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出去,在舱里悄悄地监视我父亲,他空着手出舱去,连一双袜子也没带,但他讲究礼数,和德盛女人说话去了。从下往上,我能看见德盛的女人光着脚,绣花裤管下露出黢黑的脚背,脚趾甲则是鲜红鲜花的,一看就是染过了凤仙花汁,船上的女人都这样,以为别人都要留意他们的脚趾甲。我父亲果然注意了她的脚趾甲,发出了及时的赞美,他说,德盛媳妇,你身上有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情呢。
德盛的女人不解其意,嘻嘻地傻笑,说,我天天在船上,哪儿浪漫得起来呢?我知道这是危险的赞美,我认为父亲对德盛女人有一点意思,我认为他对孙喜明的女人也有意思,以我的揣测,他对很多女人都有意思,我的脑袋贴着舷窗,内心充满忧虑,只要他和一个女人靠得很近,只要他和一个女人单独说话,我就替他担心,我就会想到一个字,敲,我甚至以自己的经验,从心里对父亲发出警告,小心,小心,不准勃起,不准勃起!我紧张地盯着父亲的下半身,几乎屏住呼吸,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和德盛的女人在一起,还是和孙喜明的女人在一起,我父亲的裤裆总是风平浪静,从来没出过洋相,我私下猜测,毕竟他做了那么多年干部,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什么都能装吧。
我装不了,我管不住自己。有一次他和德盛女人说话,站的位置比较偏,我忍不住把脑袋探到了外面,歪着头观察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这诡秘的举动被我父亲发现了,他捞起一根竹竿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怒骂道,你鬼鬼祟祟看什么呢?让你看书你打瞌睡,这会儿你的眼珠子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缩回了脑袋,一时竟然没找到借口。我没有什么借口。不健康的青春期,由无数不健康的细节缝缀起来,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我头脑空洞,却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鬼鬼祟祟。我确实鬼鬼祟祟的。在船上,父亲的生活作风没出什么问题,我的生活作风却出了大问题。我面色憔悴情绪消沉,所有表现都不符合朝气蓬勃的标准,我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染上了手淫的毛病,白天他经常突然袭击检查我的手,吸紧鼻子闻我手掌上的气味,夜里睡觉的时候他规定我的手和下身要严格分离,不准我把手放在被子里面,半夜三更的我多次被父亲惊醒,都是一个原因,他发现我的手在被子里面,过来粗暴地把我的手拉出来了。
说起来有点冤枉,我从没追究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父亲却抓住了我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放手。在失去了油坊镇的领导工作后,他把改造我的思想当成了工作的重点,大张旗鼓地开始改造我。他模仿学校的模式,把我们家的船棚布置成了一间流动的教室,剪了四块红纸,分别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隆重地贴在板壁上。
四条训诫,其实有两条我是遵守的,第一我很紧张,我天天都在提防父亲的检查,怎么会不紧张?第二我很严肃,我每天碰不上一件高兴事,天天都崩着脸,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我的债。至于团结和活泼,我对前者没兴趣,对于活泼,我有一点兴趣,可是谁都知道,活泼是要具备条件的,无论打球打康乐棋,还是打弹弓,至少要在岸上,我在船上,让我怎么活泼呢?
父亲把一盒象棋塞给我,他说,你不要整天呆在舱里,该紧张就紧张,该活泼就活泼。你好久没下棋了,出去,跟别人下棋去。
跟谁下?你倒是告诉我,他们谁会下棋?我推开父亲的手,说,船上的人,他们的脑子比猪还笨,除了会敲,什么也不会!
什么敲?敲什么?
我知道父亲不懂敲的意思,我说,敲他们的猪脑子,敲破了他们的猪脑子,他们也学不会下象棋。
你不要污蔑劳动人民,不会下棋不是原则性错误,他们会劳动就行了。父亲说,他们不会,我会,那我来跟你下?
我不跟你下。我说,跟你下,我还不如跟棋谱下。
父亲去拿了本棋谱,我看见棋谱上的车马炮就没兴趣了,把书丢到小桌上,顺手拿起桌下的痰盂,对着搪瓷痰盂里的一朵牡丹花,哗哗地撒尿。
说过你多少遍了,小便就去船尾上,为什么还在用痰盂?父亲厌恶地瞪着我说,船上的男人都在河里小便,谁躲在舱里小便?你是资产阶级娇小姐呀?
谁规定男的不能在舱里小便?我说,我出去小便,总有人在旁边偷看!
谁要偷看你?你是大美女呀?父亲说,谁稀罕看你?没人要看你,是你自己心里不健康——你看你,没理由就斜眼睛,你又斜眼睛啦!父亲很快把批评的焦点对准了我眼睛,他说,说过你多少遍了,这习惯要改,干什么态度都要端正,说话不准斜着眼睛,看人更不准斜眼睛,只有对社会不满的人,才动不动斜眼睛!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斜眼睛的习惯,除非有一面镜子追踪我的眼睛,我最讨厌父亲在斜眼睛的问题上吹毛求疵,所以我轻声嘀咕了一句,斜眼睛怎么了?你自己的鸡巴还是斜的呢,为什么不批评你自己的鸡巴?
幸亏父亲没有听见我的嘀咕,否则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呢。
那年我十五岁,像一根青涩的树枝被大水冲到金雀河上随波逐流,风可以管我,水可以管我,父亲天天在管我,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包括我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我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短裤,怪我做的梦不好,梦见了李铁梅,短裤里突起了一座小小的山峦,但这次受罚,不是勃起之罪,是东窗事发了。父亲发现了我藏在工具箱里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打我,打我的脸,他把书套都打下来了,哗啦一声,他把李铁梅和红灯都打落在地板上了。
父亲头发凌乱,眼角上还挂着眼屎,面孔看上去很古怪,一半是苍白的,另一半因为愤怒,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起来,给我站起来,说,你藏着这本子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的站起来,用双手保护我的脸,嘴里下意识地申辩,不是我写的,妈妈写的,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是她写的,是你偷的!我问你,为什么偷了这本子不交给我?为什么藏起来?这是我的黑材料呀,你居心何在?
我也许有居心,也许没有居心,反正我自己说不清楚藏着本子要干什么,说不清楚本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懂得沉默,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说了一句画蛇添足的话,我藏着玩的,好玩嘛。
好玩?怎么个好玩法?我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狂叫起来,一叠声地追问我,你说好玩?这是你母亲整我的黑材料,你怎么玩?
怎么玩呢?我说不出口,让我怎么说呢?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罕见的怒火,预感到灾祸马上要降临,就提着裤子往舱外跑,父亲追出来,他说,滚,不准你在我的船上了,马上给我滚,滚到岸上去,去找你母亲吧。
船队正在清晨的金雀河上航行。我站在船头,无处可逃。我看着别人的船,别人家的船是安全的避风港,但我不想上去。夜航过后,船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他们向七号船上张望着,发现我被父亲逼到了船头,紧紧抱着缆桩,不敢松手。德盛大声说,库书记,你家东亮怎么啦,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别再往前逼他了,再逼就逼到水里去了。
我父亲装作听不见,他用一把煤铲对准我,就像用一杆枪对准敌人,他说,滚,你这个下流孩子,你这个无耻的孩子,给我滚到岸上去,滚到你母亲那里去。我回头看着船下的水,心里有点胆怯,嘴巴不示弱,滚就滚,你让拖轮停下来,我马上就滚。父亲说,你好大面子,让拖轮为你这混账孩子停下来?做梦去,河水淹不死你,你先滚到水里去,自己游到岸上去!我说,水那么冷,我才不下水,只要有河滩,我马上就滚,你以为我稀罕你的破船,我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你一个人过去吧。
父亲不接受我的威胁,一边观察着河岸,手里紧紧地握着煤铲,船过养鸭场,他说,好,养鸭场到了,有河滩了,你可以滚了!父亲突然用力将煤铲铲到我的脚下,这样,我就像一堆煤渣一样被他铲起来了,半堆在船板上挣扎,半堆已经悬在空中。六号船上王六指家的一堆女儿挤在一起看热闹,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居然都痴痴地笑起来,这让我感到了极度的羞耻。撵就撵,推就推,驱逐就驱逐,我怎么也不能谅解父亲使用的工具,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使用一把煤铲呢?
我不是一堆煤炭,可是我父亲把我当作一堆煤炭看待了,他弯腰,蹲马步,怒吼一声,成功地把我铲到了养鸭场附近的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