的,那一条条的红便一直漫延到底下人的头发上,渲到一张泪蒙蒙的脸和颤抖的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