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告别时,圣子再次重复道。能登点了点头,拿出毛笔书写了“未果”二字,并在一旁签上了“能登高明”。
圣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能登高明的?至少在岛上的时候,她对于他的情感还说不上是爱。
当时的心情,准确地说应该只是对一个陌生世界里的男人产生了敬畏及崇拜。
的确,学生时代读高明的小说时,留下的印象与眼前忧郁的身影对圣子具有同样的吸引力。
自从请高明签字以后,圣子平均三天一趟去高明那儿拜访。
高明照旧或读书或呆呆地望着窗外,终不见其撰写小说。
“打算在岛上住多久?”
第三次去拜访时,圣子问道。
“住到什么时候呢……”
他好像是在念叨别人的事。
圣子开始在意他个人的事是从此时开始的。
“您太太不是在家等着您吗?”
“呀……”
高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影。圣子觉得自己不该问,却又忍不住继续问道:
“有孩子吗?”
“有两个孩子。”
“在等您回去吧?”
“大概回她娘家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恋人啊?”
高明反问道。
“是。”
“哦。”
他俩相互谈起个人私事,也就是仅此一次。高明对圣子的事没有继续追问,当然也没再谈及自己的事。
虽是简短的对话,但圣子觉察出高明与妻子之间有隔阂。
在这个岛上,圣子与高明之间留下不可忘怀的记忆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天。
那天,圣子吃完晚饭,七点来钟来到高明的住处时,他已经喝了不少。
说是喝五合都不会倒,但真要喝了这个量,架不住会有些眼睛发红,拿酒杯的手也会有点儿颤抖。
那天晚上高明就接近这种状态。
高明喝酒时不会改变身体的姿势,也不改换说话的腔调。平静中有种投掷标枪的劲头,很像他的作品风格。
圣子喜欢高明平时的那副面容,也很欣赏他醉时眼角挂上些许红晕的表情。年轻的圣子不太懂,其实那里包含着一种韵味,可谓男人的诱惑力所在。
“我后天就回去了。”
那天圣子去了,高明这样对她说。
“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
“天慢慢冷起来了啊。”
高明面无表情地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夏天来了很多游客,不久,八月结束后,游客们一起离去了。
那时也不觉着有丝毫的寂寞。可眼下有了这么一个人,还不知此人会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圣子便感觉到了他要离去的寂寞。
“回去后做什么?”
“在这里……”
高明放在桌子上一张纸片,上面写有住址,地点是“中野”。
“如果来东京,来玩吧。”
“可以去拜访吗?”
“当然啦。”
圣子顿时变得六神无主,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迄今两人平淡相处的时光,此时此刻异常鲜明地呈现在眼前。
“一定要回去了吗?”
“是啊。”
高明是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的人。圣子无言以对,只有呆呆地看着高明独自饮酒。
意外地被高明亲吻是在这三十分钟以后、圣子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
圣子站起身来刚刚拉开纸拉门,高明突然从背后拥抱过来,亲吻了她。
圣子接受高明是在翌年三月她辞去了岛子上的工作、回到东京约两个月以后。
自十一月离别后的半年里,圣子一直在思念着高明。
对于从未与男性有过亲密接触的圣子,仅有的一次亲吻令之感受到极大的震撼。如果对象是与圣子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或许也未必会有如此的反应。
因为在圣子心目中,高明的形象实在高大,就年龄相差悬殊这一点,其存在已是不可思议。这个自己一直尊敬崇拜而不曾奢望成为恋人的男子主动亲吻了自己,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可却实在地发生了。
一刹那,圣子躲开了高明。不过那是因为事发突然,圣子的身心都还没作好应对的准备,而并非其内心要拒绝。
高明离开小岛四个月里,圣子的内心由震惊变为喜悦,并伴随着思念。
虽然只有一次,高明对她说的“喜欢你”是铁的事实,而且这样的事实逐渐膨胀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在岛上工作了两年后,圣子辞去了那儿的工作。辞职时的理由是对中学生的教育失去了信心。上初中的孩子身体已发育成人,但精神仍处于微妙的多变期,对付那些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圣子显得太幼稚似乎也过于认真。
班上的学生中,有男生反对圣子去高明住处,于是突然采取了对抗老师的行为。他们还很单纯,因而才觉察到圣子微妙的心理变化。那样的少年心理让圣子感觉得意,同时也有一种恐惧感。
另外,在岛上度过了两年岁月,虽说很充实,却也有种日复一日重复同样事情产生的焦躁不安的情绪。
岛上终究没有圣子要嫁的男人,圣子喜欢小岛,但没打算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还是回东京去,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
好心的校长这么劝她。其实那也是岛上多数人的意见。总之,岛上的人不会随意将外来者关在这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的。
但是除此原因以外,让圣子决意离开小岛的,还有想要见到高明的愿望。那种心情起初无疑仅仅是一点点萌芽罢了,而在岛上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不断地在发酵、升华。
工作了两年,说来也到了离开小岛的时机。总之,万事都意味着该要离去。
离开小岛后,圣子回故乡住了一个月。然后说服劝其出嫁的父母,同意她再回母校读两年研究生。就这样,圣子又回到了东京。
圣子跟高明在东京重逢是因为她给他写了封信。
起先圣子不过是打算告诉对方自己回到了东京。她想,只是告诉这个消息,没什么不应该的。
但写着写着,由告知对方自己回到东京,逐渐涉及近况,等她意识到时,内容已发展至爱的袒露。
其实圣子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倾诉爱意,只不过这样写道:
现在坦诚地接受先生的表白了。
乍一读,似乎只是赞同高明的意见。可话里其实包含了——只要高明求爱她便不会拒绝的意思。
一个星期过后,接到高明“方便时来玩吧”的回复。
五月初,圣子造访了中野。
正如高明在岛上讲述的一样,他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小的木造平房里。厨房的洗碗池里并排放着几个瓶装的酒瓶,里屋是六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书籍,看来房间有日子没打扫了。
离别半年后重逢,两人谈论着岛上以及分别后各自的情况,圣子感觉到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亲切。
来到他居住的地方,亲眼看到他的生活环境,圣子觉得对他那种不易接近的印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别后的亲切及和蔼的感受。
他们谈论了很多话题,喝了些酒,渐渐地、自然而然地圣子接受了他。
初次将自己的身体给予异性,圣子没有悲哀,也没有懊悔。在高明那充满男人气息的怀抱里,她明白了这便是对方曾经希求的。她同时感受到一种随性或满足,那是因为将自己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发生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她自己写了信并去主动造访。
高明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小鸟自己飞来,不好拒绝才要的呢,还是内心正在期待着此般相逢呢?这些问题从高明的态度上得不到答案。
高明低语着“喜欢你”,并长时间深深地与她接吻。但那不是恋爱开始时的那种迫不及待与炽烈,而只有沉着与轻柔。
或许高明不是那类男人,毫不掩饰地将爱挂在嘴上。拥抱自己时,其实心里或许蕴藏着充溢的情感吧。
有过一次以后,双方的距离感快速地缩短。
刚从高明那儿回来,圣子就又在思念他了。不过,说是这么说,不可能第二天立即再跑过去。
圣子心想,不能进一步亲密了,高明跟自己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但是一夜过后第二天,又想着尽快见到他。
圣子的身体好像着了火,当然那火是高明点燃的。
高明表面看起来显得很冷漠,实际上却性情温柔。获取处女的身体时,用轻柔、小心之类的形容有些怪异,他似乎只是在用心消除女人彼时彼境的胆怯心理。圣子事后有种虚脱感,但却没有后悔。
她没有去感觉形式上的悲哀,相反内心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男人的温柔。
离开时,高明说道:
“等你再来。”
圣子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到中野要先到新宿换乘国铁。总共近一个小时。
同在东京都内,相距不算远,想去的话可以立即出发。
但是圣子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情。
从大学回来后,或编织毛衣或烧菜,可无论做什么脑子里都在想着高明。就这样,思念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高明的房间不脏,但有独居男人特有的尘埃。他几乎天天在外面吃饭,不过有时洗碗池里也会堆满了玻璃杯及饭碗。
圣子每次造访,都会刷洗干净并帮高明整理房间。她把整理高明的房间看成了自己的工作。
两人结合后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圣子跟往常一样不经意去了高明的住处,发现房间里少有的整齐利落。
房间的犄角旮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洗碗池边整齐地摆放着厨房的抹布。
照女人的直觉,圣子明白不是高明所为,而是哪个女人帮忙来做的。
高明的妻子,还是情人?
圣子感到很伤心。在自己以身相许的房间里,会有别的女人出入。
那以后的两个星期里,圣子没有去高明那儿。
她想,别的女人有就有吧,但实际上内心却又无法完全地放弃。
第十五天,高明寄来了一封信。他是不喜欢打电话的人。圣子拆开信封一看,信笺上仅简短地写道:
有话对你说,请来一趟。
圣子来到中野的高明家里,见他身旁照例放着一升瓶装酒,正在喝酒看书。
房间是被收拾过的,但洗碗池里放着三只玻璃杯。
圣子洗了那几只杯子,坐在了高明对面。
随便聊了几句大众话题后,高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住?”
“我吗?”
“一直在考虑这事。”
一起居住是什么意思?圣子又反问高明。
“实话说,我现在还没有跟妻子正式离婚。妻子现在一直住在静冈娘家。如果想要离婚的话,大概现在马上就可以。以前觉得麻烦没办……”
那是极其符合高明性格的做法。
“如果你希望我离婚,当然马上就可以去办。”
“那么做……”
圣子摇了摇头,自己没有那样要求的道理。
“但是,我对结婚这样的形式持有疑问。所以跟妻子离婚后,不打算马上再重新结婚。因此跟妻子是否离婚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
“先生说的是想要跟我同居吗?”
“啊,是。”
高明点了点头,慢慢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还年轻,又很漂亮,以后会有不少很好的提亲对象。说实话我这样的老朽不应该独占你。”
“您不要那么说。”
“这样的年龄说起来怪不自然的,但我真的爱你。”
被高明那深邃的目光盯视,圣子不由得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我想我们不结婚,但一直在一起。”
高明这样表白,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样子。那神情,在圣子看来就像个孩子。
“这是两个月前就开始考虑的事情了。”
圣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自己正在爱着高明,这无疑是事实。并且同样,也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婚姻的、男女间的纯粹的结合。自己也曾经想过,为了高明,不论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可一旦真的要面临选择,她有些犹豫了,不由得退一步思量起来。
高明那样的表白令圣子高兴,同时又不知所措。或许是因高明提得突然,也说不准是圣子潜意识中对于非婚同居的不安心理。
圣子接受了高明的提议,开始两人同居是那一个月后的九月中旬。
因为是同居,没必要公布给周围的人。正确讲来,是来过“中野”高明家几次后,自然而然地算是搬了过来。
开始同居后,圣子将自己的新住址通知了娘家以及大学。
乡下的母亲开始以为女儿只是变更了住址,可来到东京才得知女儿跟一个比自己大近二十岁的男人在同居,不由得大吃一惊。
圣子的父母见了高明。高明按照正式的请求对方父母准婚的方式,跪拜在草席上,对圣子的父母说:
“既然一起居住了,我就会尽可能地使她幸福。”
圣子的父母开始感到惊讶和愤怒,但听了高明的这句话后,或许是没了反对的心情吧,总之默默地回了乡下。
圣子作为研究生在大学的学习也没受什么影响,还是跟从前一样。
同居之后才知道,高明的收入真正是微乎其微。
在普通的文艺刊物上几乎没有任何小说发表。仅仅是偶尔应杂志社或报社之约,写一点随笔或书评,而且一定是上档次的杂志。老朋友也会找上门来跟他约稿,但他绝对不接内容上自己不中意的约稿。
高明的人生态度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将自己逼进窄胡同的感觉。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除此以外绝不尝试。
正是这份固执,反倒成为一种魅力吸引着部分读者。
有时他像是被读者突然想起了似的,有些自称是他粉丝的读者或是前来拜访,或是寄来信件。S社出版的仅有的那个文库本,仍在勉强销售着。
不过,仅靠高明那点不稳定的收入还是心中没底。圣子把大学领到的奖学金也加了进去,总算能够维持普通人的生活。
高明自己却毫不在意自己的低收入,照旧穿着“结成”或“大岛”质地的和服,和服的带子也一定要用绞缬染[1]。还有他每天都要喝酒,告诉他“没有了”,他便会自己去赊账购来。
或许可以说他是金钱意识淡薄或没有经济意识,总之有非现实的一面。
圣子对此无可奈何,又觉着正因如此自己才应该陪伴在他的身边。
高明和圣子从中野的老房子搬迁到三鹰的简易公寓,是在两人同居半年之后。
搬家的理由是高明的一句话——“已经厌倦了这个房子”。
三鹰的简易公寓是经由圣子的大学介绍租赁的。
原来住的虽是老房子,但那是独门独院的住家。现在的新居则完全是租赁式的简易公寓。说是厌倦了老房子,其实是降格了住房条件。依他俩当时的经济条件,已没有能力继续租住原来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