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瓦方亭之后,桃林绵延数里,放眼望去好似没有尽头。月华在扶疏枝叶间静静流淌,桃花悄然吐芳。
少年漫步于桃林之中,白衣欺雪,腰上的流苏随着每一个步伐轻轻摆动,青丝懒束,只简单绑了一条细绳固定。倏忽夜风穿林而过,桃叶轻颤,沙沙不止,桃瓣如雨,纷落而下,染了他一身桃香。
他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向那轮皎洁的月。侧脸如玉,月光似乎就此凝结在两弯长睫上,深蓝的眸子,恍若两座清池,光点浅浅沉浮,忽明忽灭,比之她最初所见,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此情此景,竟让她移不开目光。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比起天池初见,他似是多了一分愁思?那双眸子,明明该是不染尘埃,天光也似的颜色。
日湲被自己的想法一惊,连忙摇摇头。
不,她在胡乱想些什么,这时候应该快些走才是。
她轻手轻脚退了数步,欲在回风发现自己前悄然隐下,兴许是心中惶惶,挪步时却不慎踏入月光照得到的范围内。她自然随即发现了,心下叫糟,想挪回步子。
「谁?」回风轻问,原本清越的嗓音似乎被夜色浸透,多了分低柔。
……来不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回风徐步向亭子走来,在看清她的面貌之后,他的双眼剎那褪去若有似无的愁思,拾级而上。
「原来是你,你也出来散心吗?」
「嗯,殿下不也是吗。」日湲随意答了句,语气淡然,希冀他能知趣,别搭太多话。
直到回风走近,她才忆起,天帝应早已告诉他他弄错了命定之人。现下的徬徨,完全是她自己妄念作祟罢了。回风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本就是出自他的性格温和明朗,根本没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看着回风,她便会想起那场不该有的意外,还有自己不该动的心思。所以她只能以冷淡的言语隔绝他们交谈下去的可能。或许,她更想隔绝的是自己对他不受控制的好感。
见她心不在焉,回风清澈的眸光似是黯了黯。
「你……」回风唇齿微动,吐出一个字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是不是,不想接下战神这个位置?」
他业已怀疑许久。
日湲心下一跳,猛然抬头,却迎上他笃定的目光。
他怎么会知道?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还是当初天帝让她过去望龠殿时,他读通了她话里的意思?
恍若读懂她心中所想,回风了然地笑了笑,只是勾起的唇角彷彿多了分五味杂陈。
「你不知道吗?命定者之间能够心意相通,这种联系是谁也斩不断的。因此,我能感受到你的喜怒,以及想起继任为战神时的厌恶……不,不是厌恶,或者该说是恐惧。」他垂眼,顿了顿又问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感到恐惧?」
闻言,日湲心跳骤然加快,惊慌、错愕,还有心事被看穿的那一点羞耻感,在脑海中百转千回,思绪紊乱如麻。
为什么他能感受到她所想?莫非他们真的是……不、不是的,不要忘了,她可不是天池孕育所生!一切只是误会,是因为她跌落天池造成回风错认。对,肯定是这样!
那么他又如何得知你的感受呢?心中有一道声音质问。
那只是凑巧,只是凑巧罢了……如果真是如他所说,为什么她无法感受到他的心思呢?倘若真是心意相通,他又何必亲自问她原因?由此可知,什么命定者全然都是他的误会!
思及此,她像溺水的人实时揽住一根浮木,猛地压下心中反对的杂音。
她稳了稳情绪,尽量淡然地道:「是你误会了,如若我真的是你的命定者,你不会不知道为何我心有惧怕。而且……」她迟疑了片晌,终究狠下心说道:「只有你知道我在望龠殿与天帝说了什么,你藉此推断出我不想继任战神,也是可能的。」
她明白后半句很伤人,不只是单单反驳那么简单,更是质疑回风说谎。
她很清楚,她的确是在找理由化解自己的慌乱,也否定回风的说法。但是除却这样,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为自己内心深处那点欢喜开脱了。
回风以往清澈如洗的眼眸猝然蒙上一层阴影,嗓音低润而惶惑:「不是的,我并非因为你和师父那段话才……」他抿了抿唇,恍若自问:「照理而言伴侣之间一向心灵相通,然而我无法清楚觉知你的想法,只能隐约感受到一点情绪波动,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日湲魔怔似地听着他喃喃低语,视线胶着在他身上。
明明他们素未相识,若不是因那场意外,恐怕要等到数年后各自为天帝、战神才会有所交集。
若非那场意外,他们明明该是毫无关系的两人。
象是着了魔似的,他眼中净空一般的色泽,还有他宛若能融雪成春的笑意,自那天起便在她心中扎根,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已悄然成荫。
但那样的温暖,不该是属于自己的,她不过是窃取而来,不甘于轻易忘怀那份温度,不肯归还给云意而已。她知道,天后刻意的介绍,也是对她妄动心念的警告。
再怎么难忘,他们毕竟不是命定者。他是无阶仙,也是未来的天帝,有他真正的命定之人云意;而她是下一任战神,注定为他承煞、为他守疆。只不过是因一场落池意外,才导致如今这种令两人尴尬的局面。
也该是时候了断了。当断不断,对他们两人,乃至于云意,甚至整个仙界都不好。
她想自己还是做得到的,在情根深种前慧剑斩情丝,无论回风所说的究竟虚实为何。
他不过是执着于那一眼,但相处未久,他应该只是困惑,还不到喜欢她的地步。
她听见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字字清晰:「我不是你的命定之人,这只是一场意外。我被嫦妩推下天池,才导致你第一眼见的是我,也有可能你提早降生也是从此而来。你的天命之人,该是云意。」
她不知道为何到如今他仍执着于她,即便天帝未对他详加解释,今日在碧水宫赴天后之约,天后所说的那番话,他不也没反对吗?照理说,回风应当早已知晓他们的相遇只是一场意外才是。
他对她的感觉,兴许如若雏鸟依赖破壳之际第一个看到的事物一般。她是这么想的,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后,她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有一部分倏然陷落,或许是可惜再也不能触到那样温暖的掌心。
「不是的。」回风凝视着她好半晌,似要望进她的眼底:「不会错的,为什么你不懂……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他语带执着,亦有几分幼孩与成人力争事理时的执拗。
对他而言,那一眼之所以深刻,更多的是来自心中所感,而非取决于是否与他同为天池孕育所生之人。即便他的第一眼不是见到她,他还是会喜欢她的,为什么她便是不肯接受?
「——你为什么能如此肯定?」日湲想不到他固执如斯。
他静默半刻,似是小心翼翼掂量着该用什么原因取信于她。
既然她信天命,那么他便以天命据理力争。
「天命便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让我第一眼便看到你,难道不是吗?」
「那是意外!」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驳,「我被推下池子,因此你第一眼见到的才是我。你为什么就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吗……」回风闭了闭眼。
是啊,除却心中隐约的感觉,他无法证明什么,然而……
他注视着她,眼神无辜而清澈,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心告诉我,你就是我的天命之人……难道听从自己的心,也有错吗?」
日湲登时哑然。
她无法在那双真诚的瞳眸注视之下道出辩驳的话,真的无法。
她相信即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无法注视着他的目光,狠下心否定那份真诚与笃信。更遑论她并不是真的无心。
然则,心,能代表什么?不过是一时迷惑,执着于那一眼的瞬间罢了。盲目地坚信惑心,他之所以如此率直,也是笃定自己的心是清明的吧。
眼前的少年不懂,真的不懂。可是他的眸采却是如此炫目惑人,绽出坚定的光芒,令她也不禁快要相信少年所说的话全然为真。
兴许,唯有岁月能涤去这层虚幻。往后他会明白,这只是一时迷惑。
即便无阶仙生来天赋过人,与拥有百年仙龄之仙人比之过无不及,但他毕竟是出生不过数月的幼仙啊。
虽然她委实没资格说他年幼,毕竟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日湲无法继续反驳,只能撇开目光,轻轻叹息:「这无关对错,你以后便会知晓了。」
语毕,她旋身步下阶梯。
「不,我会证明的。」身后传来彷彿自语的声音,日湲顿了顿,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会证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于彩石廊道一端,回风喃喃重复。
凉风袭人,案上一盏烛火早已烛泪滴绝。
床榻上的少女睡得极不舒坦,带点倔气的眉纠结在一块,眼睫不安地颤动。
梦里的桃花似她今晚所见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夜风吹皱一池清浅,拂乱她的发稍。
浅笑着朝她走来的,是那个固执于己心却又纯粹不过的少年,他白衣胜雪,眉目如春,肩头上的一瓣桃花更映得少年脸颊白玉一般美好无暇。
可是下一秒,狂风骤起,桃花漫天飞扬,一阵粉瓣纷落过后,少年的身影陡然消失。
她大惊,上前几步,原先的月夜桃林倏忽熊熊燃烧起来,火舌舔掠静好的夜空,皎洁的月轮透着一层赤光,少年消失的地方,浮现了一道修长的人影,面目模糊,却依稀可见他浑身浴血。
她双目圆瞠,倒退一步,一瞬间恍若明白了什么,呼息逐渐沉重,胸口猛烈起伏,张了张嘴,却如往常一般,只发出意谓不明的单音……
房门悄悄地开了一隙,男子踏着月光而入。
他静静凝视着彷彿身陷梦中而无法自拔的少女,披散身后的一头青丝映着月华,闪烁着银芒。
「靠近太过了,会影响到她……」男子低低轻喃,嗓音犹如山间清泉。
他垂眸看了她紧攫着被褥的手一眼,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最后还是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在少女眉间一点。
梦中的熊熊烈火消失了,那个面目模糊浑身浴血的男子也不见踪影。
紧抓着被的手缓缓松开,眉间的皱折渐渐平坦。
房门再度闭上,归还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