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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啊,303

“咦,嘻嘻,303,我们那儿303是火化场的代号。”这是雷磊。她的风格是柔,笑起来也那么柔和,和她的外形和谐、协调。

“哪里,我们县城303是派出所……”身材适中的樊清,一副精干的样子,她一边麻利地把行李放到那张靠门的、暗而且不显眼的板床上,一边笑着说。

“是吗,咦,嘻嘻……”雷磊又笑了,真爱笑。“刘大妹,你说呢?”

她问壮壮实实的“铁姑娘”刘大妹。

我,我们——乡下没有电话……没有,不过,小时候,我们老唱:

“一跤跌到半腰山,打个电话303,请个医生王阿三……请个医生,那不是医院吗?”

“咦,嘻嘻,又来一个……”雷磊又笑着转向凌娟娟,那是一张消瘦、清癯的脸,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雷磊叹了口气:“唉,看来,303,是一块不祥之地了,哎哎,大姐,你说呢?”

我?大姐嘛,理所当然,要做总结性的发言,权威性的定论:“不管其他303是什么,我们这个303,一定要成为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七八年初,“团结战斗”的字眼不至于成为笑料。

“哗……”她们居然鼓掌、欢呼了。于是,一致选举,我担任303的室长。我当室长,当“官”了。第一回……星期天,我们去照了个合影。

303宿舍,三楼,面南。窗外左角有棵四季常青的松树,遮了一点阳光,却也带来不少生气。

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放大成八寸的五人合影,仍然放在宿舍最亮堂的地方;象征着集体荣誉的卫生流动红旗仍然挂在宿舍最显目的位置;各人的生日期仍然抄在公用的台历上,然而,却总是忘了祝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亲密感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淡薄了,大伙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宿舍、食堂、教室,睡觉、吃饭、上课,不规则的三角图形、无色彩的机械运动,互不相干的行星运转……也许是自然生态,登峰造极以后便是下坡。你悄悄地替我洗衣服,我偷偷地给她有病的母亲汇钱,她背着你上医院,……都记得,都留恋,那亲密感。可是,谁都没有尝试着恢复它。都说姑娘们的友谊浅如盆,男子汉的情义深似海,也许,这是真的。

星期天

一个静静的早晨。

“古得拜——”最早出门的是刘大妹,哦,叫刘玫了,一入学就改了名。“拜——拜——”都两三年了,乡音还那么重,那么浓,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昨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第一百货公司今天开始展销男女春秋衫,上装。新样式,新产品。快摆?纯涤纶?华达呢?

法兰绒?中长纤维好像已经过时了。西装?蟹钳领?铜盆领?大尖领?小方领是否还在流行?像电子琴、轻音乐一样……我不知道也没那个心思。她的上装不算少了,进校那天,她穿的是自己织的格子土布上装,蓝底白格,别有风味。现在她兜里有二十块钱,昨天刚刚收到汇条。据说这几年乡下肥得流油,腰包都圆圆的,粮囤都尖尖的。可是那回刘玫的父亲来看她,带着自家蒸的玉米窝头,一顿吃八九个,替刘玫省下几个饭钱……刘玫就要上街了,添置上装。庄户人家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我想劝劝她。可是我没有说,能听进去么?挨上两年前,也许会……门“砰”地一声,她走了。买东西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买衣服!走廊里响起了皮鞋钉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咔、咔咔……清脆、和谐。记得她第一次穿皮鞋,脚尖磨出几个血泡,痛得她哇哇叫。在乡下光惯了脚丫子,长疯了,又宽又长又厚。她拿出旧时女子裹小脚的忍耐力,终于熬过来了。

“吱——”门又响了一下,又一个。团支委樊清,黄色的背影,一身黄军装,显出一种朴素美。她总是穿黄的,说是有个哥哥在部队,不知道是哪个含义上的哥哥。她二十七了,进校那年二十四。这个岁数,难免会引起一些正常的猜疑和合乎情理的议论。遗憾的是,樊清本人从来不主动提起,别人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但愿她在总支书记或者班主任面前也同样守口如瓶。她跟在刘玫后面走了。

她总是不告而别。根据刘玫的观察、了解以至“侦察”,她的星期天过得很有意义,她经常去系党总支书记那儿汇报思想;或者到系主任家,帮助他女儿补习功课。她从小在后娘的“爱抚”下长大,一口气能洗上几十条被单,一天打一件毛背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懂事、早成熟。团支部几次改选,她几次当选。有人说,这是因为别人不愿意干,而她求之不得呢!这话有损她的威信,但多少也有点道理。

凌娟娟看上去没有走的迹象。她斜倚在叠得方方的被子上,右手握笔,左手捏着个小本子,那是她的创作提纲本。她喜欢躺着干事情,躺着看书,躺着写小说,可眼睛却好得叫人嫉妒。“美国作家海明威是站着写作的,你将来出了名,就是个躺着写的作家。”樊清总这样讲她。玩笑,多少也有点嘲讽。她淡淡一笑。一笑中蕴藉着无穷的力量。“人在逆境中崛起”,她把这句话抄了贴在床头。进大学后第一次填表,我看见在“文化程度”那一栏,她填了“小学”。后来,我们渐渐了解到,她的家庭……父母……右派……离婚……下放……十二岁就开始自食其力,个子比担绳矮一截。她的志气使她渡过了这一切。中国当代女作家,是她的理想。然而,一次一次的退稿,退得我们看了都心酸。由于过度劳累,人也越来越瘦。但是,有的时候,她也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可怜的“安慰”,合理的自私。别人的进步,便是自己的退步,镜子一样明摆着的真理。那天看完《沙鸥》,她简直坐立不安。“能烧的都烧了,只剩下这些石头……”她背诵着,流下了眼泪。感情冲动,创作冲动,文学家、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素质。刘玫她们大可不必虚张声势,大惊小怪,东联西挂。凌娟娟可从来不和别人计较,态度,言语、眼风、神态……她不放在心上;哦,应该说,只放在心里,不放在脸上。

“唉——”年纪最小的雷磊发出了一声长叹。她坐在窗前,眼睛老是瞄着那一条通道,通道的另一端通往学校边门,那里的门岗比正门松多了,外人只要朝门卫微笑一下,就可以自由进出。雷磊面前摊开一本书,可她的眼睛,她的整个身心并不在书上。呵,雷磊,够意思,浑身是书香门第的气味,纤弱,娇小,轻盈、白皙、稳重、温柔……偏偏……嘿,和市篮球队的一位主力队员好上了!她是被人嫉妒着的。幸福的人总有人嫉妒,即便是痛苦也会有人眼红。“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腰眼!”“铁姑娘”经常在背后挖苦她。我劝她,别这样笑话人家,他魁梧英俊,是堂堂汉子,两种风味,两个流派,两样格调。和谐是美,不和谐也美;对称美,不对称也美。“关键在于心灵美。”雷磊说,这话,内容、音质、声调,和凌娟娟的文章一样的优美,南方姑娘,小家碧玉的美。“你父母会同意吗?”我问她。我怀疑,也担心。雷家,世代的高级知识分子,雷父,素孚众望的老学者,一心要培养老来独女成为古典文学专家……“我是我自己的!”雷磊对我吼了起来,两眼饱含着泪水,幸福的泪水,并非悲哀才有泪。完全是子君的腔调,但愿她不走子君的老路。

“啪——”书合上了,她站了起来。呵,我知道,在通道那端……我看了一下表,七点半差五分。这位篮球队员的时间观念,准确得一定不亚于投篮的准确性。我看着雷磊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似乎有些……羡慕?嫉妒?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忘了?我忘了?记不清了。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星期天,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来到哪儿呢,僻静清幽的郊外,百花盛开的公园,度过甜蜜的一天。她一定不再背诵保尔那段关于“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的名言了。可是,她的功课却那么好,总是名列前茅,天赋也靠遗传,我们都承认了。

“大姐,我走了……”她对我莞尔一笑。那声音,那笑貌,软得有点发抖,太柔和了,就连她的“吼”也像在呻吟。

“我也得走——”凌娟娟霍地站了起来,不容我发问,她已踩着雷磊的脚步跑了。她上哪儿?是个谜。那么紧,盯在雷磊后面。该不会盯梢吧,虽然那是一组极妙的素材,而且据说巴尔扎克老先生就干过这样的事。

好了,走了。空了。303成了一个空巢。照例是我一个人看家。

我的任务是给儿子打毛线衣,一边看《静静的顿河》。这是外国文学课的必读书。在农场时看过,没看完,后面的人就催着要了。烧着火看,端着碗、背着柴火也看,没有时间回味、消化,都忘了。必须重读一遍,为了什么?应付考试?防备上课提问?也不全是。也许……沉浸在“静静的”顿河里,能摆脱一些苦恼……都当了妈妈了,还在靠妈妈吃……没有任何人说我不长进,她们不会说。我比她们大,三十出头好几了,“老三届的女生能这样就很不简单了。”有人这么说。或许是对我鼓励,我听了却像捅了我的疮疤。我是理所当然地无所谓拼搏了,也没有什么新的感情可以追寻。那时候,他和我都在一个村子插队,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命运之神还会赐予我们一线希望之光……我们俩呆在一起,似乎可以减轻一点心头的重压,慢慢地就所谓有了感情。后来,他先于我抽调到县加工厂时,没有变心,我进了大学,他依然还在那里,而且将永远留在那里了,我也永远是属于他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道德的爱情是卑下的,何况,我们的儿子已经六岁了。

哦,星期天,《静静的顿河》,静静的生活,还有,静静的思索……天快黑了。我放下绒线,合上书,准备去吃晚饭、打热水,例行公事。突然,凌娟娟进来了:“大姐,你的信。”

孩子爸爸的信。有一回,学校宣传橱窗挂上了一组反映学生生活的照片,摄影师拍了我正在看信的姿势,说明词就是:“孩子爸爸来信了”。

我接过凌娟娟递来的信刚刚拆开,忽然发现她的手在抖动,脸色苍白,异样地笑着。我惶然了:

“娟娟,你——”,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我——我的稿子,清样寄来了,用了……”她扑到我身上哭了起来……

我被她扑了个趔趄,手往桌子上一撑:“啪!”,一本书推到地上。

哦,《静静的顿河》掉了下去……

“凌娟娟在吗?”

楼下有人对着303的窗子大喊。

“不好,男同胞来了——”雷磊先红了脸,忙不迭地整理床铺。其实,五张床位,还数她的最见得了人呢。

刘玫“吃吃”一笑,坐直身子。又矮又粗的脖子长多了。

“吃糖哕,讨糖吃哕——”

“好哇,女作家,请吃糖也不招呼我们一下……”

男生们咋咋呼呼地涌了进来。

“恭喜呀,未来的女作家,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将留下你的芳名——凌娟娟……”

娟娟矜持地笑着,很得体,不亢不卑,谦逊中包含着自豪,稳重里隐露着兴奋。“吃吧,吃吧,多吃几颗——”她的内心也这么平静如镜么?我怀疑。

“哎,水满出来了!瞧你,倒水也像在构思……”雷磊嚷起来,嚷得那么轻。

凌娟娟手忙脚乱地找抹布、揩水。

“哎——往这边抹,这边!都溅到我裤子上了!”樊清也嚷了起来,声音刺耳多了。接着又低嘀咕了一句:“激动什么呀!”

娟娟得体的微笑减色了,给男生端上水,快快地坐了下来。

“凌娟娟,介绍介绍——”

“没有什么可讲,我只是……写了一点自己的感受——”

“也有别人的感受,吃甘蔗的细节,我记得好像是我……”樊清说。“这个细节——”

“娟娟把我也写进——”刘玫急急地打断了樊清的话,又突然停了下来,红了脸,她讲不下去。这个娟娟也真的……刘玫进大学后,第一次洗澡,走进浴室一看,大统间,几十人挤在一起,吓得逃了出来,被我又拖了进去,结果穿着衬衣短裤洗了个澡……娟娟把这个也写进去了……

“嘻嘻……”雷磊憋不住了:“嘻嘻——”

“嘿嘿……”樊清也笑了。

有点冷场。笑声,常常是活跃情绪的调节器,也常常是紧张气氛的凝固剂。娟娟那得体的微笑已经消失了,手指有点痉挛地拨弄着糖块,嘴里机械地说着:“吃呀,吃呀……”

“小说就得这样写,要不,怎么讲来源于生活——”我说。为娟娟解围……

“嘻嘻嘻——”

“哈哈哈——”

“嘿嘿嘿——”

笑得我都不自在了。脸红、害臊,什么都露在脸上,真丢人!我真想摆出大姐的面孔“熊”她们几句,可我忍住了。

“真怕你们女生的笑,笑得人家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怕?怕就走吧!”樊清笑呵呵地说。

“走,是得走了。”

“不早了,再不走,要吃辣椒酱了!”

好些男子汉,激流勇退,扔下他们的偶像,落荒而走。

娟娟送了他们回来,一脸阴云。收拾起糖块。不给吃了?真有意思。

“再给我一块——”刘玫伸手抓了三颗,一毛钱。“大白兔真好吃——”

“大白兔虽好吃,可人家都讲,兔子尾巴长不了——”

我瞟了樊清一眼,她边笑边说。本来嘛,一句玩笑。我又瞟了娟娟一眼,她咬着嘴唇,唉——“娟娟,赶明儿你教教我,我也写小说,你写我,我也写你。”刘玫说。

“哼——嘿”樊清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写不出么?”刘玫有点恼了。

“你以为那是个好吃的果子呀,伸手一摘,就到了?那是粘手的果子呢,摘下来扔不了……”

刘玫踌躇了一下,“倒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呀斗呀——”

“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像你大妹这样的老实人最保险——”

“哇——”娟娟突发似地大哭起来。樊清一下住嘴了。

“呜——你们,你们……”

你们?我们?不错。也有我在内。303,数我最大,又是室长,也还有那么一点威信,有些事,我有责任调解,可是,……

“呜——你们不理解人!我写了多少年,二十八篇才用上了一篇,你们——”

我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樊清在想什么,还有雷磊、刘玫……

“呜——”

总爆发了,积郁了多少年的。

还是樊清有能耐,虽然她比我小七岁。她走到娟娟身旁,温柔地说:“别哭了,娟娟,原是说着笑着玩的,都是我不好——”

娟娟扭了一下肩,把樊清搭在她肩上的手推了下去。樊清继续粘糊着,检讨着。唉,听了真叫人不好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一夜,我们都到很晚很晚才睡,也许因为娟娟的抽咽,也许是自己在真诚地忏悔或者振振有词地辩解……她只不过多走了一步……

月夜。月光洒进303。娟娟不再抽咽了,静静的。我睡不着,我想起了我们的五人合影。我们的流动红旗。窗外,月牙儿向西走,树影往东移……

联欢会“‘五·一’联欢会,以宿舍为单位出节目,你们宿舍,你组织一下。”

班长对我说。宿舍为单位,好久不搞这种形式了,兴许有点什么意思吧。

“怎么办,大家动动脑子,出出主意,节目怎么排——”我是室长,我先开口。

“大家讲嘛——”樊清说,她是团支委,也有责任!“哎,小磊,你是文艺骨干,你带头——”

“我,我还有事。对不起,请个假,我得先走了……”雷磊走了,飘下一阵国际型香水味。

“刘玫——”樊清干脆挨个点名。

“我身上没有文艺细胞。”

我看看凌娟娟,她仰面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看来她更不会搭理人了。她还记恨着?

实在没办法,到时只有我自己去献丑,念一段诗,或者,让樊清唱一段,谁愿意。她嗓子还不错,只是太尖了一些,有点刺耳。

联欢会晚上七时开始。教室里的课桌椅围成一圈,各宿舍的人坐在相互靠近的位子上,便于集中表演,中间是空的,站着班长——会议主持人,兼当报幕员。

班长拿着个小本子,一个一个找室长,问清节目的形式、名称。

记下,便于报幕。

“303?”他问我,第四次了。

“303?”我愣了。情急生智,“诗朗诵:《我们的宿舍》。”

班长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满,嫌俗气?嫌单调?还是怪我们偷懒。唉,可惜,我们连俗气的还没有呢。241,242,243,244,301,302人家可会玩花招了,相声,魔术、舞蹈,独唱,器乐合奏……唉,我赶忙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诗稿,在心里念念有词……“下一个节目,303演出,集体诗朗诵,《我们的宿舍》作者:凌娟娟;领诵,雷磊!”

天哪!这个小官僚,经验主义者!过去的303,自编自导自演,作者总是凌娟娟,打头的离不了雷磊,可是,今天……

“我没有写过这首诗!”娟娟看了班长一眼,冷冷地说。

“我领诵?哎呀,我们没有排练呀——”雷磊红了脸说。

“你哪有空排练呀,你忙着哪,大忙人……”刘玫冲着雷磊说,翻了下眼睛。

“你——”雷磊正要伸手接我递给她的诗稿,一听刘玫这话,嘴一撅,手缩回去了。

“拿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刘玫一手抢过诗稿,“你们不来,我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居然真的来了,“噔噔噔”冲上“舞台”,唦哑着嗓子念诗,在她那结结巴巴的声音中,我溜出了教室。脸上火辣辣的,烧得厉害。

联欢会,不欢而散……

班主任和班长找我,有什么可谈的呢,我无能,我失职,我——回到303,我一肚子火。她们居然无动于衷,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哼小调的,听半导体的,倚在被子上看书的,铺床准备睡觉的……

“啪!”一只瓷杯子被我打在地上。我昏了,是我有意扔下去的。

是的,一刹那间,我也要爆发了,总爆发!

她们都惊讶地看着我,那是我最心爱的一只杯子。入学时,是孩子的爸爸特地买给我的,挑了又挑,捡了又捡,我把它打碎了……樊清悄悄地挨近我,拾起地上的碎片;刘玫去抢簸箕;娟娟替我擦去身上的茶水。我看着她们都缄默了。眼睛里流露着深深的悔意……哦,我后悔了,她们也许并没有错,都怪我、怪我……干嘛勉强去凑那个热闹呢?

中秋月

在这个美好的中秋之夜,我们五个人、303的五个人,都没有走。

因为我的提议?还是出自大家的心愿?几次风波给每一个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我们已经开始撰写毕业论文,再过三四个月就……都想弥补一下,融洽一下……我们五个人,一个不缺,坐在宿舍里。每人面前是一只鸭梨,两只月饼,是娟娟用稿费请客的。

月亮渐渐地升起来了,多美!

是的,真美!一切都是美的……秋夜的气息又掺进了桂花的清香,沁人肺腑……我们沉浸在一种悠然的极限之中,抑或陷入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之中……安宁、静谧,甚至听得见心的搏动,自己的心跳,别人的心跳。心跳——思维;思维——心跳。有心跳必有思维。我们的思维,呵,在这个美好的中秋之夜,我们五个,我们的303,在想些什么呢……“看,月亮在走——”雷磊说。

“不对,是云在走。”刘玫郑重地纠正她,其实雷磊未必不知道移动的是云。

“事实上,云和月都在走——”娟娟说。她的表明自己观点的方法,像她的小说,寓哲理于浓情之中。

我想的不是月,也不是云。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讲。是圆月勾出来的么?也许……科学家们正在探索,研究月亮的阴晴圆缺与人类行为的关系,我们,或许都处于一种“生物高潮”期中,处于“最强状态”中吧。

“他今天怎么没来喊你?今天是团圆日子嘛——”樊清笑着问雷磊。

雷磊垂下了眼帘:“他,他今天没有时间来……”

哦,怎么啦,她的声音不正常。闹矛盾了么?耍孩子脾气,那位篮球队员也会有气?

“雷磊,下面有人在找你——”301宿舍的小丽推门进来,叫雷磊。雷磊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她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抱歉地看了看我们,出去了。

唉,总是凑不齐。鸭梨和月饼留着。可是,说心里话,我却又多少有点为雷磊高兴,我希望她出去。

“雷磊真是,一分钟也离不开……”凌娟娟叹了口气。显然,她相当羡慕雷磊。温情、爱抚……可是娟娟自己发过誓,不出一个小说集子,不谈恋爱。太苛刻了,对自己,对人生。

“可不是嘛,太招摇了,”樊清接上凌娟娟的话头,她想的分明和娟娟不同:“校规上明明不准……”

“校规?”娟娟反问了一句:“订校规的人,难保不是在当大学生的时候谈情说爱的,‘六斤’长成‘九斤’的时候就开始讲‘九斤’该讲的话了……”

“哟,看你讲的——”樊清笑笑:“都是为她好嘛,怎么扯得上六斤、九斤呀——”

唉,碰到一起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我插不上嘴。

“一个打篮球的,有什么了不起,值得雷磊这么喜欢?依我看,真配不上……”刘玫拿起一只大鸭梨削着。

“狐狸吃不到葡萄——”娟娟又来了。

“就说葡萄是酸的——”刘玫哈哈一笑,一点也不在意:“我可不是狐狸,我吃的是又甜又嫩的大鸭梨,你请的客!”

她们互相叽咕着,我却在为雷磊担心。我忘不了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她那涨红的脸。我说:“这几天,雷磊心情不好,他们好几天没见面了——”

“那有什么,人总有吵嘴怄气的时候,冷静点对她有好处。”

“是呀,我劝过她不知多少回了,男的没有一个是可靠的,何必自寻烦恼!……”樊清又兴奋起来。好像她的话已经说中了似的。“她这种,我觉得有点不顾现实。说得不好听,有点……”

“我和你正相反——”娟娟打断了樊清的话,“我认为,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不过……我是觉得她为爱情牺牲得太多了,她天资好,门门功课优秀,可以顺利地学完四年全部课程,说不定,将来她可以成为硕士、博士,成为——女子必须在事业上站住脚,才能赢得真正的持久的爱情,我怀疑,雷磊会成为一个悲剧人物……”

呵,我有点听不下去,她们在谈论雷磊,谈论一个同吃同住三年多的同学,那口气,那态度,像是在谈论一个陌路人。我不平。她们太——我觉得我应该直率地谈谈我自己的看法,像关心我自己的妹妹那样,关心一下雷磊……

“吱呀——”门响了,轻轻的。

屋里四双眼睛一齐转向房门,门轻轻地,轻轻地开大了。雷磊站在门口,轻轻地站着,像一尊爱神雕像。

“你们,都这样,我都听见了,别说了……”她有点语无伦次,“他走了。我也想走,可是你们都是我的姐姐……可是,可是你们……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完了……”

门又轻轻地带上了,飘下一张纸。我抢着拣了起来,是那个篮球队员的“断交书”。原来,那位篮球队员因为雷磊父亲的一再反对,他怯弱了。他说他知道雷父患有严重心脏病……“我完了……”轻轻地,叩着我的心弦,轻轻地,叩碎了我们的心……

完了?真的完了么?

月光洒进303,阴冷的。凄凉的。中秋月,为什么那么圆呀?

303啊,难道你真是块不祥之地吗……

“她走了,”樊清看着信纸自言自语:“她走了——”

“走了。”凌娟娟脸变了色。

“怎么办?”刘玫突然跳了起来,喘着气。

她们都盯着我,盯着我。大姐!室长!

放大成八寸的五人合影留下些什么给我们呵。“太迟了,追不上了一”刘玫说,眼泪快止不住了。小雷磊,娇小,温柔、善良……啊,你们,樊清、刘玫、凌娟娟,你们在想些什么呀……

“不,不迟——”我突然喊起来。声音一下变得那么尖:“我们去追她回来!咱们一起去!”

我们四人一起追了出去……终于,我们找到了雷磊。回到303,夜已经很深了,屋里一片漆黑。

“雷磊,小磊,睡吧,不早了,明天——”

“不!”我打断了樊清的话,有一股热浪冲击着我,逼我站起来。

我该说了,该说了……我从303的第一天讲起,讲我们的生活,讲我们的变化……我的眼泪流下来了。这是第一次,三年多了,我第一次哭……

“大姐,你别说了!”刘玫捂着脸说。

“唉,都怪我,都怪我,我——”樊清也眼泪汪汪地检讨起来。

“大姐,我——”凌娟娟抓住我的手,抚摸着,借着月光,我看见她脸上有两行泪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都明白——我在小说里写过的,人如果光为自己活着,连动物都不如,可我,在生活中,我……我恨我的灵魂……”

终于,我们五个人,抱头痛哭了……

是的,痛苦使人流泪,幸福也使人流泪。我们痛苦,可我们又何尝不幸福呢。

明天,我们四人要用我们的心,去和那位运动员谈话,只问他一句,那封信上讲的是不是他心里想的……

别人都说,毕业分配,是一次灵魂大展览,然后是各走各的路……也许,到了那时,又有喜怒哀乐,又有哭,又有笑……可是,我们都相信,我们中间,谁也不会忘记303,我们的303,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303……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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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警校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公安系统工作。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刑警,可是领导却把我安排到档案科坐班。为了工作的需要,我开始翻看档案架上那一卷卷落满灰尘的档案。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许多案件的侦破档案,读来惊险曲折,充满悬念,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一部绝妙的侦探推理小说,如“青阳小学命案”“‘长江小姐’选手被害案”“微博私奔命案”等,读来既使人警醒,又引人深思。现以小说的形式辑录于此,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 二次元召唤法阵

    二次元召唤法阵

    本来世界开始是一个完整的,后面因为世界开始降临魔兽,起初开始四处杀戮,直到数年以后百名大能到一部分地区建造安全城,保证人类安全(部分怪物,人)。人类也依靠安全城的防御存活了下来,开始繁衍,但魔兽不停进化,人类也在压力下诞生出了武者这一职业,人类虽然不能反攻,但也可以与魔兽对抗一二。随着时间的推进,世界逐渐安稳,也不再降落魔兽,人类的安全城之间有着不少争斗。某一天,主角蒙逼的看着面前满脸泪水的弑君者和目光坚定的阿消以及特种干员。跳虫和陆战步兵经行军事演习........亡灵龙与天使“和谐”共处........主角不禁感到一丝头痛。(简介无力,看正文)
  • 两朵玫瑰

    两朵玫瑰

    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阳光透过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雾霭及已经泛黄的法国梧桐的叶子,懒洋洋地洒在墙上,留下了一些很抽象的橘黄色的影像。衣然靠墙坐在那些影像的对面,正在认真地做着手工,一种市面上正在流行的女红活计,叫做“十字绣”。她选择的图案是两朵玫瑰,纯净的玫瑰红的底色,花瓣上带着晶莹的露珠儿。衣然正在绣着那露珠儿,她偶尔会停下针线,端详一下手中的活计。玫瑰还没有成形,但露珠儿却是有些端倪的了,不过在她看来更像两滴泪珠儿,于是凭空地,就给了自己一个叹息的机会。
  • 医步登天

    医步登天

    一朝穿越,许慕言几经磨难,得以依靠自身灵泉空间和一身惊人医术傍身。为国难,男装加身,狼烟,马蹄,刀刃倒卷;血染,黄沙,风吹沙净。战火纷飞,一路跌撞,女钗裙怎样掀动四国风云?丝帛裹住刀刃,美人一笑卸甲,且看一代女医传奇!【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深渊入侵,我成了哥布林

    深渊入侵,我成了哥布林

    苏城重生了,但让他傻眼的是,他居然重生成深渊入侵地球的先锋——哥布林。此刻的地球,天空有黑洞显现,无数深渊怪物降临。看着一群群大肆追杀人类的深渊种族。苏城陷入沉思:“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一边坑队友,一边变强呢?”
  • 安少的蜜宠宝贝

    安少的蜜宠宝贝

    一场无情阴谋,初恋离世。一场异国相遇,情根深种。*彼时纽约。一件黑色西装披身,他救她于危难之中,从此,她成了他心底的一抹朱砂,挥之不去。Elaine,是他的最佳情人,是他放在心尖上极尽宠爱的女人。安夜辙,他护她,纵她,拥她,宠她,只为她的真心托付。最终,却换来她的无情离开,伤他,更伤她。*再次相遇。他是A市众星捧月的酒店业新贵安少,万众瞩目,英俊完美。她是赫赫有名的江氏集团千金小姐,高贵美丽,注定万千宠爱。他再次撒下天罗地网,势必将她牢牢困住。她果断反击,最终却是为了哥哥的幸福再次与魔共枕。*小片段:“Elaine,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话,嗯?”男人站起来,骨骼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以凌瘦削的下巴。熟悉的烟草味席卷而来,以凌深吸一口气,抬眸望进男人深邃墨黑的瞳孔。“安夜辙,我求你。”她微仰着头,哀求的语气,却是满脸的倔强。“Elaine,求人就应该有求人的姿态,要我答应你,是不是你也应该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才公平呢?”“你说。”以凌扭头,躲开他钳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指。“和我结婚。”冰冷的话语从男人的薄唇幽幽吐出。*人人都说安少对女人的新鲜期不会超过一个月,却不知,曾经的安少,独宠了一个叫Elaine的女人整整三年。他是她的劫,亦是她的命。
  • 农门福后

    农门福后

    这是一部略慢热的种田文。现代美容师穿越成农家小女娃一枚,苏灵儿表示,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接受。至少爹娘不渣,身边还没有白莲花。要不是随手救回一个脸上刻有囚字的健美男人,她本可以做只自由自在的古代小米虫。错就错在她不仅救了他,还一时技痒,给他做了个整形美容。从此她外要发家致富,内要防止各种苍蝇盯着家里的男人。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水深火热。谁料到有一天,家里的男人突然就称帝了……
  • 我的傲娇房客

    我的傲娇房客

    合租很正常,被迫合租就很少见了。一次正常的出差回来之后,我就莫名其妙的被合租了。一个有着天使面孔、臭屁脾气的丫头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
  • 哥布林修仙记

    哥布林修仙记

    哥布林出生时父母双亡,靠着伯伯救济生活,从小的心愿就是能做个有钱人,不再被大妈欺负,让一直瞧不起他的韭菜给他做丫鬟,可惜天意弄人,不就是一块金币吗?我怎么会成为他的弟子,还是打杂弟子?
  • 请问,这里是江湖吗?

    请问,这里是江湖吗?

    江湖是社会某一部分的变形,它属于社会,又异于社会。影片《古惑仔》借这样一句话说明江湖——江湖是一种地下社会,有自己的一套秩序和规则。江湖中有各色各样的人物,有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若得巧合,皆可成为构思下笔的素材,纳入小说。请问,这里是江湖吗?希望每一个不知道答案的人,都能从我这本书里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