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们应声退下,他凝视着阿史那玉儿,想起初次想见时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而如今确实憔悴了许多。想到当初不论如何,她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尽管那杀手是她的父汗所派,可她待自己的情意,着实真诚。
想起早晨宇文宪传来的消息,燕都再次准备同自己联手,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先除掉宇文护,再商议灭齐大计,此刻他不能乱了阵脚,阿史那玉儿纵然有再多的错,他也必须容下。
他知道,萨玉儿一定会理解自己的苦衷。
阿史那玉儿的病直到夜间才有所好转,烧退了下去,盖着被子捂出一身薄汗。她口干舌燥地睁开眼,还以为是自己病糊涂了,竟瞧见宇文邕正坐在自己的床边,目光如炬地凝视着自己。
“皇上?”她干涸的唇微微一动,目光泛起惊喜的光。
“感觉好些了吗?”宇文邕轻声询问道。
阿史那玉儿这才确定,她没有做梦,是他,的确是他。
“皇上,真的是您?”她又问,泪沿着眼角滑落。
宇文邕微笑道:“不是朕还会是谁?太医说你受了风寒,外加饮食不周身体不调,吃几服药自然会痊愈。”
“陛下不生玉儿的气了?”她弱弱问。
宇文邕本是为她掖被角的手突然停顿一刻,想起萨玉儿红肿的脸不由得怒火中烧,可面上依旧平淡无奇。他的恍惚转瞬即逝,即刻淡笑道:“你虽有错,可毕竟是玉贵妃出言不逊在先,你是皇后理应训责,只是玉贵妃身子向来弱,你斥责她几句也就罢了,何苦动手。伤了她也气了自己,何必呢。”
听到宇文邕这样柔声细语地对自己说话,阿史那玉儿觉得自己快要飘到天际了,她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道:“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为难玉贵妃了,皇上,你今日能这样待我,我心里已经很知足了。”
宇文邕嘴角微勾道:“说的是什么傻话,你是皇后,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朕理应如此待你。”说道此处,宇文邕低头叹息一声道:“只是……”
她急着问:“只是什么?”
“如今齐国与我国局势紧张,战事一触即发。上次因援兵未到,我大周惨败而归,朕只怕将来还会重蹈覆辙啊。如今朕的所有心思皆放在此事上,难免会疏忽了你,若此事能妥善解决,那么朕也有时间和皇后多相处啊。”宇文邕摇头蹙眉道。
“陛下,玉儿能明白你的苦衷。如今陛下是玉儿的夫君,玉儿必定竭尽所能劝父汗支持陛下大业。皇上放心,只要有玉儿在,突厥就一定会是陛下开疆扩土的坚强盟友。”阿史那玉儿微笑安慰道。
宇文邕拍拍她的手背,目光冰冷嘴角含笑。
此次,宇文邕连续留宿在麟趾宫十几天,可却从未碰过阿史那玉儿。他每日除了看书处理政务之外便是望着远处天空发呆,听何泉说萨玉儿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一句解释,更没有为她讨任何公道,就这样留在了麟趾宫,她不闻不问,不哭不闹。这次,我是不是太伤她的心了?”宇文邕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背在腰间,目光悲戚地凝视院子里初吐嫩绿的树梢。
阿史那玉儿走到他身边微笑道:“皇上,昨日内府局送来春日新衣,您看看如何?”
沉思中的宇文邕淡然地转过身,只见阿史那玉儿一身淡粉色隐花束腰长裙,头上的凤冠熠熠生辉,面如桃花如羞如嗔。
这衣服,他竟看得眼熟。哦,对了。萨玉儿曾穿过类似的衣裙,当时他还称赞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却自嘲,自己不像芙蓉,却像御膳房做的粉蓉团子。她总是笑得那么明媚如花,眸子里不曾有半分隐晦,只有和她在一起,宇文邕才会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见宇文邕目光突然有些灼热,阿史那玉儿垂手羞涩道:“皇上在看什么?”
“这衣服……不适合你。”他本想违心说句赞美,可是脑子这样想着,口上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阿史那玉儿一怔,面色顿时通红不悦,她有些失落地低头转身道:“臣妾这就去换下来。”
转身的一刹那,她的心是无尽失落和哀伤,她怎会不知自己穿这身衣服像极了萨玉儿,就连她平日里的妆容如今都分外像那个女人。这样的无意模仿,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更不知道,该从何时结束。
春日的深夜总会有些微凉,萨玉儿手提白纱宫灯在悠长的青石路上缓步而行,周围是夜的静谧,还有这巍峨殿宇的威气凛凛。没有带一个随从,独自步行,仿佛此刻这世界才真正属于她,而她也只属于这个世界。
她闻到角落里青苔潮湿的气息,闻到了绿草春泥的气息,闻到了沉睡中花朵的气息,唯独不曾闻到宇文邕身上龙涎香的气息。
一个月了,他去了麟趾宫整整一个月。
没有任何交代,好像他已经从自己的生命中隐退了一样,可是那曾留下的痕迹却是这样的清晰,清晰到每当她闭上双眼,就能看到他的音容笑貌。
整座宫殿中,她最喜欢紫云阁,这里最是清净,好像远离了俗世纷争,站在顶端俯瞰整个大地,她虽感受不到宇文邕口中的王者之尊是何感触,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辽阔的视野是何等的享受。
她一手提灯一手提起裙角,雨后的道路有些滑腻,踩在青石台阶上的步伐更略微吃力。待她走到紫云阁顶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她从未在夜间来到此处过,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望着出征远去的他。
而如今,她眼睛里望不到那一身雕翎戎装,也望不到气势恢宏的军队,望不到匹匹战马,望不到长矛剑戟,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月光之下层峦迭起的青瓦屋脊和那高大宫墙。涨满眼帘的除了这些静止不动,毫无生命的东西之外,便是这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这个世界。
萨玉儿长叹一声。
“怎么一个人跑到此处叹息?”南宫瑾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
萨玉儿惊愕转身,只见南宫瑾此刻正背手伫立在自己的身后,她不知他何时来到此处的,也不知他在此处偷看自己多久了,可是她没有开口询问,因为此刻的她并不关心这些细微末节毫无关系的事情。
她转过身,继续欣赏着苍茫夜色,不言不语。
南宫瑾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萨玉儿最爱听故事,记得在隐梅山的时候,她总是缠着寒冰给自己讲,寒冰好像知道很多故事,从上古时期的奇珍异兽,到春秋战国的铁胆英雄,亦或三国时的群英荟萃,每当寒冰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眼睛里泛着平日里见不到的光。她印象最深的是寒冰给自己讲卧薪尝胆。每当讲这个故事,寒冰的眼中都会弥漫着大雾般的哀伤,仿佛是叹息古人,又似是叹息自己的命运,自己除了如同勾践那般忍辱负重,别无他法。
见萨玉儿恍惚,南宫瑾微笑道:“你可听过勾践灭吴的故事?”
萨玉儿心底微微感触,她转过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此刻月光之下的南宫瑾,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庞,眼中竟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她不禁痴痴道:“寒冰……”
南宫瑾听到这两个字后,心底竟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他低头凝视萨玉儿的眼睛微勾嘴角极好奇地问道:“我和他长得就那么像吗?”
她并不言语,只是怔怔望着南宫瑾许久后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尴尬笑着移开目光。
“很像。”她停顿一刻又道:“我是说模样很像,性格却不同。”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俩到底哪里不同?我总是对这个不曾谋面,却始终被你误会的寒冰,心存好奇。”
“你为人豪爽仗义,性格温润如玉。可寒冰自小在山上长大,性格开朗爱动,胸无城府,武功虽不错,可却有些冲动莽撞。但是他为人真诚坦率,喜欢就喜欢到骨子里,不喜欢也绝不会多看一眼,他做人不懂圆滑变通,可也正是这份正直单纯,让我永生难忘。记得我初到山上的时候,对一切都觉得陌生恐惧,是寒冰每天带着我去赏梅,去踏雪,他给我讲故事,陪我做许多荒唐事,每次师父惩罚我,他都会跳出来独自承担错误,生怕我受到一丝的委屈。寒冰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好友,我们……”言至此处,她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怎么样?”南宫瑾越听越觉得心底的压抑瞬间多出几百斤重,寒冰的眼角眉梢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如果他此刻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我们就像亲人,手足至亲,我想寒冰在我心底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无法动摇的,早已根深蒂固,长在我的心底,活在我的记忆里。”萨玉儿刻意避开当初同寒冰的婚约,她只是觉得如今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好生苦涩,不想提及最痛苦的回忆了。
“那你现在还会把我当成是他吗?”南宫瑾低声询问,其实他心底期盼是这样的,寒冰曾这般珍惜眼前的女子,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萨玉儿过得快乐。他这个哥哥从未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自从他得知寒冰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时,竟已经是天人永隔,此生无法再见。他想弥补给寒冰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甚至他想过此生要像寒冰那般对待萨玉儿,只因这个女子曾是寒冰用心去爱的人。
萨玉儿虽然不说,可是她与寒冰当年的情意,南宫瑾早就在隐梅道人处打听出来,如今能看到她还这样惦记着寒冰,南宫瑾既心痛又感动,可见萨玉儿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寒冰的情意没有白白付出。
“大家都是似是而非罢了,你不是寒冰,我也不是……”她的话没有继续下去,那个名字终究还是不忍说出口。
她低头暗自揣度:“如果,今日的玉贵妃是梅隐雪,他可还会如此?他的心意,究竟是什么?他的真心,究竟付给了谁?时至今日,我是否依旧是梅隐雪的影子?若真的是……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