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十五年,日本庆长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清晨。
冬日的暖阳,徐徐升起在蔚山城东方的海面上,驱散了夜晚的清冷,迎来了新一天的黎明。
只是,对于蔚山城内的倭军来说,望着城外那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明朝联军大营时,却依旧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彻骨寒冷……
“派出去的信使,怎么还没有回来……?按说,昨晚就该感到西生浦城那边,见到加藤大人了,为何等了一个晚上,还没有回音?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一个年轻的倭兵双臂紧紧裹着身体,守在尚未建成的蔚山城外城城垛上,一面顶着寒风朝城外南面西生浦的方向眺望,一面心神不宁地喃喃自语道。虽然寒风不止,轻易便可吹透其单薄的衣甲,却似乎一时还冷却不了其心中无限的期待。
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倭兵垂头丧气地探了探头,朝着城外的明朝联军军营瞥了一眼,而后失落地哼了一声,声音低沉地说道:
“哼,城外的所有陆上通道均已被明军完成了合围,连只耗子都进不来……就算来了援军,又有何用?”
“唉——虽然不甘心,但的确是这样。”另外一名倭兵也跟着开口道:“想想看,西生浦那边也不过只有一、两千人而已。怎么可能冲破明军的重围呢……恐怕,听说这边足有五万敌军后,连来此援救的打算也没有了吧……”
几个守城倭兵的你言我语间,似乎已对自己深陷孤城的命运,充满了悲观与绝望。
虽然对于加藤清正率军来援依然存有一丝幻想,但是,看着这城外浩大的围攻阵势,换做自己,恐怕也未必敢来救这岌岌可危且只修了一半的蔚山城……
不过,尽管如此,个别几名倭兵还是在探头探脑地不停朝城南眺望着,期待那远方的地平线上,会突然出现一支己方援军的身影。
只是,目光所及,除了明朝联军摩拳擦掌的士卒,就是修筑起的各种围城工事,还有正在为攻城而布置的明军火炮,与朝鲜军独有的可以喷射燃火箭矢的恐怖木车……
看上去,城外的明军正在不慌不忙地进行整队,三三两两的斥候则在城外往来奔驰着丈量战场,观察守军的兵力布置,另外还有不少处于阵列后方、源源不断的预备队,也在调配各式趁手兵器,做着攻城前的最后准备。
望着城外的这一幕幕,城中的数千倭军士兵,在这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可怖平静中,静静体会着这极可能成为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宝贵光阴。一个个神情惨然,心中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颤动。
眼看明军最多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发起总攻,倭军士卒们也只能在心中默默悼念着,希望在那蔚山城的南面目光所及处,会出现什么奇迹。
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南面的西生浦方向却始终没有丝毫的动静,既没有因为援军赶来而惊起的飞鸟,也没有任何腾起的烟尘。只有一些明军斥候在南面的官道上,悠闲地骑着战马,偶尔张望一眼西生浦的方向,继而转回头来,又继续说说笑笑……
无数目光抬起而又失望地落下,渐渐地,城头陷入了一片死寂。众守军已无人再忍心去朝南张望,只怕每一次的希望落空,都是对于心中那微弱幻想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一时间,似乎城头那凛冽的寒风已经不再刺骨,环视着这根本无人来救的蔚山孤城,城中士卒们的心中,早已是一片绝望的冰冷……
这时,眼看明军已列阵完毕,随时等待着发动进攻。蔚山内城中,也随即响起了一声备战示警的号角,似乎打算重振一下守军濒临崩溃的士气:
“呜————”
只是,在这吹得有气无力的号角声中,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守军士卒的积极回应。众人只不过是随手提起手中的武器,沉重地站上了各自的岗位。望着城外雄壮的数万明军,与那无数明晃晃的战刀,双腿已忍不住颤巍巍地开始轻轻发抖……
与其说是站上了准备迎击敌人的守城位置,倒更像是站在了众目睽睽的刑场之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即将落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刀……!
望着蔚山城头乱糟糟的守军阵型,与一个个畏畏缩缩的倭军士卒,还有一面面东倒西歪、却根本无人整理的旗帜,城外数万明军更是士气高昂,一个个成竹在胸地摩挲着手中的刀刃,准备攻入城后多抢几个首级,生怕被其他友军抢先占了便宜。
不多时,明军的中军帐处,猛地响起一阵喧天的鼓号齐鸣!
“呜————!”
“咚——!咚——!咚——!”
在这悠扬的号角与有力的战鼓声中,明军阵型虽然尚未开始逼近,但是数万将士却已齐声发出了震天响的呐喊!
“杀——!”
“杀——!”
“杀——!”
……
随着明军的齐声呐喊,蔚山城的一砖一瓦,似乎都在这一波又一波势不可挡的巨大声浪中,微微战栗着……低垂的旗帜,颤动的大地,甚至个别胆小士卒的小腿肚子已开始不停地抽搐,身处孤城之中的每一名倭兵,似乎都已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纵使明军尚未发动正式攻势,城内守军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此刻却已然轰然倒塌、彻底陷落……
看着战场上这尽显天朝威仪的浩大一幕,明军中军帐处,一名为首的文官似乎正在悠然自得地捋着胡子,志得意满地充分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面前,是遵从自己号令的麾下数万天朝雄师;不远处,则是危如累卵、噤若寒蝉的敌寇。无与伦比的雄心壮志充溢着胸襟,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飘飘然的美妙感觉,简直如同整个天下都已在握的豪迈!
挥挥手,千军万马就能在片刻间将成千上万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跺跺脚,就能将眼前的巨大倭城瞬间夷为平地、从世界上彻底抹去;咳嗽一声,甚至就可以将眼前的一切都捻为齑、烟消云散……
想当年周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眼看着鼓角响过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大军却依然按兵不动,没有得到进攻的命令,明军各处的大小将领不由得也是十分疑惑,纷纷朝着中军帐的位置张望。
而身处中军、执掌全局的明军经略杨镐,却依然慢条斯理地迟迟没有下达进攻命令。身为提督的麻贵在杨镐一旁,虽然也皱起了眉头,却也暂时没有多言……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伴着一声大喊,一名明军斥候一路绝尘地疾驰进了中军阵内——
“报——!”
只见这斥候一个敏捷地翻身下马,朝着杨镐、麻贵二人行了一礼,快速禀告道:
“启禀经略大人和提督大人:蔚山城东的海湾内,忽然驶入了几艘倭军运兵船,正在不断向蔚山城靠拢……”
“哦——?”杨镐眉毛一挑,随即问道:“船上一共有多少敌寇?”
“倭船不多,也没有后续其他船队。估计船上士卒加起来,最多也不到两千!”汇报战情的斥候大声回道。
“不到两千……?!”杨镐闻听此言,愣了一愣,待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后,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螳臂当车,还真有不怕死的!来得正好,本经略今天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传令全军:暂缓攻势,待他们进了城,做好准备,咱们再动手不迟!”
一听杨镐此言,旁边的麻贵等众将不由得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后,在麻贵的目光授意下,杨登山终于挺身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朝着杨镐行了一礼道:
“经略大人……敌军援兵将至,即便人数不多,也必然提振守军士气。若待其做好准备再行进攻,只怕会增加攻城的难度和将士们的伤亡……。战机宝贵,以末将之见,还是立即……”
“哼——!尔等莽夫懂什么!”谁知,还未待杨登山说完,杨镐已然颐指气使地大声呵斥道:“简直鼠目寸光!此战虽小,却事关天朝威仪!必须赢得堂堂正正,才能为我大明立威于天下、震慑东夷!李提督当年劳师远征,徒费钱粮兵马,表面虽收复失地,但不及二载,倭寇便又卷土重来。为何——?!缘由就是因为上回赢得并非堂堂正正,让这些海外东夷没有心服口服!懂吗——?!这一回,本经略就是要赢得堂堂正正,才能让他们好好记清楚了!传给子孙、永世不忘,就算是下辈子,也再不敢生什么异心——!”
随着杨镐话音落下,众将一时谁也不敢接话。杨登山被这么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站在原处也是颇为尴尬、欲言又止。顿了顿后,待杨镐气息稍稍喘匀一些了,一旁的麻贵随即出来打了个圆场:
“杨大人所言极是!确是我等武人目光短浅,未及经略大人想得深远。杨将军他想必也是杀敌心切、急于立功,所以未能体会经略大人的良苦用心。杨大人又何必动怒,为其扰心呢……”
说罢,见杨镐面色稍缓,似乎也不打算再多做计较,麻贵立刻给杨登山暗暗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再多说、速速退下。待杨登山退下后,麻贵又跟着表态道:
“我等谨遵经略大人军令,暂缓进攻。稍等片刻后,再将其一举荡平!以显我大明堂堂正正、天威浩荡……”
见杨镐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麻贵终于松了口气,而后退了回去。只不过,望着不远处本可早早一鼓而下的蔚山城,不由得同样微微皱起了眉头。
而此时,更让明军众将忧心忡忡的是,很快,蔚山城城内便如同突然沸腾了一般,猛地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原本一触即溃的守军,顷刻之间,却变得士气鼎沸,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齐声呐喊!虽不知其到底喊得什么,但那不绝于耳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响彻在蔚山城内外的整个战场之上,也振动着每个明军将士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