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听到李舜臣这样讲,唐卫轩不禁十分的好奇。
其实从一开始,唐卫轩也觉得,这李舜臣虽然脾气倔了些,因此仕途不顺,自之前议和开始后,无用武之地的李舜臣便早已成了朝鲜朝廷中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就自己个人而言,对于这样耿直不屈,宁愿抗命不遵、也要贯彻正确方向,或者至少是其自己认为的正确方向的将领,唐卫轩心中还是颇有几分敬意的。
何况,以李舜臣与倭国水军多次海战的丰富经验,执意要在此地迎击倭军,也一定有其充足的理由才对。既然对方已经提到了其获胜的信心,以及必须在此迎敌的重要原因,唐卫轩于是正色答道:
“愿闻其详!”
见唐卫轩似乎对自己所言,并不像其他几人那样排斥,李舜臣在又仔细和唐卫轩对视了一阵后,侧眼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犹豫了一下,方才闪出了半个身子,作了个“请”的姿势,说道:
“唐将军,可否随本将一同出外巡视一番我军军营,我们边走边说。”
听李舜臣的意思,似乎是事关机密,不便让太多人知道,唐卫轩想了一下,也就点了点头,答应道:
“恭敬不如从命,早闻李将军大名,今日有幸参观一番将军的军营,实乃唐某荣幸!就烦请将军带路吧。”
就这样,李舜臣和唐卫轩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营帐,在朝鲜水师营地里一边巡视,一边低声交谈着。
程本举等人自然不便跟着,但也不太放心依旧身上带伤的唐卫轩,因此也就和其他朝鲜将领一样,缓缓地跟在后面,不过始终和李舜臣、唐卫轩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基本听不到二人的对话。
在营内走了一阵,一边走着,李舜臣一边指着途径的各个营帐与战船,大致向唐卫轩介绍着如今这支在朝鲜水军残部的情况。
虽然李舜臣说得比较简略,对于很多地方、尤其是朝鲜水军士卒以一当十的战力,也有不免夸大之处,但是唐卫轩根据自己的观察,倒也对这支朝鲜南部仅存的水师,渐渐有了不俗的印象。这倒不是因为李舜臣口中经验丰富的将士、或者那十二艘坚固快速的板屋船,而是映照在营中每一个士卒脸上的那份凝重与坚定……
看得出来,倭国水军大举逼近的消息,士卒们也基本都已知晓,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焦虑。凝重的神色间,唐卫轩似乎可以读得出来,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或多或少地担心着在这场即将发生的实力悬殊的战斗当中,自己是否能够活得下来,而如果战死之后,家中的妻儿今后又有谁能照顾。但是,在每个人的脸上,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畏缩与迟疑。尤其是当看到走在营中巡视的李舜臣本人时,每个士卒的眼中,都充满了几乎和李舜臣如出一辙般的坚毅而又决绝的目光。那是对于胜利无比坚定的信念,以及对主将李舜臣绝对的信赖与崇敬……
看着一个个朝鲜水军士卒的脸庞,唐卫轩原本的想法也在一点点地改变着,从原来觉得毫无胜算的彻底悲观中,多少萌生了一丝新的想法:
或许,真的能赢……
就这样慢慢走着,直到出了营门外,一直来到了军营所在的珍岛边上、与对面的陆地隔海相望之处。
“这里,就是这座珍岛和对岸陆地相隔的海峡了,名叫‘鸣梁’……”
李舜臣指了指面前的那道狭窄的海峡,意味深长地说道。
望着面前这仅有九十余丈的狭窄水道,唐卫轩甚至不太肯定这里究竟能否被称作一条“海峡”。毕竟,这里的水道宽度,与长江的宽度根本没法比,也就差不多和自己不久前所经过的淮河河道差不多宽。怪不得之前程本举曾赌气说道,要编个木筏划过去,甚至直接游到对岸去……
“唐将军,”忽然,李舜臣停下了脚步,面前正是那叫做鸣梁的海峡,只见其望着海峡的南部入口,也就是预计几日后倭国水军即将出现的地方,缓缓地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漆川梁海战后,倭国水军却迟迟没有沿着海岸西进,在拐过这道西南角的鸣梁海峡后再北上汉城?”
唐卫轩转头看了看凝视着远方的李舜臣,想了想,如实地回答道:
“不知。”
“那,唐将军又是否知道,他们拖了这么久,如今才姗姗而来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舜臣的目光,依然在远方,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在看着南面的海峡入口处,而是其麾下十二艘战船停泊的北面海峡出口处。
“难道,不是李将军您吗?”唐卫轩微微一笑。
“哈哈哈哈,唐将军实在太抬举本将了!”李舜臣忽然间仰天大笑,笑容中多少带着几分自豪,但是笑声渐渐收敛之后,却摆了摆手,谦逊地说道:“无论是本将,还是我们这最后十二艘战船。他们恐怕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若非如此,恐怕他们早就该杀过来了!也不会拖了这么久,甚至之前还大摇大摆地敢于弃船上岸,去协助小西行长那些陆军一共围攻南原城……”
听李舜臣分析得颇有几分道理,似乎已经洞察了倭军行动背后的真正动机,唐卫轩不禁问道:
“还请李将军明示。”
李舜臣稍稍顿了顿,却并未急于解释,而似乎是想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颇为感慨地说道:“对于这些倭军来说,当年被迫后撤的惨痛教训,肯定还记忆犹新。若不是当初龙山的那把大火,将其抢夺的我国粮食烧了个精光,倭军也未必会轻易放弃坚固的汉城。这一点,如果唐将军参加过上回朝鲜的战事,应该是知道的……”
“嗯,”唐卫轩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上回趁夜奇袭龙山、将其一举焚毁的,正是在下和麾下所部。”
“哦——?!”听得此言,李舜臣立刻回过了头来,重新从上到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直到看得唐卫轩有些不太舒服了,李舜臣才抚掌大笑道:“这可真是天助我也!若得唐将军所部,本将更是如虎添翼、胜算大增了!”
面对对方的称赞,唐卫轩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又紧跟着提醒道:“李将军,当年龙山被烧的粮草,和这次倭国水军的进犯,到底有什么关系?恕在下愚钝、还请将军明言。”
李舜臣看了眼唐卫轩,同样是微微一笑,而后压低声音说道:“唐将军,此番前来的三百多艘倭国舰船中,战船仅有一百多艘,而其余半数以上的船只,大多都是满载粮草的运粮船,另外还不乏运载弹药、军械的各种运输船……本将这么说,唐将军大概应该能明白了吧,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啊!
难道说——?!
经李舜臣这样一提醒,唐卫轩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禁大惊失色。
“是的。若是让现在已经逼近汉城的那十万倭军,再得到这批来自海上的大量补给的话……”李舜臣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移向北面,似乎是凝视着面前的鸣梁海峡,又像是在眺望着远方的汉城……
唐卫轩深吸一口气,心中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一刻,算是彻底明白了李舜臣以弱敌强、誓要在此拒敌的用意。
“本将在此守卫的,既是鸣梁海峡这条位于朝鲜西南角的重要水道,更是为了守护远在数百里外的王京——汉城。可笑的是,给本将不断下达撤退命令、要我拱手让出敌人通往汉城的重要水上通路的,也是那些在汉城位居高官、坐享厚禄之人……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悲啊……”
李舜臣的脸上逐渐泛起一丝凄凉和无奈……
看了看一旁正注视着自己的唐卫轩,李舜臣又苦笑着说道:
“唐将军,你以为我是为了那些道貌岸然,不顾大敌当前、只因党同伐异、便不断要将本将致于死地的混蛋们吗?”
说到这里,李舜臣的脸色逐渐越来越差,似乎触及了心中昔日的痛楚,语气中似乎也渐渐地充满了一股悲怆之情:“这些只顾私利、祸国殃民之辈,不仅害我含冤入狱、蒙受拷问,连家中老母过世也无法至膝前尽孝送终……!甚至,还无知而又愚蠢地将我朝鲜最为宝贵的数百艘战船和数千将士轻易推入了倭军的虎口之中……!”
只见李舜臣此刻握着腰间佩刀的手上,已然是青筋暴露,似乎心中正充满了一腔愤慨……直到又顿了片刻,其涨红的脸色才慢慢又平复下来,继之长叹一口气后,李舜臣凝视着眼前所见的这片充满眷恋之情的土地,缓缓地言道:
“本将在此不惜冒险一战、也要誓死守卫的,乃是我朝鲜三千里的江山社稷,与数百万的无辜百姓。虽身死,亦无悔矣……!”
看着面前神色毅然的李舜臣,唐卫轩好似猛然回想起了一个曾经的动人身影,其神色也曾如此的相似……
当初平壤城中的那道婀娜身影在最后时刻所带着的那副决然神色,仿佛再次依稀浮现在了唐卫轩的眼前……
沉默了片刻后,唐卫轩似乎已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虽然依旧对这实力悬殊的一战没有多大的胜算把握,但还是正色凛身行了一礼道:
“既如此,唐某及麾下将士,愿助李将军此战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