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到处是肉屑油渍，我一边收拾一边叮嘱阿爸：“下次来什么都别带！你看，多麻烦。”阿爸拿着半尺长的烟锅，没说话。
阿爸这一住就是半个月。我每天都要匆匆忙忙地跑回去，给家里的两个男人做饭，单位离家远，天寒地冻的，我骑着单车跑得很辛苦。一进家门，一个劲喊冷。
阿爸要走了。他笑着把孙子抱在怀里，用近似乞求的口气问孙子：“跟爷爷走，好吧？”我这才明白，他是在等着孙子放寒假，心里突然感动，可是公婆目不识丁，我不想让儿子在那样的环境里待得太久。
临走的那天晚上，阿爸突然塞给我一个布包：“托——，不！图图，买辆车吧！每天上下班，冻得真受罪！”
阿爸黑黑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写满了怜爱：“让宝音每天送你。”我捏了捏布包，又递给他：“不用。我们自己买！”他不接，我执意要给，他突然耷拉着脑袋：“有点儿少！”
看他神情落魄，我忙开玩笑地说：“不是！等你攒够了，一齐给我！”阿爸马上神采奕奕地说：“好！我一定给你攒够了。但你不能买太贵的啊！”说完，哈哈大笑，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四
阿爸这一走，有半年没来。
五一假期，宝音想回去看阿爸。这个季节的草原还没长出草来，我不想去。宝音有点儿难过：“你不让他带东西，他空手又不好意思来，就得我们回去是吧？”想想也是，送东西，其实就是他看望我们的理由。
借了辆车子，行走在空旷的原野。该死的宝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不住地停车问路。我忍不住发火，他委屈道：“以前坐客车，直接送到嘎查（蒙语：村）了。”
我哑然失笑，有其父必有其子。
到家，阿爸手挡在额头，仔细端详，确认是我后，他笑得满脸的皱纹都一颤一颤的：“我今天老听见喜鹊叫！原来是——”他大约怕叫错了，停了一下，“图图回来了！”
这一停顿，让他的喜悦打了折扣。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宝音：“该吃什么呢？”宝音笑道：“有什么吃什么。”阿爸白了宝音一眼：“你是膘肥体壮的。肉都让你吃了吧？”
他去羊圈里看了一眼，又打量牛圈里那几头小家伙：“图图嫌羊肉膻，我们杀头牛吧。”宝音说：“好！我们吃牛大骨。”
那头小牛正甩着尾巴吃草呢。我于心不忍，再过一年半载卖了，能挣好几千块钱呢。阿爸说杀就杀，这么厚重的人情，我承受不起。
我说：“我想吃菜。”说完，我又后悔。这方圆百里人烟稀少，又是青黄不接的五月，哪里有什么新鲜蔬菜！
果然，宝音白了我一眼。阿爸搓着手，不知所措：“那该怎么办？”宝音给我使了个眼色：“她爱吃干豆角！”我连连点头。
阿爸大失所望，杀了两只鸡，吩咐额吉（妈妈）做了。他盘腿坐在炕上，点燃旱烟，遗憾地说：“你怎么不喜欢吃肉？净便宜了宝音。”
我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说到迷路，阿爸顿时来了兴致：“我每次去看你们，下了汽车站，我就座6路车，我记不住你们小区的名字。就记得过8站地，我就看车门，一开一关是一站地。可是，不知道是数错了还是咋地，老是提前下车……”
阿爸像个孩子似的，向我炫耀他的糗，吸一口旱烟，又慈祥地看我们一眼，惬意而腼腆。
五
回来后，我和宝音因琐事争吵。正在冷战，突然接到阿爸电话：“图图！我又下错站了，你能不能……”我本能地想说：“呀！阿爸带好吃的来了！”
可是，我正跟宝音赌气呢，就说：“我正忙，你给宝音打！”
下班回到家，冷冷清清的。我有点担心，万一他没联系到宝音怎么办？
还是打个电话吧。电话拨出去是宝音接的：“阿爸他……”
宝音打断我：“他晕倒了！我们在医院。”晕倒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当年，爸爸去世时，妈妈给我打电话：“你爸走了”，我不知道“走了”意味着什么；时隔几年之后，又有人用“晕倒了”来形容那个待我如生父的蒙古老头儿的状态，那么，他……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打了车就直奔医院。
还好，阿爸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阿爸出院后，就在我家养病，虽然是轻微的脑出血，但他说话却再也利索不起来了。
有一次，宝音随手拿了一张碟给他看，不想正是父亲葬礼的那张。我想换，阿爸不肯。看到阿爸在父亲棂前边磕头边念叨的画面，阿爸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我们慌得不知所措。等了好一会儿，他自己不哭了：“图……图，我是想，多活几年，替你爸，疼你。可我现在……”
原来，十年前他在父亲棂前念叨的是这个；原来，他不停地给我送东西，总想叫我托娅，只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原来……
我的眼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流的满脸都是：“你会好的，阿爸！我要吃你带的羊肉，你要给我挣钱买车！还有，请叫我托娅！”
阿爸缓缓地转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我，想笑，咧了咧嘴，涎水却流了下来。
这个世界并不缺少爱的表达，无声地围绕着你。用心去体会，去接受，去包容，最终，你将收获最感动，最珍贵，最无私的爱。
人生自是有情痴 文|王小毛
一
慕光是在学校对面的家常菜馆里找到叶明的。
叶明穿一件灰扑扑的夹克衫，胡子没有剃干净，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老态的浑浊，坐在那里一直不做声，喝光最后一口酒后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盅，捡起筷子去夹花生米，那颗花生米跳来跳去，他总也夹不到，可是他不肯将就去夹别的，终于，他吃到嘴里，有滋味地咀嚼着，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无意中看到叶明高高的发际线和微微花白的发根，慕光的心一紧，他老了，老得悲情而决绝。
慕光轻咳一声：“叶明。”
叶明这才把他那黏在遥远未来的眼神收回来。
二
就在前不久，二院王医师找到慕光谈了梅子的病情。乳癌早期并非绝症，只要配合治疗，保持良好的情绪和积极的态度，完全有治愈的可能，至少保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梅子说她不想治了。
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语调一贯温顺，表情极其平淡，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人命关天的事。
梅子在入院第二天趁着慕光回公司的时候偷偷跑回了家。家里的杂事很多，瘫痪在床的婆婆，慕光养的那些鱼，两层楼的卫生，一家人的三餐，还有领养来的贝贝，他们谁也离不开梅子。
于是，慕光晚上回家的时候，便看见梅子正在洗着一堆衣服。慕光拉着她，要去医院。她说：“不。”“那再把保姆找回来。”她说：“不。”“那你到底想怎样？”她说：“就这样。”梅子洗完了衣服，又端着一盆水给婆婆擦身子，15分钟后去楼上卧室哄贝贝睡觉，贝贝睡了之后她想起该给慕光煮夜宵。与慕光有关的一切，仿佛是梅子生活的轴心，她留恋这种团团转的麻木感。
这7年时间，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甚至在她怀孕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端着满满一盆水去老太太屋子里，刚一起身，慕光就看见血从她的裤管里流出来，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一滴泪都没掉，医生说以后不能做妈妈了，她也没有哭。
如今，她患了乳癌。
往事排山倒海而来，慕光觉得无比压抑，他猛然咆哮着：“够了！梅子够了！”
梅子连头也没回，一下、一下地擦着地板。
三
梅子本不是这样的女人。
多年前她有乌黑的长发，一脸可人的笑。不知多少次，慕光看到她从女生宿舍里冲出来，大笑着跳上叶明的自行车后座，破旧的自行车开始在银杏林路上画S曲线，他们谁也不肯下来。那时看见阳光透过银杏树叶漏到地面上的星星点点，慕光都会觉得，那是梅子把阳光撞碎了，才洒了这一地的金黄。
他那样爱她，不输于叶明。他多么希望梅子能够坐在他的单车后座上，扯着他的白衬衫或搂着他的腰，靠在他的后背上。
他一直暗恋她到毕业。毕业后，叶明得到了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在散伙席上，叶明和梅子发誓两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本以为距离能够冲淡的感情愈加浓烈。如果不是因为一场变故，也许，叶明和梅子，真的能够好好地完成这场爱情。
那次聚会是慕光发起的，地点在城际的小韩村。一群好久不见的同学远离城市的喧嚣，借着夜色星光喝酒、聊天，独缺了叶明，梅子触景生情，一个人跑到河边发呆，慕光跟了过去，谈到叶明，梅子的眼眶微湿，便多喝了几杯酒，谁曾想，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梅子发现自己躺在慕光的怀里，她的身上留下了太多昨夜欢爱的痕迹和味道。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昭示着，她在身体上率先背叛了叶明。
本是一场酒后乱性，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也不知是谁把这件事传给了大洋彼岸的叶明，且传得面目全非，梅子和慕光情投意合，以身相许，只剩叶明那个痴傻的人，在异地他乡偏执地守着这份感情。
是的，梅子有太多的理由选择慕光。慕光有钱，且深爱梅子，而远方的叶明，将来未必比慕光更具竞争力，现在的人尤其是被物欲妖魔化的女人，谁不现实？
四
叶明对梅子的感情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毅然放弃了前程，在距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中断了学习，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梅子和慕光的婚礼上。梅子穿着订制的婚纱，戴着三克拉的钻戒，身旁的慕光剑眉星目，温文尔雅，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而叶明，活脱一个小丑的角色。
他被那颗三克拉的钻石刺痛了眼睛，甚至没看清梅子眼里的泪，便颓败而逃。
叶明从此一蹶不振，不肯继续学业，也不肯找工作，生活落魄至极，还是过去的老师帮他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了份工作。
而他并不知，让他又恨又爱的梅子，整日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超度着。她来不及向叶明解释，她在心里从来没有背叛过他，她嫁给慕光是因为她有了慕光的小孩，她的父亲等到**却无钱手术的时候，是慕光送来了30万。
际遇，真是不可捉摸。
五
慕光说：“我来找你是为了梅子的事。”
叶明的眼睛因为梅子这两个字挂上了一层霜。
“梅子病了。”
“什么。”
“乳腺癌早期，只要治疗及时，一定能够痊愈，但是现在，梅子放弃了治疗。”
叶明腾地站起来：“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带她去医院！”
慕光苦笑：“她不肯。”
“事实上，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她一直觉得愧对于你。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深爱梅子，你走后，我本以为梅子会改变初衷，可她还是那么坚定，我等不及了，我嫉妒你，甚至恨你，所以，是我策划了那一场聚会。”
慕光接着说：“是我故意在梅子的面前提起你让她悲伤，是我在梅子的酒里下了药，是我把昏睡的梅子带进了我的房间，是我用龌龊的方式得到了她，并让她有了小孩，后来是我找人传了那样的谣言。”
慕光哭着喊：“是我拆散了你们！是我害得你们变成如今的样子！”
叶明喝了一口酒，大声笑了起来。
慕光说：“这些年我愧疚无比，现在，她枯萎了，我卑鄙我自私，我在这个时候要把梅子还给你，我求你跟我回去陪着她治疗，而我作为悲剧的始作俑者，会在经济上负责到底。”
六
梅子和叶明分隔了7年，最后一面便是在婚礼上的那次，可惜连那次，也不曾深情注视过，叶明的整个人，都被那颗三克拉的钻戒挫败着。
这便是男人，一如叶明，一如慕光。他们再爱一个女子，也只会用自以为是的方式，也有再深的爱都横渡不过的沟壑，那是他们的占有欲，是他们不能触痛的自尊。
床上的梅子，瘦削、苍白，窗外有唱得正欢的鸟，有开得正尽的花，有绿得正好的树。多好的人间景象，仿佛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似的，她只是在等死。
慕光说：“梅子，你看，叶明来了。”
梅子忽地转过头，漆黑的眼睛里迸发出力量和光芒。
她似乎把前世今生都落实在那个颓败的身影上，太用力，太用心，以至于时间都静止了。过了很久，她掀开被子，慢慢地挪下床，叶明赶紧扶住了她，颤抖着说道：“你该好好躺着啊！”
梅子张着嘴，嚅嗫良久，最终，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只是，只是想给你搬把椅子坐。”
泪水便涌了出来，淹没了过往的许多事。
七
因为叶明的出现，梅子开始认真对待病情。化疗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是让她最伤心的事，她怕她不能做叶明美丽的新娘。
两个月后，病情得到控制，被折腾得像个纸片的梅子出院了。慕光签了离婚协议，他本想把自己的财产分给梅子一大半的，可是梅子只带走了属于她的一点钱，叶明说他会照顾好梅子的，尽自己的所能，不想依靠别人的帮助。
他们再也没有在慕光的生活中出现过。但慕光总能收到他们的一些消息，他们结婚了，在另外一座城市安了家，梅子再也没有发过病，他们生活得很快乐很幸福。
听到这些，慕光笑了，在叶明过去常去的那家小菜馆，点一壶酒，要几碟小菜，想起梅子的时候，便专心致志地因一颗花生米耗尽所有心情。然后在咀嚼的过程中，把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那一年在小韩村，梅子喝多了酒，误把慕光当做了叶明，那酒是上好的女儿红，清冽甘甜，从来没被下过什么药。
这便是命。终于懂得何为深爱、如何去爱的慕光，只得认了命。
年轻时，谁没有过自以为是的情感，以自以为是的姿态掠取别人。岁月终究各归其位，告诉强迫者放手，告诉忍让者勇敢。最后卸下所有的心债，才知道什么叫平静，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