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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别到而今,独伴梨花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容若脆弱的心灵已经变得不堪一击,那一段缘,还清晰地记得如何开始,却在猝不及防中消逝。每一段缘分都是上天的恩赐,那这注定无果的缘,莫非是上天的惩罚?也许,天各一方,彼此挂念,才称得上真正的守望。

容若无数次仰望苍天,明月高挂,却看不到重逢的希望。

高楼望月

戚戚复戚戚,高楼月如雪。

二八正婵娟,月明翡翠钿。

由来工织锦,生小倚朱弦。

朱弦岂解愁,素手似云浮。

一声落天上,闻着皆泪流。

别郎已经年,望郎出楼前。

青天如海水,碧月如珠圆。

月圆以复缺,不见长安客。

古道白于霜,沙灭行人迹。

月出光在天,月光高在地。

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一年又一年的思念,一次一次渴望相见,却又无法见面,心中的凄苦与无奈谁能知晓。那环绕在身边的伤感,让人感觉如同霜雪般的冰冷。容若与表妹不在一处,但他知道,表妹和自己一样,有着相守相聚的渴望。

他多希望自己能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飘过宫墙,去看一看表妹是否安好。

咏絮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平入御沟。

可是,他找不到那能将他吹入皇宫的东风,也无法跨越那戒备森严的宫墙,除了在书房中苦苦等待,期盼能够听到一些有关表妹的消息之外,别无他法。

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容若的内心,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让人窒息的等待,他想要见到表妹,哪怕不惜一切代价。爱情让他义无反顾,也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胆量。

趁着国丧期间,容若换上了一身僧袍,混入操办法事的队伍,进到了宫中。他已经完全忽略了此行可能带来的后果,也忘记了对皇权的恐惧。他知道,即便见到表妹,他也无法帮她解开身上华丽的枷锁,可是,思念已经蒙蔽了理智,只要相见,便胜却一切。

然而,宫中女子大多相同的装束,让容若感到迷茫。原来,进入宫门,也同样逃不过茫茫人海,他的心中感到焦急,也感到失望。如何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表妹的身影,也许,此次入宫,也只是徒劳。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在回廊深处,出现了一个寂寞的身影,就像当年表妹在不经意间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眼,向那个身影不断地张望。

那个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曾经端庄的姿态在一瞬间崩溃,隔着遥远的距离,容若似乎见到了她脸上的泪,在严苛的宫规之下,他们无法靠近,更无法说话。那个酷似表妹的身影,随着人潮默默走远。她的脚步十分沉重,她是那样不情愿地离去。当她的身影消逝在回廊深处,容若的耳畔传来了叩响钗环的声响。

他相信,那就是表妹。可是表妹就这样走了,从此,彻底走出了他的人生。

回到家中的容若,无法忘记那个备感亲切与熟悉的身影,这一幕被他写尽了词句,在未来的人生里,他对这令人心痛的一幕,回味了太多次。

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情愫无须直抒胸臆,道是无情还有情。高大的宫墙阻隔了一切相思,容若却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宫墙之内重逢的瞬间,没有他原本以为的喜悦,也看不到表妹脸上有丝毫惊讶的神色,眉梢眼角,只流露出满满的哀伤。那一刻的容若忘记了呼吸,因为空气早已在两人的对视中凝滞。

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直到见面的那一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挂着泪水的表妹,仿佛被雨水淋湿的芙蓉花,更显艳丽,也更让人心疼。她的每一滴泪,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宫中生活的无趣。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容若却能够清晰地看到表妹脸上浮现出的红晕,就像入宫之前,每当见到容若,她的脸上都会带着娇羞的神态。也许她是将重逢的喜悦深藏于内心,那喜悦不能表现在脸上,却又极力地想要冲出身体,导致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头上的发钗随着身体的颤动,也在阳光下摇曳出动人的姿态。

他能看出,表妹多想上前和他说一说话,然而宫规森严,身为女子,哪怕见到深爱之人,也要保持着冷漠与冷静。她曾经试图迈开脚步走向容若,又无法挣脱宫规的牵扯,退了回去,几番挣扎之后,表妹终于转身离去,轻轻敲响的玉簪,仿佛在代替她向容若倾诉心中的想念,那清脆的声响,让容若的心也禁不住随之跳动。

容若的内心何尝不是和表妹一样,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结。也许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刻,可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在提醒着他的不甘心。

那并不遥远的距离,却生生地将两个人困守在原地,本以为相逢是最美好的事情,可相逢不能相守,只能默默忍受相逢不语的惆怅。

重逢已不同于当初,容若也曾在词中感叹,为何命运偏偏要阻隔这一往情深。

木兰花·拟古绝决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无限的怨恨,在悲痛中升腾。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相遇的最初,那才是最美好的瞬间。初见的那一刻,两人之间有着无限的爱慕,浓情蜜意萦绕心间,从不去想日后是否悲苦,更不用考虑未来的变迁。即使心中偶尔也会浮现出一丝忧愁,可转瞬间就能被甜蜜掩盖。

然而,时光易逝,浓浓的爱意随着时间的流淌逐渐变淡,自己的心境变了,便觉得爱人的心境也随之改变。当日的相亲相爱,却变成了相离相弃。就像当年的唐明皇与杨玉环,在长生殿上立下生死不离的誓言,结果却又凄惨离别。

当年为了安抚军心,唐明皇无奈抛弃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在马嵬坡下将杨贵妃处死。当初爱得那么轰轰烈烈,到最后才发现,有时候语言根本无法代替真心。

写下这首词时,容若带着无奈,也带着怨恨。并非怨恨表妹的离去,而是怨恨命运的不公。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比不过薄情的唐明皇,至少,他还曾经对杨玉环许下比翼连枝的誓愿,而自己竟然连一句承诺都从未说出。

有人说,容若是在借这首词指责好友,借由女子之口,发泄心中的不快。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他想要对表妹说的话。容若的心如同玻璃一般纯洁,却也如同玻璃一般易碎,他多希望世上的一切都能停留在最初的美好,不愿意一步一步走向无奈的结局。

无奈世事难料,既然真情终将淡化,却偏偏执念着不肯放手。也许正是因为有着容若这样的执着,那一段无果的爱情,才更让人觉得凄美。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在红尘中相遇,不过是一个未知的开始。偏偏这一段情,终生都无法忘却,总想用凄美的词句,诠释这一次无果的相逢。

在宫中短暂的一见之后,容若终于接受了与表妹分离的现实,他终于知道,即便能够天天相见,表妹也只属于那座辉煌的城池,高高的宫墙,就是他们爱情的藩篱。他的心中萦绕着对世事无常的感叹,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

在命运的捉弄之下,两个有情人终于走出了彼此的生命。此后多年,容若再次走进那深锁的宫门,但那曾经在心头盘旋的希望却再也不曾浮现,他只希望表妹能一切安好,除此之外,心已成灰。

从他的词中,足可以看出容若如同死灰一般的心境。

梦江南·昏鸦尽

昏鸦尽,小立恨谁因?急雪乍翻香阁絮,清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文人的心中,烟雨江南是胜却无数的人间美景。那里的桃红柳绿,比北方的树木更多了几分柔媚的姿态,因为从未经受过狂风骤雪的摧残,它们仿佛不知人间愁滋味一般地在岸边摇曳。如同婉约的江南女子,无须过多修饰,一把油纸伞,即可构成人世间最美好的画卷。

黄昏时刻,容若独自立于晚风中,寒鸦已经回巢,只有他依然独自在萧瑟的寒风中无依无靠。阵阵愁绪从心头升腾,他已经记不起从何时开始,愁绪一直在心间萦绕,只知道这愁绪因谁而生,注定无法消散。

又是柳絮飘飞的季节,漫天飞舞的柳絮,在晚风中如同片片飘落的雪花。容若喜欢雪,更喜欢柳絮。每一朵飞舞的柳絮,都承载着他的相思。柳絮随着晚风,从打开的窗子飞到了室内,胆瓶中的梅花,也随着晚风,同柳絮一同轻轻舞动。香炉中点燃的心字香已经渐渐燃尽,只留下一抔香灰。

“心字已成灰”,看似是在写心字香,可抛开熏香,分明是“心已成灰”。也许,这才是容若此情此景的真实感受。与表妹的恋情,就像面前燃尽的心字香,只有一瞬间的生命,当香火熄灭之后,曾经美好的爱情,只能亲眼见着它变成灰烬。

已成死灰的心情,哪里还能感受到欢乐或痛苦,成灰的爱情,再也回不到从前。

心已成灰,然而诗意正盛,晚风将案头的纸吹落,捡拾起纸张,重新捡拾心情,容若再次提笔,书写内心的凄凉。

忆秦娥·春深浅

春深浅,一痕摇漾青如剪。

青如剪,鹭鸶立处,烟芜平远。

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

红颜变,兔葵燕麦,重来相见。

纳兰在引用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典故,虽在永贞革新中遭遇贬官,却看似并未消极,乐观的心境时而跃然于纸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了被朝廷重新召回的机会。在京郊玄都观游玩时,盛开的桃花再一次激发了诗性,却一不小心再次招人话柄。

“玄都观里观千桃,尽是刘郎去后栽。”这两句感慨触碰到了朝中新晋权贵的底线,刘禹锡终因“语涉讥讽”再次遭贬。

这一次,刘禹锡没有等来从前的好运,遭贬离京之后,转眼就是十四年。当十四年后再回京城,再次来到玄都观,想起当年种种,一腔愤懑却最终化作嬉笑与嘲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命运的不公没有将他击垮,反而激发起了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朝中权贵一轮又一轮地更替,纵然用尽浑身解数,谁又能生生世世永享富贵?

容若多想像刘禹锡一样笑对命运的不公,然而字里行间,却难掩对现实的无奈。春风如同剪刀,剪出了柳叶婀娜的线条,碧绿的水波随着春风荡漾,鹭鸶站立于水中,如烟绿草,一眼望不到边际,明媚的春景本应让人心旷神怡,却让容若想到了东风吹落残花的衰败景象。

忧郁的容若感叹自己不能永远留住大好的春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风将枯萎的花朵吹落枝头,“零落成泥碾作尘”。仿佛红颜易老,韶华易逝,更让人伤春。容若感叹,自己不如桃花坦然,虽被东风吹落,明天春天依然重新傲立枝头,然而桃花的百折不挠,换来的不过是容若的再次伤春。

一段如梦似幻的感情,每次回想,都徒增伤心。

艳歌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文人墨客都将“横陈”看作男女之欢,容若的“横陈”却在怀念曾经与表妹的深夜相聚。见面时的愉悦更加凸显出分别后的相思,让人实难承受。

虽然身为满人,颇有文采的容若,总能在诗词中引用汉人的典故,在诗中,他再次呈现了一段耐人寻味的爱情故事:汉代的卢充在打猎途中路过一座墓地,里面埋葬的是崔少府的女儿。然而瞬间风云乍起,仔细看去,发现那座墓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府宅,卢充被请了进去。崔少府欣赏他年少俊朗,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然而成婚不久,之前的幻象烟消云散,卢充依然是孑然一身。他本以为这段婚姻是黄粱一梦,却在三年后与自己的妻子偶遇。妻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将男孩交给卢充,说是他的儿子,一同留下的,还有一首诗和一只金碗,之后妻子便乘车而去,再也没有相见。

一则杜撰的神话,仿佛印证着容若与表妹之间的感情。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人去楼空之后,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曾经鲜活的身影,在容若的生命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剩下一片深情,和数不尽的哀伤诗词。

虽渴望释怀,然而这段悲伤的爱情结局,让容若一生都为之遗憾。在晚年,回想起当初与表妹的情真意切,除了诗词,似乎再也没有任何物件用来祭奠这段稍纵即逝的感情。

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正逢秋季,风雨声敲打着井栏,也打在梧桐树上,老去的梧桐在风雨中飘下片片落叶,虫鸣阵阵,更显庭院深秋的一片冷静孤寂,仿佛连秋风都懂得容若心中的悲伤。

小径芳草幽幽,心爱之人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鞋底洒落的香粉,然而当年的佳人,已无处再寻芳踪,无论如何呼唤,也再难见到佳人身影。

曾经走过的那条小径,饱经风吹日晒和雨淋,已经长成斑驳的青苔,仿佛连钱马身上的花纹。

那些曾经饱含幸福的场景,如今只剩下悲凉。此处早已物是人非,容若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与表妹共同漫步过的地方,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繁盛,曾经的草地已经渐渐荒芜,从草丛的深处偶然拾得一支她当年戴过的翠翘玉簪,一股伤感之情再次涌上心头,相思的网将容若彻底笼罩,那无边无际的相思之情,就像蜿蜒曲折的回廊一样悠远。

曾经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如今成为一片相思之地,心灰之人,只剩下一个寥落的躯壳,失去了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兀自在人间徘徊,仿佛一个失去了情感的行尸走肉。

心中的无限伤感再一次无法遏制地迸发,却无人可以倾诉。连昏暗的灯光,如今都觉得越发刺眼,容若只得背过身去,再次凝望雨中的月光。时间没有让心中的思念褪色,反而越发强烈,倍感痛苦。

晚年故地重游,当年花前月下,如今只剩容若一人独立,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常常约见的回廊依然在,天上的明月也依然在花间流泻出美好的光影,然而物是人非,如水的月光之下,再也不见当年那一对相依相偎的恋人。

就像容若在另一首《别意》中所写。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相思太近,离别太远,即便想在梦中随风找寻那爱的踪迹,却也便寻不着。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落花已成追忆,只留万缕余香,那段永远都不想再提及的记忆,让生命都变成了一片灰色,如同一幅孤绝的画卷,只剩一个背影,在柳絮中飘摇。

表妹带走了容若有生以来的第一段感情,爱情已死,聆听着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声音,也无法让他的内心感到半点愉悦。时间已经让那颗已成死灰的心稍稍释然,失去表妹的痛苦,被他独自隐藏于内心,也终于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

在读书与骑射的空隙,这份不为人知的心事偶尔会被容若重新翻检,当春去夏来,看到满眼花开正盛,容若仍然不免在合欢树下独自惆怅。

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想到离去之人,泪水不禁打湿衣衫。曾经点滴的真情,又怎能轻易忘怀。灵魂仿佛已经随着离人死去,独自看着梨花的影子,只能感受到凄凉。如今,分隔两地之人,同样能够感受到夕阳西下的孤寂,多希望能用眼泪将你重新唤回,然而重新团聚之后,面对的也许继续是无边的神伤,想来都让人肝肠寸断。

容若悼亡的是一个未死的人,却是一段已死的感情。世人误以为容若是在为死去的妻子悼亡,然而一句“玉钩斜”,便已彻底暴露了容若的心事。

玉钩斜原本是一处美丽的所在,那里的地下埋葬着多少少女的冤魂。那些死去的少女,都是为穷奢极欲的隋炀帝拉纤而用,她们不堪重负,死于半途,便被草草埋葬。容若怀念之人,就如同这些的少女一样,都是被皇权掳去。

一道宫墙,让两人只相隔咫尺,却仿佛天各一方。“重圆密誓”,并非夫妻之间破镜重圆,那是两人秘密立下的誓言,如今,表妹所在之处,容若也无力踏足,重新团聚,成为了永不能实现的奢望。

一切的痛苦,都凝聚成心底的一滴泪,唯有从古人留下的那些美好的文字中,才能让孤寂的内心得到一丝陪伴。那些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都无法让容若打动,只有李煜伤感的辞章,才能让他找到内心的共鸣。他的词无比瑰丽,却也饱含着国破家亡的无奈。

那些悲伤的辞藻让容若一次次落泪,原来他也同李煜一样,因无可奈何而感叹。他的一颗心仿佛已被思念埋葬,无从救赎。

当他读到唐代诗人骆宾王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时,容若深深为那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而动容,他将这句诗反复吟诵,仿佛就是在讲述他与表妹之间的故事。

一句诗词蕴含了容若的一段爱情,情到深处,容若不禁将感同身受的一段情感吟诵。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心中说不尽的愁苦一下子跃然纸上,那种悲戚根本无须过多修饰,反而让世人为之动容。

自己曾经认为与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却偏偏造物弄人,如今天各一方,此生无法再见。纵然两人彼此思念,却无力改变孑然一身的无奈。

离去的恋人仿佛带走了世界上全部的温暖,春光明媚,对于一个心死之人又有何意义?春日的暖意不是为了自己,头上的明月也不是为自己而亮,美好的事物与自己再无半点瓜葛。

容若想到了唐朝年间的一则典故:秀才裴航路过蓝桥驿,遇见一位织麻的老妇,便前去讨水。为裴航端水的,是年轻貌美的云英,裴航一见倾心,可老妇人却说,想要定情,需要寻来月宫中玉兔捣药的玉杵。裴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玉杵,也与云英一同成仙而去。如此才得出容若“浆向蓝桥易乞”的词句。

“药成碧海难奔”,则出自嫦娥偷取了灵药,舍弃了与后羿美好的爱情,独自奔向月宫。恋人虽未死,却比死别更让人痛苦。相恋却不能相见,正像容若与表妹,有着美好的相遇,却难以改变分离的结局。

他多想同表妹重新团聚,舍弃人间一切繁华,只换来两人相依相偎,哪怕布衣寒食,也在所不惜。可如今,两人似乎还比不上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他们每年还能有一次相见,而容若和表妹,却再也不能重逢。

容若曾一度厌恶自己高贵的身份,如今才发现,纵然高贵,也抵不过皇权。此时,他已无心阅读书中的爱情,只能走出书房,在盛开的合欢花下伫立。人们将合欢树当作相思之树,想起与表妹一同在合欢树下度过的美好刹那,容若不禁潸然泪下。

赏花也让人心烦意乱,容若于是再次回到书房,提笔写道。

减字木兰花·花丛冷眼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词中的韩凭,被战国时期的康王抢夺走了貌美的妻子后,便被处死。妻子听说之后,从高处跳下身亡。她在衣带上留下遗言,愿与韩凭合葬。而康王怨恨,将两个人分开埋葬,遥遥相望。不承想,一夜之间,两座坟墓边上生长出两棵大树,树根在地下相交,树枝在地上相连,一对鸳鸯在书上栖息,从不离去,时而脖颈相交,发出悲哀的鸣叫,声音无比感人。

容若感叹相思树上生死不渝的爱情,相逢本应美好,只恨相逢太晚,空留惆怅。彼此深爱,却注定无缘,不知来生是否会再一次重逢,依然爱得刻骨铭心。

韩凭的妻子,也是被有权有势之人夺去,从此,容若的心中生起了对等级之分的无限痛恨。终期一生,并未释怀。

临江仙·孤雁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离群的大雁失去了同伴,偏偏人间有人与大雁有着相同的遭遇。本想用书信排解无边的愁绪,但愁绪太多,写了又改,反复多次,不禁在灯前流下眼泪。不要对明月说出相思的心事了,孤雁的一声凄冷而响亮的啼叫,更让人独自伤神。西风吹到形单影只的身影,才知秋天已近。

容若没有想到,与表妹的分离,只是悲剧人生的一个开始,他全部的渴望,将在悲情人生中一点点耗尽,最终也难逃早亡的命运。

⊙别后心期如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

爱的香气在眼前飘散,让人彷徨、沮丧。缘来美丽,缘尽神伤,回想当初的低眸浅笑,只恨自己无力拯救那条承载着悲凉的爱情之船。

正值少年的容若,将书本当作了最好的陪伴。年华流逝,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已不愿再去轻易触碰,更不愿与人过多交流,只将憔悴留于心中。

浣溪沙·五字诗中目乍成

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

别后心期如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

想起当初两人互赠的五言诗文,眉目传情定下一生的誓言,那时的情景是如此甜蜜。然而私定终身的情分是如此短暂,一朝离别带走了全部的幸福,让人更觉这段感情的珍惜与可贵。

离别之后回想曾经的美好,更添相思。那些曾经说过的白头偕老的誓言,已经变得和梦一样遥远,寻觅不着,让人黯然销魂。虽然年少,却已被相思折磨得容颜憔悴,形同枯槁,仿佛柳永在诗中描绘的“为伊消得人憔悴”。夕阳依然未改,变的只是人的心境。

与容若同年出生的皇帝康熙已经亲政,而容若的父亲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人前人后的富贵,让容若反而更感寂寞。多少个夜晚,他毫无睡意,眼睁睁地看着东方发白,听着早鸦啼叫,将心中的寂寞诉诸辞章。

酒泉子·谢却荼蘼

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

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

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寥寥数语,尽显绵长的愁绪。盛夏盛开的荼蘼已经花开到尾声,预示着一年之中最繁华的花季即将过去,百花齐放的景象,只能等到来年才能再见。最绚烂的生命过后,就是逐渐枯黄的凄凉。想到韶华易逝,容若倍添忧愁。

一轮明月挂在夜晚的天空,月光如水,照映在地面,仿佛在人间倾泻出一汪冰冷的湖水,湖光反射出的是无边的凄冷。篆字形的盘香已经燃尽,纳兰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这仿佛已经成为他人生中的常态,人间太过纷扰,只有夜晚才能让他体会到片刻的宁静。

寂寞夜里无人相伴,可他依然愿意在寂寞的夜里沉沦,永远地躲开白天的喧哗与烦乱。

清晨风凉,吹在容若单薄的衣衫之上,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并非是寒气故意逼人,只是自己在阑干旁倚靠了太久。漫漫长夜已经过去,天色已经渐渐发亮,想到又将迎来一个纷扰的白天,容若为此而感到烦恼。

世间万物都能循环往复,花落还会花开,雁去还会飞来,为何偏偏人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来?那远去的离人为何不能如同飞去的大雁,随着季节的更替再次回到自己身旁?

时光如水,流转不停。刚刚看过了夏末的落花,秋季便已翩然而至。

那一晚,容若在书房中读到了李后主的“月寒秋竹冷,风切月窗声”,仿佛世间万物都有情,这更让容若为之而动容。

菩萨蛮·萧萧几叶风兼雨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片片落叶在风雨之夜飘摇,不觉已是秋季。数着夜晚的更声,愁绪更长。斜倚在枕头上仰望星空,月亮已经过了上弦,渐渐归向圆满。秋风秋雨愁煞人,更觉得寒凉惊心。身上的薄被已经难抵秋叶的寒冷,泪水伴着灯花滑落,硕大的人间,竟然没有一件事情不惹人伤心。只有瑶琴了解人意,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就如同容若蒙尘的心。

简短的辞章,已经不足以描绘心中的寂寥,一词作罢,又添新词。

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

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自从那个春日一别,一对有情人从此再未见面,如今秋风秋雨更添愁,这样的心情,唯有借酒才能消愁。无人相伴,连酒都变得容易醉人,谁知是否因为心中的忧郁胜却了酒意,让人自醉?

醉眼蒙眬,犹见案头的香炉上依然萦绕着袅袅香烟,香的味道已经消失不见,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苦涩。似乎天公也在为秋日的到来感到悲凉,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敲打着寒窗。

身边的人也曾劝慰过容若,让他不要过于伤心,他的表面看似平静,心中却早已泪流成河。日子百无聊赖,夜晚只有一人独卧,佳人的容颜,也只能在梦中相见,她的微笑,成了容若心中最值得伤感的表情。

时光弹指一挥间,美好总在转瞬间走到尽头,无尽的分别总是将容若的心,从美好转为忧郁。就连万物复苏的春日也无法让他感到温暖,仿佛时间已经被寒冬永久地冰封。还记得相别之时,满眼桃花,柳影婆娑,从此之后,容若的心中再没有春天,只有凄冷的深秋与寒冷的严冬。

深秋的月圆之时,是普天同庆的团圆之夜。然而每逢佳节,容若更易被愁绪萦绕。都道月圆人团圆,他却只剩无边的思念。

琵琶仙·中秋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

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

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

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

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月圆人未圆,本是团聚的节日,却无法相见。形单影只的容若,眼中的月光都如同冰雪般寒冷。枝头的鲜花为谁而艳?天上的月亮为谁而圆?少了一人相伴,那月亮也只剩下残缺不全。

想起曾经,两人在花丛间捉迷藏,尽情地玩耍嬉戏,那欢快的笑声让一旁的梧桐树也感到欢乐,不禁随着笑声摇曳着枝条,引得梧桐叶片片飘落。然而,那个轻摇着团扇的女子,只能在回忆中重见,让人“填膺百感”。

世人分明能够清晰感受到容若的离别之痛,然而,容若却留下一句“不关离别”,空灵的箫声在寒夜中呜咽,既然“不关离别”,又与何有关?只留世人无尽遐想。也许,就像他在《菩萨蛮》中谱写的那样,空留相思泪,却无语凝噎。

菩萨蛮·隔花才歇帘纤雨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多少心事只能在夜晚拿出来抚慰,被离愁笼罩的容若,在白天还要若无其事地扮演那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家人已经忘记他心底的伤,只有他自己在寂静无人时,还分明能够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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