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阶仙与其他神仙不同,一生下来并不具备仙阶,而是待到十八岁时再由自己选定。他们自创世上神始晦开天辟地之时便已存在的天池中诞生,数千年以来,天池汇天地灵气,转浊为清,天池之水化育仙、人两界生灵。天池孕育一名无阶仙,时需数百年,想当然耳,无阶仙的天资会比其他仙人高上许多。
正因天赋有别,历任无阶仙往往顺应天命,君临仙界。同时,伴随着无阶仙诞生的还有他们的伴侣,是为下一任天后。
无阶仙及其伴侣均由天池所同时孕生,当六朵清莲悠然怒放,视线对上彼此的那一刻,他们便会认定对方,并携手开创仙界的盛世。
然而,此届无阶仙——回风,不合乎寻常地早了三朵清莲盛开的时辰出生;而他第一眼所认定的,不是与他同时同地诞生的伴侣,而是日湲——仙界未来的战神。原先合该与无阶仙一道现世的女仙,直至六朵清莲尽数开尽才诞生。
这样的结果令群仙无不愕然,甚至开始揣测仙界是否将遭遇变故。面对众仙纷纷议论,天帝紫式未多解释,只明令与会的仙君不可宣张,下令准战神日湲留宫等待处置。酿灾的嫦妩则被拘留琉璃宫,由战神鶱无亲自审问。而其余准战神,则由鶱无的下属,同时也是上一任准战神的印洗带回府中,不得踏出战神府半步。
喧闹了一阵子以后,无阶仙辰诞一事便没了下文,失去事情发展的下落,众仙也就没了谈资,只在远远望见无阶仙回风之时,会偶然忆起这件不合常理的事。
相较于众仙的惊诧,被下令暂时留居碧水宫的日湲反倒显得平静许多,淡然得连天后听见仙婢的回报时也为之讶然。
即便日湲是被嫦妩推下天池,那条扰乱天道规律的罪亦是难逃。准战神自幼被教育关于无阶仙与天帝之事,奉天帝为尊,不可能不知道其罪之重,不是挨几回抽神鞭便能抵过的。天后知晓,意图使天帝降罪于日湲的嫦妩受的苦痛便比叛仙多上千百倍,她被牢牢綑在千年寒冰之上,由战神鶱无亲自执鞭行刑拷问,几回仙元将散,还是靠南极仙翁出借聚魂芦,才没让她因扛不住刑责魂消魄散。
是以,日湲的冷静自持足以教人匪夷所思。
不过,这些消息并未传到日湲耳中。此刻的她一手支着下颔,望着窗外,手指下意识摩挲著书页。在仙娥眼里,等待天帝降罪的准战神俨然一副慵懒闲散的模样,与闲散游仙并无二致。
仙娥只见到日湲姿态悠然,却不知道她的心思业已飘然天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并非如仙娥所述那般平静。她不断地回想起自己诞于大荒之上时的原梦,想起肩上教她不敢伸手触碰的灼目凤印,想起那日嫦妩说的话,想起天池上未开尽的清莲……甚至,她还忆起在天池之中,掌心递来不该有的温度。
嫦妩和其他准战神嫉妒她将成为战神,众仙也认为能身为战神,立于天帝之侧,为仙界守疆辟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他们一个个都不晓得,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惩罚,若能因此解脱倒也很好,如此也不必面对势必到来的……
思及那件事,日湲眼睫一颤,乌眸中闪过一丝恐惧,忍不住伸出手绕到肩上,似是欲取下什么,眼前却在此时漫过一抹血红。心下一跳,她的动作吨时凝滞,一寸寸缩回手。
深吸几口气,待畏惧缓缓平复,复又翻过一页。
「殿下。」
日湲闻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一名粉衣仙婢正站在房外,鹅黄腰带上系着乌木牌,是琉璃宫中司事传话的仙婢。
「有什么事吗?」
仙婢敛衽道:「陛下传您过去。」
过去?莫非惩罚已经定了吗?
日湲抿了抿唇,素来深不见底的墨眸划过一抹明亮。
——若有罪,但愿能重至令她销去准战神的名号,永不接近大荒一步。
传话仙娥将她带到了天帝所在的望龠殿外,替她向殿内通报一声,朝她福了福,又缓缓朝来时路离开。
望龠殿,向来是天帝与天庭重臣商议朝事之处,却不如紫宸殿那般正式,往内望去,望龠殿的摆设比后者多了股闲静风雅的味道。
日湲立于殿外,只见片片琉璃瓦光辉流转,梯级下有一道沿着望龠殿外缘造的流水浅渠,渠上透明如晶的莲花随着水波轻晃,如一叶叶扁舟于春水之上载浮载沉。
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踏入殿内,一股沉沉香气顿时扑面而来,说不上是什么气息。原本欲直入殿里,挪步当中,日湲的目光却被左手边壁上展开的画轴吸引去了,忍不住偏了偏脚步,欲细看那幅画。
画中描绘着河水的流向,依稀残留着淡淡墨香,从仙界边际蜿蜒流淌入人间。仔细一瞧,那一带墨色竟如真实的河水般正潺潺流动着。
「那是天水画。」心中正赞叹着画中景色栩栩如生,清润的嗓音倏然在耳畔响起,日湲顿时如梦初醒,警慎地转过身。
只是瞥见来人的剎那,她不觉怔了怔。
怎么会是他?
她眸采闪烁,下意识避开他的身影,目光游移多次之后,唯有回到画上,心却咚咚直打着鼓。
少年恍若没注意到她的惊愕,又朝日湲走近几步,白皙圆润的手指兀自描绘着那一弯河水:「天水来自天池,藉由落雨降下人间。人间的雨水以及冥界忘川,都是天池之水流过整座琉璃宫后才落下的;而雨水,更以每年第一场为贵。是以人间有项习俗,便是在年庆过后初降甘霖时,带着一家老小冒雨庆祝,是为初雨节。以初为珍,不光凡人有此想法,天界亦是如此。」视线落在日湲身上,回风问道:「你说是不是?」
「这……小仙不知。」日湲参不透他的意思,只得垂首敛眉,清秀的脸容看来平静,心却跳得忐忑。低垂的视线,也不知是为了君臣之仪,还是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剎那间诸多纷乱的思绪一闪而过。
天帝虽明令众路神仙不可妄言当日之事,她和他的传闻仍是在偌大的琉璃宫中不胫而走,好比下一任的天后是否将易主,又好比仙缘错乱是否为仙界浩劫……
初次听闻时,她并没往心里去。然而如今再次见到他,那些她从不放在心上的流言蜚语恍若又纷纷出柙,在耳边不断嘶吼,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一定是他认错了,毕竟他早了三朵清莲的时刻出生,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她,因而将她错认为与他一同诞生的女仙……天帝必定会告诉他这件事。对,肯定会的。
自仙界存在以来,她可从未听过无阶神认定的伴侣不是一同从仙池中诞生的女仙,而是其他仙子的。
思及此,内心踏实了些许,她紧了紧拳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接收到她无畏的视线,回风笑了笑,两池眸子波光荡漾。
「师父已等候许久,你总算到了。」语毕,他旋即朝望龠殿更深处步去。
日湲松了口气,心想果真如她所忖,天帝早已解释清楚,于是连忙跟上。
看着他的背影,埋藏于心中最深处的冀望如蝶破蛹,随着他的长袍翩跹起舞。
或许这次真能摆脱!如果真能摆脱这个位置,即便受惩再重她也心甘情愿。
喜悦在耳旁欢啼,她向来习惯抿着的唇也不禁弯起一道弧线。
没过多久,他们已走到望龠殿中心,日湲站在回风身后,微微探头,便见一道颀长身影伫于雕花案旁,那人长发未束,任它如瀑直泄而下,身上的暗紫锦袍绣着银边,纤长如玉的手指逗着架上朱红鸾鸟。似是觉察跫音响近,那人微微侧头,半露一张绝世玉颜,狭长的紫眸朝日湲与回风瞥了一眼——此人不是天帝紫式是谁?
「小仙拜见帝座。」日湲当下跪拜,正要伏地,双手却被天帝托了上来。一阵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相似的气息,较踏入望龠殿之初更为浓厚。
她面露不解,紫式笑道:「不必多礼,准战神向来无须朝天帝跪拜,是鶱无这人固执迂腐,执意如此。你可别受他荼毒。」
「是。」反正待不久,以后大概也不会用到了。日湲当下暗忖。
「据其他准战神说,当日你是被罪仙嫦妩推下水的?」
「……是的。」日湲迟疑了会儿,本决定加油添醋一番,好让天帝直接定她重罪;可转念一想,嫦妩被禁已久,凭师父的能耐,想必天帝早已从嫦妩口中获得真相,若说是她自己跌下去而非嫦妩施法陷害,他搞不好反倒会怀疑她有何居心。
是该谨慎。
「那你可知,你该当何罪?」紫式轻轻地问,不似问罪,反倒有点询问日湲的意思。
「依天庭律,扰乱仙界秩序,险胁无阶仙者,轻则诛去修为一百年,重则毁元灭神,沉入晦海,永不超生。」她咬字清晰,语调抑扬顿挫。这段律令早在她脑中盘桓了数千百遍,字字皆笃,句句真确。
——只是律令后还加注了一条:若战神及准战神者犯此条,则贬为凡人,十世不得返回天庭。
这是她的一线曙光,并且可能是唯一一线。
凡人的十世轮回对于仙人委实短了些,对她而言却早已足够,这十世足以驱物换、使星移,届时她再不可能为准战神,再不可能为战神,再不可能……犯下同样的错误。她睫羽细细抖动。
紧掐着手心,背脊微微发汗,日湲知道,是否成功便决定在这一刻。
回风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日湲的侧影,墨蓝色的眸子深处激起困惑波滔。
紫式那双眼也牢牢罩着她,状似无意地往下扫了一眼:「一字不差,鶱无果真严厉非常。」
目光转回,他手指搔着朱鸾的脖颈,鸾鸟仰首,舒畅地瞇起晶黑的眼。
「看在你是准战神份上,天条另有通融,改为轮回十世,此间不得返回仙界……」
日湲紧咬着唇,手心忽冷忽热,只觉此时天帝稍稍停顿一刻都是折磨。
「不过,你无须接受此项惩罚。」
乌墨瞳仁猛然一缩,她不敢置信地抬头。
「为什么?」身体比精神早一步反应,脱口而出后,日湲追悔莫及地咬住下唇。
「为什么,难道你情愿被罚?」紫式挑眉,审视怀疑的目光淋在她身上:「孤倒不晓得,这天底下竟有自愿受天罚者。」
「……没有,小仙只是觉得奇怪,小仙绝无帝座所言之意。」浏海挡住了日湲的眼眸,一时之间教人揣度不出她的真正想法。
「那就好。」紫式撤回目光,拿起案上的莲瓣喂到朱鸾喙边,鸾鸟一口咬下,细细啼叫:「否则孤还以为天条得重新修过一遍。」
日湲沉默。
「虽然惩罚已免,接下来直到战神之位交接,你都必须留在琉璃宫内。」紫式整理着朱鸾颈后的羽毛,动作轻柔,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却不容他人置喙。
唯一的希望被掐灭,原以为心中再起不了波潮,紫式这句话却令她再度抬眸。
这次她还没开口,他便直接给了她答案。
「原被綑仙索桎梏于千年寒冰之上的嫦妩,数日前突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