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玉儿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迹,往事如烟,零零点点在眼前闪过,“当年为了得到梅花令,你迎娶了我。你的父皇因病等不及,便屠我满门,将咏梅山庄夷为平地,化为灰烬,终究是无功而返。将军啊将军,这么多年,究竟是我前世亏欠了你,还是此生你亏欠了我?若当初我没有以死相逼让父亲同意把我许配于你,或许这一切都会不同。若我在那一次的灭门之灾也随父母一同离去,或许那样更好些,免了我们这一世的痴缠纠葛。如今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可是一切又好像永远都回不去了,你再也不是当年的你,我也再也不是当年的我,我们的心境,也早就不是当初的心境。如今的我,到底该恨你?还是该恨我自己?翩若的死是咏梅山庄一百七十二条亡魂对我们的惩罚,这是我们的罪过,活该我们要尝尝这削骨割肉的滋味。”她的心,从未这般明亮,狡黠如月,一切迷惑不解如今都已水落石出,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是毫无缘由的,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踉跄起身来到窗边,天角处挂着一轮残月,稀稀疏疏的星辰被惨淡的月光突显得更为耀眼。
“不过是南柯一梦,一晃却已数十年。”她低声喃喃道。
后来,她将梅花令和一封书信藏在一个紫檀木匣之中,这颗心才算真的放下。打开库汗银瓶留下的那轴画卷,上面四个如花的女子笑得像阳光般明媚,她的指尖触摸着有些泛黄的画纸,本是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今却只能在这毫无生气,冰冷如霜的纸上展露笑颜:“我没有你们的福气,芳魂虽逝,却也解脱。”
突然萨玉儿猛地一阵咳嗽,继而一大口鲜血喷在画上,宁静惬意的画面因点点猩红的鲜血而变得狰狞可怕,阿紫和秀娘一阵慌乱的惊呼下叫嚷着太医,可此举却被萨玉儿生生拦下。
秀娘哭着用帕子将她嘴角唇边的鲜红拭去,原就苍白的唇此刻竟兀然地有了血色,只是那红却是极为扎眼的。她依偎在软榻上,身子冰冷得一如这漫漫长夜。秀娘和阿紫跪在软榻边,偷偷抹着眼泪。
她牵着秀娘的手,望着秀娘满是斑白的头发心底一阵酸楚,凄声道:“我入府时你便在,那时候我还是梅隐雪,从那一刻起你便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秀娘,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秀娘红着眼圈不敢再掉眼泪,生怕自己哭了也惹得萨玉儿难过,她反握萨玉儿的手道:“娘娘,原谅老奴瞒了你这么久。看着你这么多年经历了点点滴滴,老奴实在,实在是心疼。”
“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未给过你什么东西,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到现在才明白了许多道理,只要你们都好,一切都好。”说着她从衣袖里拿出那支梅花簪交给秀娘道:“这支簪子是我和将军初次见面时,他送给我的,我把它转送给你。”
“这……这不合适娘娘。”
“拿着,这簪子意义不同,留给你的家人,它恐怕要比那些金银玉器有用多了。”
秀娘哭着点头,颤抖着手接过白玉花簪,那簪子触手冰凉,就像萨玉儿此刻的指尖。
“阿紫。”她微喘了一刻,胸口憋闷得紧,好一会才恢复平静,说起话来更是吃力。
守在一旁的阿紫早已泣不成声,萨玉儿伸出手用手背替阿紫抹了抹眼泪:“我会跟皇上求一道旨意,将你放出宫,再给你指户好人家。以前总觉得将你放在身边照看着才放心,现在想想是我耽误你了。”
“不,娘娘,奴婢不走,奴婢一辈子都伺候娘娘。”
“真是傻话,你若跟着我一辈子,叫我如何面对你的家人,岂不是我白白辜负了你的大好年华。”说着,萨玉儿又是一阵轻咳,就连本是苍白如纸的脸也因阵阵咳嗽而变得微红,额头上被堵在胸口的气息憋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待气息喘匀后她继续道:“我在宫里的亲近人,都走了。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个对我最贴心,将来即便是各自分开,也要好生照顾自己。”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秀娘急忙拉住萨玉儿的手,也顾不得身份,满眼只剩下担心。
“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我累了,想睡了。”说着,她便躺下,秀娘替她盖好被子,她和阿紫一夜都守在榻边不敢离去,生怕萨玉儿有什么想不开的举措。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很香,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咏梅山庄,看到了父母,还看到了寒冰和师父,他们都在对她微笑,朝她招手。她看到满天飞舞的梅花如雨般从天洒落,本是沉醉其中的她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啼哭声,只见一个襁褓正躺在梅花树下瑟瑟发抖。她急忙朝那孩子跑过去,可是她的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不论怎么用力都迈不出一步,她只能焦急地看着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自己却无能为力。
最后,她在一阵哭喊中清醒过来,睁开眼时胸口还疼痛憋闷,整张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一声“翩若”叫的她肝肠寸断。
原来是梦。
孩子没有死,原来只是个梦。
更漏滴答地响着,还未至辰时,窗外依旧漆黑一片。她平稳一刻呼吸后才瞧见宇文邕布满血丝的眼睛,收到秀娘派人送来的急报后,他从邺城日夜兼程赶回来只用了这么短短几天,不眠不休,进宫后就连身上的铠甲还未来得及褪去,那坚硬的甲胄在烛光下泛着淡淡光晕。看到面色消瘦憔悴不堪的他,萨玉儿心底酸疼,他握着她的一只手伏在自己的面颊上,他的脸上不知何时长出了许多青色胡渣,摸在手中有些痛痒。她对他柔和一笑,他便顿时觉得世界都跟着充满了温暖的阳光。
“夫人我回来了。”此话一出,宇文邕的眼中已经蕴满泪水,那抑制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手臂上,滚烫。
她沉吟一刻后,声音很低,甚至有一丝沙哑:“将军,我们去看日出可好?”
“外边冷,等你的身子好了我们再去,以后我每天都陪你看日出日落,我们一起回隐梅山看你说的清河,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花,我们一起去草原上跑马,我每天都在你身边,一刻都不离开,好吗?”他俯下身,一手拄在床榻边缘一手将她微微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脸颊,一丝凉意传来,不由得让他的心发颤。
萨玉儿闭目轻摇头,已是无力说话。
宇文邕忍着泪和心痛扶她起身,他用自己的黑色貂裘裹着她,生怕有一丝冷风吹到她,两人乘着龙撵来到紫云阁顶,寒风凛冽,远处宫墙上的积雪在这漆黑夜半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宫墙夹道的路上偶尔有一队巡逻的士兵整齐地走过,萨玉儿突然想起南宫瑾和寒冰,当年寒冰离开时便说要报仇,原来他的仇家就是宇文护,而宇文邕亲手杀了宇文护也算是对寒冰的交代了,她又想起了芳苓和银瓶,还有李娥姿,还有师父,还有那么多的故人。
她靠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若不是他拥着自己,萨玉儿怕是一刻都站不住的。远方天际还未有一丝光亮,除了宫灯闪烁出的冰冷的光之外,这个人世间仿佛已经坠入无尽黑暗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一般。
“对不起。”他想了很久,只想到说这句话。
萨玉儿本是微微眯着的眼睛略微张开,她悄悄从袖口里拿出一颗黑色药丸,放到口中吞下,动作很轻,看上去不像是吞药,倒像是掩口微笑一般轻柔,故而他并未发现丝毫。
“你把阿紫放出宫吧,再给她指户好人家。”她没有回应他的道歉。
“好。”他紧了紧手臂,萨玉儿的身子几乎完全瘫在他的怀中,全凭他的力气支撑着她。
“也把秀娘放出去养老吧,她伺候了我半辈子,应该让她重归故里的。”她喘息一刻后又道。
“她们都走了,谁来照顾你?”他蹙眉低头,望着她抖动如扇的睫毛怜惜道。
她摇头又道:“我好累,将两个孩子交给皇后照顾可好?”
“玉儿?”他心底惊愕不解。
“她对姐姐心存愧疚,必定会尽心尽力。”她微笑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好。”他心底清楚,一切都已回天无力,可他还期盼着会有奇迹的出现,让这一切痛苦的回忆都烟消云散。
“我吹笛子给你听?”
他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的无助表现出来,没说话只是轻嗯了一声,萨玉儿从袖口里拿出那支玉笛,还是那首《梅花引》,本是极好的曲子,她如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哪里有力气吹好,断断续续,呜呜咽咽,悲悲戚戚,最后因一阵剧烈的咳嗽而停止。
“玉儿……”他吓得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看着怀里喘息未定的萨玉儿。
“再也吹不出当年的韵味了。”萨玉儿觉得胸口如火烧般难受,努力扯出一丝苦笑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就像念咒一样对她哭道,泪水已经沿着眼角滑落。
“明天,我们还来这看日出好吗?”她垂下眼帘,虽然天边已经露出鱼白肚,马上就日出了,可她却再无一丝气力抬眼望去,只是低声询问。
“好。”
“等……等夏天,我们回隐梅山,我带你去抓鱼,捉兔子……”一滴黑色浓郁的鲜血从她的耳孔处流下沿着侧脸缓缓流向白皙脖颈。
“好。”宇文邕微眯着眼睛凝视着远处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天际逐渐转为酡色,稀薄的云彩在酡红色的光线下变得轻柔绵软。冬日里很难看到这样的艳丽的天空,虽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可是朝霞的色彩已经足矣让半边天际绚烂多姿。
“你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她微眯着双眼嘱咐道。
“好。”
“我想……回……咏梅山庄……向父母……请罪……生生……世世……”她的话没有说完,一大口暗红色鲜血喷吐出来,洒在地上将白雪染红。点点猩红仿佛是无数红梅落在雪地之上,热烈绽放开来,绚烂如她的生命。笛子顺手而落,跌在地上摔成两段。
宇文邕抱着萨玉儿冰冷的身体仰天长啸:“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