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世时,我每次回老家,远远望见车辕树下二老迎候的身影,心中便涌起一股热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每年春节,兄弟姊妹都齐集父母身边,只要天气晴朗,就在车辕树下放上一张大大的圆桌,摆上丰盛的饭菜,大大小小一家三代围坐桌旁,有说有笑,喜气洋洋地吃团圆饭,和和美美,乐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车辕树下亲情融汇。
父母走后,兄弟姐妹各居一方,春节很少回老家团聚了。
但这棵车辕树却令我魂牵梦萦,无论在哪里,无论离开多久,想起了它,就想起了故乡,想起了老家,想起了亲人。它已深深地长进了我的心中。
今年春节,我抑制不住思乡之情,回了一趟老家。让我大为震惊的是,已看不到了那棵日思夜想的车辕树,它被砍伐了,刚在前两天。断枝碎叶狼藉一地,一截截被锯断的树干横七竖八地躺着。过去曾几次有人出高价想买这棵树,大哥都舍不得卖,说留着遮风挡雨洒阴播凉。今天为什么?嫂子悄悄地告诉我,前几天,有一个风水先生路过,昂头瞧了瞧,说这棵树长得太高了,挡住了祖公屋,会犯忌的。胡说八道,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祖先植树是为了造福子孙的呀。
我走到清晰地呈现出一圈圈年轮的枣红色的硕大的树墩坐下,怅然若失,心中阵阵生疼,能不痛么?它联结着多少难忘的岁月,多少温馨的记忆,根已深深地扎进了心里。望着光秃秃的庭院,似乎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人啊,请不要随随便便砍树!
2010年2月19日
故乡恋歌
她那悠久的历史,古朴沧桑富丽的嬗变过程,就是一首深沉而又激越豪迈的歌,激励着子子孙孙不断开拓向前。
楼群相继崛起,街衢纵横开拓,城市开发正如火如荼地在我的故乡推进,故乡将被同化,原来的身影很快从视野里消失,成为历史。后世子孙再也看不到故乡绿野阡陌的田园容貌了。
城南大坡村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有我青少年时期的苦乐年华,我熟悉的故乡已刻骨铭心,与我血肉相连,难以忘怀。
一座百来户的村子,一分为二,南北两边隔着田畴相对而居,土墙黛瓦靠山而建,沿山脚排列。对着南北屋舍的田畴中央有一个小岭墩,正好是全村的中心。生产队在上面辟出一个大晒场,用于庄稼收获后堆集、脱粒、铺晒、分配等。在晒场的北边建起一排瓦屋,共三间,一间做政治学习和开会用,一间存放各种农作物种子和集体农具,一间是谷仓,放置谷种和未到期上交的公粮,还有尚未晒干分到户的口粮。林边岭畔,高高低低呈现一些补丁似的旱坡,栽种适宜作物,四季变幻着不同的色块。我们村子坡地不大,名字却叫“大坡”。要说最大的一块坡,当数村子北面的那块荒坡了,面积大概三四亩,平平坦坦方方正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垦殖时,发现这块坡的周边都是坚硬的石基,很难开垦,后来只开垦中间的一部分。犁铧锄镐翻出许多断砖碎瓦破罐烂碗,砖是青砖,盘碗是陶瓷的。还翻出许多长满绿锈的铜钱。把这些东西清理丢到旁边,四周便堆积起高高的坡坎。小时候,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常到坡边捡拾铜钱做毽子垫,拾破碗玩过家家。当时村里人没有什么文物意识,又正处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谁也不去注意,更遑论考究了。但从这些遗物来看,无疑是一处古大宅院遗迹,村里人叫“大屋地”。传说我们村始祖是当大官的,在这里建起煌煌府第,并为子孙买下了周围大片田地,村名由此而起。但始祖是谁,哪个朝代的,什么官职,村子住了多少代人,历史多久,谁也说不清。没有文字记载,靠口头流传,时间长了,哪能说得清呢。
只知道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耕耘,繁衍生息,薪火相传。后来人口逐年增多,田地有限,需求与粮食逐渐失衡,村子便日趋穷困,当然还有社会历史原因。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改善,那是个“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吃大锅饭的年代,日子过得紧巴巴。最难熬的是在农村闹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几年,农户除了生产队分给的极有限的自留地,不能私自在任何地方种下一棵苗,原来种下的,也让工作组领人拔掉。农民的手脚被囿于一个固定的模式里。村子大,人口多,一年的口粮不够半年吃,稀粥能照人,肚子常闹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更是饥肠辘辘,芭蕉头、狗疙薯(一种野生植物的块根,吃多了会便秘)野果、野菜凡能吃的都吃了。有人甚至吃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东西。
晚稻谷穗转黄的时候,杂在其中的稗草高高扬起的草穗颗粒已饱满成熟。正值此时,常见村里的一个男青年,在中午、傍晚收工后,背着一个竹筐,到田中收集草穗。开始,以为他收集喂鸡鸭的,不大在意。有回村里一位大嫂有事到他家,正碰上他们吃晚饭,才发现他们用草籽煮粥吃。大嫂非常吃惊地问你们怎么吃这种东西,不怕中毒吗?”那位青年答道牛不是吃草的吗?也不见有中毒死的,红军长征不也吃过草根吗?怕什么。我家人多,粮食少,没办法呀!”这确实是没办法的办法,吃了幸好不出什么问题。更令人震惊的事情还有呢。
秋天,生产队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撒下一种叫紫云英的绿肥种子,等长足后,和田土一起犁翻怄肥。种子落地,一头半月,便长得蓬蓬勃勃。
一个北风呼啸寒气侵肌的晚上,大约十点钟,我家响起“笃笃笃”敲门声,接着听到压抑喉咙低唤我姐开门的声音。听出来了,是本村那个与我姐姐处得特好的闺蜜。这么晚了,她来我家有什么事呢。那天晚上,只有我们姐妹俩在家,母亲去远村探望外婆了。她是不是家里来客,过来投宿的。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她就急急闪身进来,怀里抱着一大簇绿肥苗,这干什么用呢,我和姐姐有点诧异。她把绿肥苗放到餐桌上,看着姐姐问“有油吗?把它炒来吃。若没有,就烫熟拌盐吃。今晚我家有客人来,一大一小,晚饭匀给他们吃,我饿得睡不着,偷摘了一抱绿肥。”我和姐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是肥料,会中毒的。再饿也不能吃这个呀!”我和姐姐一同拒绝。她说“有人吃过,悄悄告诉我的。像空心菜一样,很好吃。放心吧,没事的。”听她这一说,我们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冬天夜长,肚子饿,确实难以成眠,我和姐姐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看着这一堆掐尖的鲜嫩芽苗,馋涎欲滴,我们便一齐动手,洗绿肥的洗绿肥、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姐姐捧出油罐靠近油灯看了看,庆幸罐底还有薄薄的一层油(那时是很少吃到油的,市场猪肉昂贵。食品公司低价猪肉要凭供应证购买,只有干部职工才能享受这个优惠,农民哪有呀。煮菜大多是清汤寡水,能闻到一点点油气,就觉得特别香=姐姐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取出少许放到烧红的锅里,嗞嗞嗞地冒出香气,把绿肥倒进去,喳地腾起一股烟雾,一会儿,就炒出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绿肥。大家头碰头,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直吃到盆子底朝天。抹抹嘴角,都啧啧说好吃。那天晚上,她在我家留宿,躺下时,大家都有点担心,不知明天能否起得来。翌日早晨,她先醒,见我们姐妹还没有声息,怕有不测,心惊胆战地把我和姐姐推醒。也许这次是侥幸无事,以后,我们姐妹再也不敢吃第二次了。
家乡属丘陵地貌,山岭像波浪起伏绵延,树木不多,长满芒萁(属蕨类植物=是煮饭的燃料。一年,我们大队有两个生产队先后建起了砖瓦窑,要收购芒萁。对穷得无计可施的父老乡亲来说,不啻是一大喜讯。为了换些油盐钱,每天生产队一收工,大家就磨刀霍霍,杀向山岭。雄鸡一啼,就挑着沉重的芒萁去卖,踏破露水奔走在朦胧崎岖盘旋曲折的山道田埂上,这两条村子远离我们的村庄,往返得走五六公里,赶在生产队开早工之前回到。不到一年,生产队所有的山岭都像和尚头一样被剌得精光。割芒萁煮饭也十分困难了。
我们的村子由于贫穷,大队中心小学就在村前,能清清楚楚看得见校舍,听得见琅琅书声。可有些孩子却无钱人学。有些年近不惑的男子还娶不到媳妇。一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一天,年迈的老母亲溘然而逝。她的儿子身无分文,家徒四壁,去医院卖血,医生见他岁数大体质差,不敢抽。他为无法安葬老母而哭得撕心裂肺,悲恸欲绝。噩耗在村里传开,大家凑了些钱给他,他才能勉强殓葬母亲。
故乡在苦难中挣扎,面容憔悴,愁苦不堪。她在期盼,她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