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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诛心(3)

“在鸿蒙道人过世之后,沈华庭也自立门派,取名‘冲霄剑阁’。他虽断了一手,但剑术着实了得,加之冲霄剑的名头,惹得不少江湖客心生向往,投入他的剑阁门下。见不少江湖人误解两派关联,贺凌霄又无力与沈华庭相争,于是只有将昔日冲霄剑派,改名为‘云霄古楼’。贺凌霄身为我云霄古楼的师祖,临终时曾对其传人言:‘吾愧对师父,是吾学艺不精,守不住冲霄剑的名头,便是入了地府,也无颜见他老人家面目。’之后,师祖含恨而终。”

“自此,凡我云霄古楼的门人,都立下了重誓,与沈华庭及其冲霄剑阁不共戴天。可令我们万没想到的是,当朝廷颁布了太平约的诏令,那冲霄剑阁竟是第一个签下太平约的,并成了太平盟的领军门派。”

“我云霄古楼既与冲霄剑阁有近百年的积怨,势如水火,怎能加入太平盟,与之同流合污?可谁曾想,我派少主贺千秋,亦是师祖贺凌霄的嫡孙,竟不表明立场,反而劝说门派弟子加入太平盟。我呸,什么顾全大局,全是些没血没皮的废话!那姓贺的小畜生,就是一无胆小儿!”

“好在门派里还有些血性汉子,大伙儿拒不签署太平约,也劝贺千秋莫要忘我云霄古楼的百年血仇。贺千秋见说不动我们,竟谎称我暗算于他,并陷害他残害百姓!我呸,这等弥天大谎,他也能撒得出来,我看他半点不似师祖,如此恶毒,倒像是沈华庭那龟儿子的野种!”

越说越是激愤,百里刑重重地向地上唾了一口浓痰。

云曦见状,忍不住为贺千秋打抱不平:“是你胡说,贺大哥没有撒谎,当日之事,我们都亲眼见着了!”

然后,云曦便将八年前于医馆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对众人说了,说到贺千秋是如何中了淬毒的铁蒺藜,而那七魄堂的妖女又是怎么用隐梦散将大夫变为修罗恶鬼,还要官兵百姓目睹贺千秋残杀无辜,彻底断了他加入太平盟的念头:“……贺大哥并未骗人,你若不信,大夫的墓就在这樊阳城郊,当日是我们亲手将他埋在这里的!”

听她说完,百里刑也是愣了。他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抬起右手,举起三指,对天起誓道:“我百里刑对天发誓,从未勾结过什么七魄堂,你所说的事,我确实毫不知情。这么说来,是有人故意离间我和贺千秋,让我云霄古楼内部失和了。不行,这件事我非告诉少主不可……”

说到这里,百里刑不自觉地将“小畜生”换成了“少主”。他转而望向何人与蔡小蛇,拱手道:“何兄,蔡兄,恕我有要事在身,眼下不能前去苍天。待我查明此事,必将登门拜访!”

言毕,百里刑也不管身受重伤,当下转身欲奔。一直沉默少言的蔡小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百里刑,哑声道:“这里是蛇胆灵药,有聚气保命的功效。你既心意已决,我们也不便强留,自己保重。”

“大恩不言谢,告辞。”百里刑冲蔡小蛇一揖,掏出一颗药丸吃了,随即提气奔出。

当百里刑走远,东方天际亦已泛起了鱼肚白。

见晨曦微露,云曦“呀”地惊叫一声,忙拉了姜恒的袖子,急道:“恒哥,咱们快回去吧,若让哑叔发现,少不得要被他念叨了。”

姜恒点头“嗯”了一声,亦冲何人与蔡小蛇道了一句“告辞”,随即便牵了云曦,向城中赶去。

“喂,小兄弟,”身后忽传来一声呼唤,姜恒回首,只见何人冲他挥了挥手,笑道,“若有一天遇上什么麻烦,便来丹石镇找我们。只要你们在镇中桥上西首第三根石柱上,挂一盏白灯笼,届时自会有苍天中人,带你们与我接头。”

姜恒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当姜恒与云曦二人赶至城东小院时,隔壁家的公鸡刚打第一声啼鸣。见哑叔还未起床,两人忙各自回屋,装作睡了一宿。

就在云曦爬上床榻、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还能小睡一会儿的时候,在先前发生过混战的城郊,那名曾经参与岐山一役的军官,又回到了这里。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盏被两人落下的花灯。

他将花灯攥紧在掌上,凝望着绘面上的图案字样,这名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军官,皱眉瞅了半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落花如雪,满院春风。

这阳春三月,无甚观灯的佳节,正是卖花灯的淡季。戴着鬼面的扎灯人,闲来无事,便在院中那一树梨花下,搭了张小桌,铺了笔墨纸砚,默默地书写着经文。他执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略显僵硬,笔锋所到,墨迹晕开,字迹竟是显得有些模糊了。

清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也扬起了鬼面人的掺杂了银丝的鬓角。看他身形模样,应该不到中年,可不知怎的,却是早生华发。

梨花点点落砚台,也落在他花白的发间,他却未曾察觉,只是一字一句地写下经文,写着写着,便似神游天外,连云曦唤他吃饭都未曾听见:“哑叔,吃饭啦!”

正在厨房里摆着碗筷的少女,微微歪过头,从敞开的门扉望向院中人。连唤了两声,见哑叔都不回应,云曦干脆将碗筷丢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院子。

走到哑叔身侧,她好奇地望着纸面上的文字,念出了声:“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众等至心皈命礼……哑叔,哑叔,这是什么意思?”

哑叔随手扯过一张毛边纸,以笔代言,回答云曦的问题:“此乃《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大忏悔文?又是对谁忏悔呢?”

面对云曦的疑问,哑叔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直到狼毫凝着的墨汁,轻轻滴落,在纸面上晕开成一团模糊的墨迹,他才缓缓垂首,一笔一画地写下:“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明明每个字都是识得的,但连在一起,却让云曦犯了难。这些年来,哑叔也曾教她读些《弟子规》与《千字文》,教她孝悌信义、为人处世的道理,可却从未教过她什么佛经。

正当她不解之时,还留在厨房忙活的姜恒,已单手将饭菜端上了桌,朗声唤起了二人。云曦忙应了一句“来了”,而哑叔则“啊”了一声,他望向云曦,又指了指小桌上的笔墨。

相处八年,云曦早已熟知哑叔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帮着拾掇起来,又抢着抬起小桌,将之往屋里搬。

正在这时,忽听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云曦刚要放下小桌去开门,却见哑叔已抢先一步,走到院门处,拉开了门闩。

这大中午的,莫不是隔壁大婶来借些油盐?如此思忖的云曦,将笔墨纸张放回里屋之后,刚转身要问个究竟,却发现门口的哑叔竟不见了踪影。

她疾步走至门口,左望又望看不见人,不由疑道:“恒哥,你知道哑叔去哪儿了吗?真是的,出门也不知添件衣裳。”

听得云曦的抱怨,姜恒走出厨房,单手拿起哑叔的外衫,道:“我送去给他便是。你若饿了就先吃,莫要傻等。”

说罢,姜恒将长衫挽在右臂臂弯,跨出院门,疾步行出小巷。

姜恒走了有数丈之远,却望不见哑叔的身影,正在疑惑之际,却听见不远处的暗巷中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若不是识得这花灯上的字迹,我还真是想不到,原来你改名换姓,躲在了樊阳城里……”

这声音,正是夤夜时候所见的军官!

姜恒一惊,反手摸上背脊,却察觉并未背枪出门。手无兵刃,他双眉紧蹙,于巷口半掩身形,向那暗巷里望去——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巷中除了当日杀上岐山的官差,另有一个熟面孔,正是戴着鬼面具的哑叔!

面对军官,哑叔颓然跪下,他双手伏地,用额头狠狠地叩击着泥土。这八年来,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一句话的哑叔,此时此刻,竟是突然开了口:“求……求求你……五爷,求求你……”

只听他声音嘶哑,或许是多年未说过话的缘故,舌头都打了结似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可就是这简单几个字,却已让姜恒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哑叔为什么要骗他们?他为什么要装成是哑巴?他又为什么认识那官差?

哑叔叩首不止,直到额间都磕出血来,他抬手拉上军官的裤脚,苦苦哀求道:“五爷,求求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这时,哑叔的话语已较之先前顺畅许多,他的声音传到姜恒耳中,竟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心口莫名一窒,姜恒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极是不妥,却又辨不明白,只觉满心都笼了一层惶惶不安,几乎将他吞噬。

只见那被称为“五爷”的军官,一脚蹬开攥着他裤脚的哑叔,皱眉道:“拜我又有何用?上头有令,你弃官私逃,必须治罪!这些年你倒是会躲,害我们找得够苦的啊,孙大人。”

刹那,姜恒如遭雷击!

“孙大人”三个字,像是利剑一般,直刺姜恒的胸口。他终于明白哑叔的声音为何觉得如此耳熟,只因八年前,正是这个声音,宣读“太平约”,打破岐山数十载的安宁!正是这个声音,喊着什么“姜兄”与“恩公”,却将他隋家枪上下三十七口,送入了屠刀之下!

孙、培、元。

这个名字,便是姜恒做了鬼,他也决计不会忘、不敢忘、不能忘!

当年岐山一役,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断枪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记得那似血残阳之下,母亲瘦弱的身子为他撑起了天地,记得母亲厉声质问孙培元:“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却带领官兵上山,逼他致死,这就是你的报恩之法?”

事隔经年,那一字一句,却犹在耳边。孙培元,逼死他爹娘的元凶之一,他便是化成了灰也该认得!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八年来,竟一直隐姓埋名,就在他的身侧!

仅剩的左拳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姜恒面色铁青,一步一步地行出巷口。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了仇人的名姓:“孙、培、元。”

一字一顿,那人再也不是他敬爱的哑叔,而是至死不忘的仇敌。

姜恒恨瞪着那熟悉的身形,看着他僵硬了身形,在面具下的双眼正无助地望着他,流露出凄然的神色。

这一刻,孙培元不再祈求那军官,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摘下了鬼面。

那纵横交错、毁了整张脸的刀痕,那皮肉翻出、起伏不平的疤痕,再不似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再不似那个受人爱戴、笑意吟吟的平遥县官。

此时的他,面目已成修罗恶鬼,简直令人作呕。

捉着面具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孙培元抬眼望向姜恒,颤声道:“阿恒,你……你都听见了……”

“莫叫我阿恒!”姜恒怒吼一声,听见那亲昵的称呼,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如若银枪在手,他必是一枪刺去,可这时,胸中百感翻腾,只使他垂下了双臂,任由那件灰袍掉落在脚边,落于尘土之上。

听得姜恒的吼声,孙培元僵了片刻,良久之后,他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说着,孙培元转而望向那军官,凄然一笑,道:“陆五,你带我走吧……孙培元认罪,甘愿受刑。”

“哦?孙大人,这么快就改了主意?”那名为“陆五”的军官挑了挑眉,继而将姜恒上下打量了一遍,当他瞧见青年空荡荡的右腕,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弃官私逃,甚至不惜自毁颜面,改名换姓,就是为了这个残废?他便是当年那断手的小子吧?”

听见“自毁颜面”四个字,姜恒身子一颤。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为何八年前的那个寒冬,这鬼面人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为云曦出钱瞧病。孙培元自残毁容,戴上面具,又装作哑巴,就是怕自己认出他的模样,听出了他的声音。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明白,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哑叔”,为什么会再三恳求他与云曦留下……什么过世的女儿,什么扎灯的手艺人,八年来,他字字皆谎,为的就是留在他与云曦的身边!

“你可是怕了?怕我死去的爹娘会变成厉鬼向你索命,才想方设法地照应我与云曦!”

面对姜恒的厉声质问,孙培元牵动那满是伤痕的嘴角,像是无奈,又像是无助。他不敢去答姜恒的话,甚至不敢再去望向愤怒的青年,孙培元只是仰头望向陆五,祈求道:“陆五,咱们走,咱们走吧……”

“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姜恒冷冷道,他冷眼扫过面前的二人,下一刻,他忽纵身跃起,凌空一翻,左掌直劈陆五。

“喝,他会武!”陆五顿时大惊,他忙抽出腰间佩刀,迎上姜恒一掌。

姜恒招式未到,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他出手如电,气劲一震,空荡荡的右边袖子便如灵蛇一般,缠上了陆五手上的长刀。正当陆五用力想抽刀再砍的时候,姜恒左掌一翻,运出十成内劲,重重地拍在陆五的胸膛!

陆五的身子登时被拍得飞了起来,直撞到背后的墙上。登时,他“噗”地喷出了一口血,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陆五!”孙培元惊呼一声,他抬首望向姜恒,震惊地道,“阿恒,你的武功……你怎么……”

姜恒冷哼一声,眯眼瞥他:“你不让我与云曦习武,便是怕有朝一日,我二人会杀你报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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