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说,母亲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韵。革命与浪漫,都是她追求来的结果。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马桥镇度过的,她的美貌和文艺才华早就被人注意,但马桥镇太小,少女乔丽敏在那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偏见,马桥镇人对母亲的评价显得不三不四,他们暗地里叫她“肉铺家的王丹凤”,这绰号暴露了我母亲的出身门第,也暴露了我母系的血缘。在马桥镇上我有个外祖父,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什么呢,他是屠户出身,一辈子在宰牲口卖猪肉,这门第不是资产阶级,不是地主富农,但也绝对不是无产阶级,这不三不四的家庭出身,与母亲是不匹配的。传说外祖父在饥荒年代卖过人肉馒头,来一次运动,这丑闻就被张扬一次,我母亲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一个逃离家庭的计划悄悄酝酿了好几年,终于在她十八岁那年付诸实现。有一次回家,她打碎了心爱的储蓄罐,一边清点储蓄罐里的钱,一边向家里人隆重地宣布,她与这个家庭划清界线了。家里人问她,怎么划清?她说,不吃你们的,不穿你们的,我出去独立生活。家里人又问,你一个女孩子家,靠储蓄罐里这点钱怎么独立生活?你到底有没有对象?你的对象到底是谁?母亲对家里人低估她的未来很愠怒,她说,什么对象不对象?我的对象,告诉你们你们也不懂,我的对象就是文艺舞台!你们别怨我狠心,我不跟你们划清界线,你们就会影响我的前途,你们不要前途,我要前途!
我母亲离开马桥镇的肉铺后在很多地方奔波,她报考过北京的歌舞团,装甲兵的文工团,外省的越剧团,地区的京剧团,甚至还考过一个杂技团,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是虎头蛇尾,最后一关总是过不了,人家不是嫌她腿短,就是嫌她家庭出身不过硬,总之,正规的文艺团体都不收她,她的盘缠用光了,信心也受到了打击,就放低了要求,转而把目标锁定在群众文艺的舞台上。退一步海阔天空,她顺利地进了丰收氮肥厂,那厂里有一支金雀河地区著名的文艺宣传队。在丰收氮肥厂的文艺宣传队里,我母亲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她的美丽终于引人瞩目了,宣传队员白天包装化肥,利用晚间业余时间排练节目,我母亲不是领舞就是领唱,她走出氮肥厂的大门,蓝色工作服上散发着氨水的气味,但敞开的衣领里有一个鲜艳动人的舞台世界。我父亲那时候还在林场锻炼,他去氮肥厂采购化肥的时候遇见了母亲,第一次见到母亲,他吃惊地发现她工作服里的酱红色的丝绸小袄,原来是跳红绸舞的舞台服装,他不知如何评价她的穿着打扮,更不知如何总结这姑娘身上奇特的魅力,我父亲第二次与母亲见面,是熟人撮合的约会,地点在化肥厂外的排污渠边,父亲看见母亲从后门口袅袅婷婷地走出来,身上打扮仍然鲜艳夺目,这次她的内衣是水绿色的,也很眼熟,他想起来那是跳采茶舞的服装,这次他斟酌过了,第一句话就奉承了母亲,也打动了母亲,他说,小乔同志,你的身上,散发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呀。
我父母的恋爱,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发现,是一次互相发现,父亲发现了母亲的美貌和才华,母亲发现了父亲的血统和前途。父亲的身高比母亲矮半个头,他们的婚姻,从前看来就不匹配,不匹配,却有结合的理由,而那年九月,父亲的生活问题东窗事发,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父亲勾引妇女惯用的第一句话,某某某同志,你的身上,散发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呀。母亲的肺气炸了,我的肺气炸了,这是那段时间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她对我描述过肺部的强烈的反应,我喘不出气,我的肺噼噼啪啪地响呀,我的两片肺叶,至少爆掉一片啦!愤怒和伤痛使母亲再度发现父亲,牛粪乔装成花园,欺骗了鲜花,她一朵鲜花终究还是插到了牛粪上。所有结合的理由都不存在了,分手的理由却越来越充分。母亲开始把洗好的秋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只樟木箱里,而她以前那些珍贵的舞台服装,都装进了一只皮箱,那皮箱也珍贵,是我母亲文艺生涯的凭证,箱盖子上印了一圈红字,丰收氮肥厂,奖给群众文艺演出积极分子。
那是我们最后的家庭生活,紊乱,压抑,充满暴虐之气。母亲把家务分成了三份,一份归她自己,主要负责我和她的午餐晚餐,另一份归我,主要是扫地抹灰倒垃圾,第三份家务繁重得多,早晨为一家人准备早餐,每天两次打扫厕所,包括我父亲自己的所有日常生活料理,他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由自己负责。母亲说,她再也没有胃口为父亲洗内裤和袜子了,她更无法为父亲炒菜做饭,因为她受到的屈辱是如此之大,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怕忍不住,会在父亲的饭菜里拌上敌敌畏!
我母亲仿照了专政机关惩治犯人的方法,对父亲执行了最后的清算,从院子内的劳动改造到卧室里的特别审查,无一遗漏。父亲最后的家庭生活,依然类似隔离受审,只不过审查者是我母亲,主题便稍有局限,都集中在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上,偏偏这个生活作风问题,事关人的下半身,好多事是难以启齿的,父亲是个害羞的人,问深了,问细了,他招架不住,开始躲避,母亲一下班回家他就躲在厕所里,半天不肯出来。
我看见母亲从抽屉里拿出她的圆珠笔和工作手册,就知道审问要开始了。去,去把你爹叫出来。她让我去敲厕所的门,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扫帚,用扫帚柄捅厕所的门。父亲终于被她捅出来了,打开门,弯着腰从扫帚下穿过,准备朝院门外逃跑,走到门口听见母亲在后面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他站住了,回头看见母亲用扫帚指着他,严厉地说,你开门,你出去呀,门外天天围了一堆人,要看你库文轩现在的熊样呢,你出去,让他们看去,我看你有没有脸出去!
父亲果然没有勇气出去,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回到屋里,驯顺地坐在母亲的对面。他尝试过用闪烁其词避重就轻的方法回答母亲的问题,这都被母亲看做消极对抗,他们不准我在一边旁听,为了防止我偷看,他们还把房间的窗帘拉上了。有一次我清楚地听见母亲高亢的愤怒的声音传到了窗外,库文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声音来自我家的房间,来自我的父亲母亲之间,让我感到滑稽,同时又感到恐怖。
其实他们越是吵闹,我越是不在乎,他们越是安静,我越是害怕,过度的提防只能引起我的好奇心。他们防得住邻居,防不住我。我有办法看见他们。那天夜里房间里突然一片死寂,那片死寂让我恐惧,我爬上了院子里的大枣树,视线轻易地穿过了房间的气窗。我看见灯光下的父亲和母亲,母亲拿着她的工作手册,坐在写字台边,满面是泪,而我的父亲,正像一条狗似的跪在母亲的脚下,他在褪他的裤子,他又在褪裤子了。他把褪裤子的痼疾带回了家中,固执地向我母亲展示着光荣的鱼形胎记,我看见母亲扭过脸去,厉声呵斥着他,母亲凝视父亲的目光中,除了旧的仇恨,新添了深深的蔑视,还有厌恶。父亲很固执,他的裤子已经褪到了膝盖处,他在地上爬,母亲的脸转到哪里,他就往哪里爬,我看见父亲苍白的干瘪的臀部,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烁着尖锐的光,突然,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吼叫。
看,你以前喜欢看的,现在为什么不能再看一眼?啊?看我的胎记,我是邓少香的儿子,是真的!
看啊,看清楚,一条鱼呀!我是邓少香的儿子,你别急着跟我划清界线,别离婚,离了婚,你以后会后悔的!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的眼泪,说不清楚是为父亲而流,还是为母亲而流。我说不清楚,我的眼泪是对他们的怜悯之泪,还是恐惧之泪,是伤心过度,还是惊吓过度。我从大枣树上下来,看了看我的家,看了看头顶上暗蓝色的夜空,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天空就止住了眼泪,我抹干了眼泪,对着天空,恶狠狠地说,离婚就离婚,不离是空屁,离了还是空屁。
他们的离婚其实很顺利,我是唯一的问题。跟父亲就去船上,跟母亲就留在岸上,我又想去船上,又怕离开岸上,我对父亲说,我半年在船上跟着你,半年在岸上跟着她,行吗?我父亲说,我这儿行,去问你妈妈,她那里恐怕不行。我去问我母亲,母亲恼怒地对我喊道,不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这种人教育过的孩子,让我怎么教育?
不选不行,两堆不幸的礼物摆在我面前,一堆是父亲和船,一堆是母亲和岸,我只能选一样,我必须选一样。我选择了父亲。如今船民们偶尔还会谈起我当年的选择,他们絮叨地假设东亮如果跟着乔丽敏,他会怎样怎样,库文轩会怎样怎样,乔丽敏又会如何如何,我不听,这假设没有意义,假设都是空屁。就像水跟着水流逝,草连着草生长,其实不是选择,是命运,正如我父亲的命运,与一个女烈士邓少香有关,我的命运,注定与父亲有关。
那年年底,一张下放船队的通知贴在我家门上,我在油坊镇上的家要消失了。我们去船上,母亲也要搬家,她搬家搬得比父亲匆忙,匆忙间拉下了她的工作手册。这是一次意外。母亲离开家的时候手忙脚乱,把一只花布包扔在我的床上,我随手一翻,就把包里面的那本工作手册翻出来了。母亲用画报纸为工作手册制作了一个封套,乍一看,工作手册就像一本隆重出版的书籍,封面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大半个红润的脸,封底可见李铁梅的一只手,举了一盏完整的红灯。我有半天的时间和机会,思考怎么处置这个特殊的本子,结果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不上交父亲,也不归还母亲,我决定自己藏起那本工作手册。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为谁隐藏这个本子,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母亲,也许是为我自己吧,这个秘密,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对母亲的记录倒背如流,或者说,我对父亲的罪状倒背如流。即使是怀着愤恨,母亲的字迹仍然工整,娟秀,手册上的主题内容并不新奇,记录了我父亲对她的背叛,数量,时间,地点,偶尔地母亲会在空白处留下一些愤怒的批注,无耻,下流,气死我了。让我吃惊的是一些女人的名字,我同学李胜利的母亲的名字也在上面,还有赵春堂的妹妹赵春美,还有废品收购站的孙阿姨,他们平时多么端庄,多么贤淑,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