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鹤去沘水县寻找韩秀雯,小白鹤就是几个月前的邱林青,现在是牛屎大顶的二架子、翻山豹的迎门梁,小白鹤是邱林青的报号。这是他第二次去县城寻找韩秀雯了,以前来过来一次,没找到韩秀雯,还差点被警察抓住。他与韩秀雯虽然只见过两面,但他相信,韩秀雯真心喜欢他,他也真心喜欢韩秀雯。如今,义聚成染坊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人知道韩家人的去向,到哪里去找韩秀雯呢?他对韩秀雯的思念深深埋在心里,还以穿白衣服的形式提醒自己,不能忘掉韩秀雯。
邱林青曾经暗暗发誓,在找到韩秀雯之前,一直穿白色褂子。邱林青穿白衣服英俊漂亮,步伐轻捷,屁股蛋子上吊着正反两面绣鸳鸯的烟荷包,一走一晃荡,如风中旗浪里鱼,跳得欢。上山不久,翻山豹让邱林青想出个报号,他琢磨半天没想到满意的。翻山豹说,你整天穿白衣服,飘来飘去,好似白鹤,就叫小白鹤吧,堂将听了都说这名字新鲜,好听。山寨叫牛屎大顶不好听,可山寨里两位头领的报号威风,翻山豹,小白鹤,一猛兽一仙鹤,响亮,气派。没来山寨时,小白鹤对杆子的生活充满恐惧,及至上了山才知道当杆子是件舒心的事,有吃有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百事不用动手,自有人侍候,日子过得快活。虽说下山抢劫有风险,但危险一时舒坦一阵,也许这就是恁多人愿意当杆子的原因吧。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小白鹤离开牛屎大顶的决心一天天淡漠下来,穿白衣服不完全是为了思念心上人,而是为了招摇、炫耀,白衣和烟荷包几乎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刻也离不开。
小白鹤还算孝顺,没有忘了娘,上山不久,就打发一位堂将捎信,带去一笔钱,哄骗娘说,不要挂心,他在汉口与人合伙做生意,小本生意还不错,等挣着大钱了再回去。娘明白事理,只要儿子往好处混,不阻拦。但是,她哪里想得到,她的儿子如今是她最痛恨的杆子。
那天,邱林青正和韩秀雯搂抱在一起,韩会首回来了,邱林青夺门而去。十天后,邱林青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次去县城,寻找机会接近韩秀雯,没想到,他不但韩秀雯没找到,连义聚成染坊也没有了。
邱林青还是那身打扮,上穿米汤浆过的老白布,硬刷刷,有角有棱,屁股后面多了个蓝底金色绣鸳鸯的烟荷包,在白衣衬托下非常显眼,自有一番风流做派。
那天,邱林青从染坊出来后,在人群里转几圈,又钻了几条街道才回干店。禹殿文回来后,二人匆匆收拾东西回去了。回家后邱林青没敢给娘说这档子事,过后想想也是,他和韩秀雯门不当户不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接下来邱林青咋也忘不了韩秀雯,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身影,梦中见到的也是她,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练功时老走神,师父让他教红枪会会员,他竟把滚瓜烂熟的招数忘了,气得师傅上前使出一招“撩掌”,把他推出一丈开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邱林青,对异性身体充满好奇,一遍遍回忆那个让他怦怦心跳的时刻。在煎熬中忍受几天后,他和禹殿文打个招呼,借口去取染布,孤身进城去了。
邱林青没有直接奔东郊,故意绕个大圈子从南门进城。从城南进城要过沘水河,水面上有座独木桥,只能过行人,不能过车,这是城南进城的唯一一座桥,人来人往,一到洪水季节,河水上涨,独木桥被冲毁,只能靠河面上几只小船摆渡。到了河边,邱林青停下来歇歇脚,远远看见北岸河滩里围满人,黑压压一片,前面到水边,后面延伸到河堤上面,他连忙过河去看热闹,费了很大劲也没有挤到最前排。有人议论说,光听说外国人鼻子长,今天总算见了,鼻子就是长,脸白得像从面缸里拱出来的……邱林青走到高坡,点脚往前看,只见人群正中间搭个高台,上面站一群人,他问身边戴眼镜的人才知道,上面站的有沘水县郑县长、松柏沘水联防司令、警察局赵魁局长、六十八军张旅长等头面人物,这些平时跺一脚让沘水县晃三晃的大人物,今天却将中间位置让给了一位女人。女人不像中国人,个子比男人还高,头发卷曲,脸色蜡白,眼窝深陷,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穿着倒很朴素,蓝色工人服,略显胖大。郑县长简单讲几句,开始向大家介绍洋女人,说这位女士叫史沫特莱,是美国记者,来我们县宣传抗日,请她为我们讲几句。县长讲完,翻译叽哩咕噜向洋女人说一通,洋女人也向翻译叽哩咕噜说一通,站得近的观众听见两个人说话怪声怪气,嘻嘻地笑。洋女人向前走几步,环视一下满河滩观众,撇开嘴笑笑,呜哩哇啦说一阵子。翻译走上说,史沫特莱女士作为一名记者,一名有正义感的美国人,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深表同情,中华民族是一个古老民族,有抵御外族侵略的悠久历史,自古以来顽强不屈,沘水作为中国的一部分,抗战是每一位沘水人义不容辞的义务。她相信,只要各界人士团结一致,坚决抗战,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翻译说完,台上热烈鼓掌,台下乱嚷嚷,不是拥护,也不是叫好。邱林青无心听下去,赖毛远在天边,一时半会到不了沘水县,打赖毛是军人的事,与普通百姓没关系。他抽身出来,悠悠地往义聚成染坊而来。
到了城东,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曾经生意兴隆的义聚成染坊变成了一片瓦砾。短短几天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中间究竟出现了啥事,猜不透。他徘徊在残垣断壁上,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一股呛人的焦煳味从废墟里散发出来,曾经进过的铺面已经化为灰土,想进去看却没有看成的染房同样荡然无存,染房里的大染池和门外几口大染缸里还装着黑蓝色染浆,遍地是烧焦的蓝草、树枝、房梁、门板,难闻,回忆过无数次的葡萄架也没了踪影……他在废墟上徘徊一阵,去附近找人打听。
人家看见他撒腿就跑,一连问几个人都是这样,他弄不明白,跟着一个人到了人家门口,那人慌忙关上门,任凭他喊破嗓门也不开门。他又敲了几家,要么是没人应声,要么是不开门。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迈出几步,就听远处有人高喊:别让他跑了!他抬头一看,是群警察,端着枪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他回头看看,前后就他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警察是冲着他来的,立即紧张起来。两个骑马当官模样的人说,好小子,有胆量,烧了义聚成还敢来!眨眼间,十几个警察已经冲过来,将他包围起来。他一看势头不对,拔腿想跑,就在转身的瞬间,他停下了脚步,后面十几杆枪对着他,脚步再快也没有枪子儿快。他稍稍一愣神,回身迎着警察冲过去,飞快地蹿进警察堆里。白衣人的反常举动把警察弄蒙了,直愣愣地呆在那里,忘记了开枪。说时迟那时快,赤手空拳的白衣人猛跑过去,腾空跳起来,连环踢出几脚,迅雷不及掩耳,踹倒两个警察,又紧跑两步高高跳起来,飞起一个“二踢脚”,将骑在马上的长官踹下马,自己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长官重重地摔在地上,杀猪般号叫。这时候呆头呆脑的警察才回味过来,调转枪口对着白衣人的背影射击。枪声惊动了沘水县城,更多的警察和保安队员冲过来,朝白衣人逃跑的方向追赶。
邱林青跑出二十里开外,才放慢脚步,沿山间小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连串疑问让他百思不解,义聚成染坊被烧和他有啥关系?别人为啥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警察为啥来抓他?刚才施展拳脚时出脚恁么狠,几个警察不死也得俩月起不来,警察局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他怕殃及家人和师父,不敢往家走,一时又想不到合适去处,只好信马由缰,往深山里走。
不知不觉天色昏黄了,山风吹得紧,有些凉。抢来的白马和邱林青生疏,在陌生人有力的双腿逼迫下,风驰电掣地往前跑,速度慢下来后开始不满意了,前蹬后踢尥蹶子,想将背上的陌生人掀下去。折腾了一阵,白马累了,服服帖帖听从新主人的驱使。邱林青也累了,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拴到树上,坐下来歇息。天黑下来,四周静悄悄,野劲十足的山风吹得呼呼响,远处不时传来狼叫声。他想,韩秀雯家遭了灾,说不定怀疑他勾结杆子干的,肯定把他告到警察局了,说不定警察在他家等着哩。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千万不能回家。转念又想,韩秀雯不是那样的人,但又一想,她连家都没有了,还有啥顾忌的?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先在外面躲一段,看看风声再说。他从来没把娘一个人撇在家里过,这时候娘不定急成啥样子哩……娘多次张罗着让媒人给他说亲,人家嫌家里穷,不愿意,娘为了给他攒钱娶媳妇,不分白天黑夜纺线,越来越瘦,腰都累弯了……他想娘,也想韩秀雯,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穿黑衣服的小鬼掂着一挂铁链子,套在他脖子上使劲勒,要锁他的命,小鬼力气大,勒得他出不来气。他憋醒了,朦胧中意识到有人将他朝死里整,他本能地握紧拳头猛打过去,对方大叫一声。他使出“鲤鱼打挺”的招式,稳稳地站起来,恍惚看见黑影里还有几个人,他突然反应过来,遇上打劫的了,双脚稍稍一分,站成“半马步”,两手轻轻一抖,自然形成“双手抱球式”,亮开门户,厉声问:“干啥的?”对方没想到白衣人这么麻利,掏出枪,推上膛,弓下身子,反问:“啥蔓?递个门坎。”他听不懂黑话,不敢乱说,脑子闪过逃跑的念头,又一想,他们手里有枪,跑不了。“我们大架子问你话哩,咋不回话?是念语子[1]吧?”
“他妈的,春点不开[2],空子[3]。”另一个人骂道。
骑在高头大马上看样子是个头儿的那个人,上下打量邱林青,看他不像接线的[4],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弄啥。邱林青说摸迷了。对方问他是哪庄的,他想说瞎话,但嘴好像不当家,一张嘴就报了庄名。牛蹄庄是个不太大的庄子,邱林青以为对方不知道,不料那个头儿知道牛蹄庄,赞叹他好身手,一定跟唐太极学过几招吧。听见对方提起师父的名号,邱林青顿觉亲切,“唐太极是我师父,我是他的大徒弟,跟唐师父学过十几年哩。”对方头目听说他是唐太极的徒弟,连连赞叹他的武功好。邱林青谦虚了几句,说自己只学了皮毛,比师父差远了。头目又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干啥。邱林青见他们没有恶意,就把在义聚成被警察追赶的事说了。头目听了哈哈大笑,称赞邱林青是条汉子,活做得漂亮,杀完那些水狗子[5]才好哩。停了片刻,头目又问邱林青愿不愿意随他上山,暂且寻个落脚地方。
邱林青有些犹豫,跟他上山不就是当杆子吗?丢八辈祖宗,娘从小就教育他要走正路,不能往斜路上走。十几岁时,跟师父学拳,娘死活不同意,害怕儿子依仗拳脚欺负人,师父几次登门劝说,娘才同意。眼下要是做了杆子,咋对得起娘和师父?师父多次教导说,习武先修德,不收没德行的徒弟。再说了,要是韩秀雯知道他上山为匪了,必定不愿意嫁给他。他是要面子的人,拒绝了怕对方难堪,又想,不如暂且落脚,遇到合适机会再离开。他想得太简单了,哪里知道挂住[6]容易拔香头子[7]难?他说,暂时落脚可以,但想走的时候得让他走。为了收下功夫高强的人,头目满口答应,并让他当山寨二架子。邱林青差点笑出来,听说杆子里为了争夺头几把交椅,经常弄出人命,他还没上山就成二架子了,恁么容易,这算啥杆子?他推辞了几句,对方手摆得像尿不净似的,自豪地说:“我是大架子,我说了算,谁也不敢不听我的话!”原来这家伙是大架子,怪不得说话这么豪气。马上就要成二架子了,邱林青还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山头的,刚开口问,手下一个堂将抢先说,他们牛屎大顶的杆子,大架子叫翻山豹,那口气比大架子还豪气,好像牛屎大顶是天下最厉害的杆子,翻山豹是天下最厉害的大架子。邱林青连忙恭维一番,说翻山豹赫赫有名。其实,他根本没听说过翻山豹,也不知道牛屎大顶。
在众多杆子中,牛屎大顶只能算是游吃队[8],人马不过十几,枪支不过三五杆,能打能冲的只有几个人,大小事都要大架子亲自出马,没有炮头,连一个手段高强的堂将也没有,都是才跟他一起上山的庄稼人,以前只会握锄头,没有摆弄过花帽子,胆量又小,想在绿林里站住脚,不被其他山头吃掉不容易。翻山豹天天坐卧不安,一门心思想涨[9]地盘涨人马,要涨队伍就要有几个厉害的人撑门面,今晚遇到唐太极的大弟子,翻山豹暗自庆幸,老天有眼,该我翻山豹成事,要不了多久也能涨成一股大杆子了。
没有当过一天堂将的邱林青成了二架子,不光他没有想到,在杆子里也没有先例。翻山豹平白得一员大将,高兴,回到山寨大摆宴席,直喝到日头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