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个星期以前,夏美和母亲来看病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她那样讨厌她母亲。当然我当时也察觉到夏美的脸总是朝着别的方向,却没有感觉出来什么特别的憎恶情绪。
这样看来,她只是讨厌变成像母亲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吗?
或是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特有的那种洁身自好的表现?
“你的母亲,我觉得看上去很漂亮啊……”
“您自然看不出来啦。其实她脸上有很多皱纹呀,而且小腹脂肪臃肿,胸部也……”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冰见子医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想到冰见子医生会来,所以一看到她就不由得站起身来。
难道她有什么事吗?我刚从夏美那里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正在暗自惊叹的时候,冰见子医生是因为担心我而前来相助的吗?
然而冰见子医生的手一直扶在把手上,她轻轻地举起右手,纤细的手指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
我一看到她的手势,立刻明白她是问我“进行得顺利吗”,我点了点头,她大概看明白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也许冰见子医生一边在隔壁的诊室里为患者治疗,一边担心我这边的情况,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这仿佛是在告诉我,即使遇到什么难题,她就在我的旁边,让我放心大胆地去做。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思考之后,把注意力重新转向夏美姑娘。
“但是,人上了年纪脸上出现皱纹,腹部臃肿下垂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你母亲比你大三十岁,而且还生了你和你弟弟两个小孩。”
“但是,我讨厌这些。我绝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我觉得夏美的想法十分任性,但如果这时对她进行不合时宜的说教,就不能称其为心理治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让夏美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说出她的心声。
“对了,绝不能变成那个演员那种人。”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喜欢说教的演员的面孔,并告诫自己,然后问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母亲的?”
“已经,从很久以前就……”
“那么,为了不使自己变成母亲那样,你一直非常努力吧。”
夏美姑娘干脆地点了下头。
“你父亲呢?”
“他是傻瓜,一个老好人……”
“傻瓜?”
“我父亲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母亲。所以不管我母亲怎样对他,他都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
夏美的情绪好像激动起来,粘着假睫毛的眼睑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仅从病历上的家族史和夏美母亲的外表来看,不会认为片山家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夏美父亲工作的公司,是生产电机的一流企业,她母亲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穿着打扮略显华丽,一看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的夫人。
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夏美,却讨厌母亲,甚至跟母亲连话都不愿意说,而且还一口咬定父亲是个老好人兼傻瓜,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
也许夏美察觉到了她母亲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边担心自己有窥探他人隐私之嫌,一边顺藤摸瓜问道:
“你不喜欢你母亲,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
“有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儿地咬了一下嘴唇。
“我妈妈有她喜欢的人了。”
“是你父亲以外的吗?”
对着点头称是的夏美,我又问了一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外出。而且在家的时候,时常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放下电话后竟会唱起歌来……”
“但是仅凭这些,也不能确定你母亲就一定有了喜欢的人吧?”
“不,我心里明白。”
夏美如此肯定,我也不好再反驳什么。这里面也许还包括了年轻女性独特的第六感吧。
“因此,你和你母亲……”
夏美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眼圈周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是努力忍着不哭出来吗?不管怎么说,知道母亲除了父亲之外另有新欢,可见她所受的打击之大,心灵上承受的压力之重。
“可是你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争执吧?”
“所以,我才讨厌他们。”
夏美被浅栗色头发遮住的脑袋激烈地左右摇晃着。紧接着她如释重负一样,朝挂着白色花边窗帘的方向一直望去。
是因为把心中埋藏至今的重大秘密说了出来,夏美才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还是她对自己如此坦白感到有些吃惊?不管怎样,夏美总算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我虽然觉得休息一下比较合适,但是话已至此,一气呵成让夏美吐出所有的苦恼,也许对她更好。
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无情的法官,继续追问。
“听到这儿,我差不多了解了你对你母亲的感情,但是你用剪刀把和母亲一起照的相片剪成碎片,也出自同样的理由吗?”
听到我问,夏美慢慢把视线转了回来。
“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母亲好像非常在乎这件事情,可是你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呢?”
夏美的目光突然充满了挑衅。
“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我才把剪碎的照片放到了我的桌子上的……”
自己照片的脸部被剪成碎条儿放在女儿的桌子上,做母亲的当然非常吃惊,而且感到极不舒服。
“你怀疑你母亲和其他男性关系亲密,这件事你母亲知道吗?”
夏美不回答,只是左右晃了晃头。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情的确无法对父母开口。不,不仅是父母,就是对朋友,可能也难以启齿。
“看来这件事一直埋藏在你一个人的心里。”
这次夏美很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感受我非常理解……”
我再次把目光转向病历。
“这里写着你经常啃指甲,而且指甲尖儿被你啃得乱七八糟的,耳朵上由于开了好几个耳洞而伤痕累累,这些都是真的吗?”
“……”
“给我看看行吗?”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右手从毛巾被下面慢悠悠地伸到了我的面前。
夏美的右手圆润小巧,显得特别年轻,每一根手指都焕发着青春的光泽。
我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柔软温暖。我真想就这样一直握下去,但马上又凝神朝她的指尖望去。
人们常说指甲是青春和健康的晴雨表,夏美的指甲颜色的确宛若樱花一般,闪闪发光。
然而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却剪得很怪,指甲盖上还有几处小小的伤痕,使她的指甲尖儿呈一种锯齿形状。
这恐怕都是夏美咬出来的吧。由于接触到年轻女孩儿活生生的世界,我感到有些窒息。
可是夏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指甲啃成这样呢?毕竟这属于一种自我伤害行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啃指甲的……”
“从很久以前……”
夏美虽说把手递给了我,可回答我的问题时态度却十分冷淡。
“为什么?”
进行心理治疗时按理说医师不应该东问西问,让患者自由自在地倾诉最为理想,可是眼下如果我沉默不语,夏美也不会主动诉说什么。
“你是否有过非常烦躁不安的时候?”
“我啃指甲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宁静。”
原来如此,不知怎的,我竟也接受了她的说法。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涂不成指甲油了啊。”
“反正在学校涂指甲油的话,也会被校方批评……”
在日本的高中,有些学校允许学生涂指甲油,有些学校则禁止,夏美上的学校看来禁止学生涂指甲油吧。
“这也和你母亲的事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啃指甲了。”
啃指甲是一种情绪不安定的表现,这在书本上有过记载,但是眼前夏美被啃坏的指甲,已经远远超过了情绪不安的程度,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她是要把某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啃掉似的。
“把你的耳朵给我看看,好吗?”
听到我的话,夏美听话地把头扭向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撩起了披肩发,随着染成浅栗色的头发一层层被拨开,头发下面露出了戴着金色耳钉的耳朵。
至今为止,大概因为夏美化妆过浓的原因,我一直没能发现她从耳朵到脖颈的部分,白得近乎透明。
如果夏美的学校禁止学生涂指甲油,那么戴耳环就没问题了吗?
还是因为耳环可以藏在头发里面,她是悄悄戴的?总之,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细看年轻女孩儿从耳朵到脖颈的部位。看着夏美十分柔软的耳朵及呈几重螺旋状的耳廓,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看来心理咨询师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职业。我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羡慕……我赶紧警醒自己,用稍稍冷淡的声音询问:
“对不起,我摸摸可以吗?”
夏美没有回答,我就理解为同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耳朵。
夏美的耳朵和手一样,比我想象的还要柔软,我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在金色耳钉周围可以看到点点细小的伤痕。这都是些针孔大小的伤痕,一共有四处,特别是在耳钉旁边的伤口显得很新,结着黑色的疮痂。
“这周围有些伤口,这些耳洞都是你自己扎的吗?”
“不是……”夏美答完接着说。
“第一次是去医院做的,其余的都是我自己……”
穿耳洞这种事自己也能做吗?我感到匪夷所思。
“很痛吧?”
“用毛巾包着冰块,先冷敷几次,然后再穿耳洞,所以也不是很……”
夏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听她说,就已经感到耳垂的地方变得很痛。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有一种想把一切都毁掉的欲望,因为我的脸、身体、指甲、耳朵都是些不好看的东西……”
“哪儿有这种事呀。”
处于青春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会经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不可忍受的厌恶和不快感。
从侧面看上去夏美显得青春年少,这个花季女孩儿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厌恶自我的情绪当中呢?如果是历经沧桑的大人还可以理解,是否因为女孩子越是年轻理想越高,由于梦想太大,一丁点儿的缺陷都不能忍受,因此才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
即使这样,夏美的情况还是有些异常,甚至可以说过于极端。夏美对自己的身体、容貌、指甲、耳朵全部感到厌恶,但是十七岁的她,个子虽然稍微矮了一点儿,但并不显胖。圆圆的脸,鼻尖有点儿微微上翘,反而显得十分可爱,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但是她却想把这些全部毁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会遭报应的哟。”
我简单劝了夏美两句,她根本就不接受。
“我对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都讨厌得要命。”
“你长得十分可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改变眼前的一切,所以每天化各种各样的妆……”。
听她这样一说,我仔细看了看她,只见夏美整个脸上的确色彩过浓,眉毛描成弯弯的山字形,眼线画得很浓,贴着假睫毛,涂了几重睫毛膏,眼睛好像洋娃娃一样又圆又大。
我一下子想起了眼下最为当红的那位年轻的偶像歌手,指出夏美“像H.A一样”,她使劲点了点头。
“但是,你是你自己啊。”
我回想了一下,发现最近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长得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许正如夏美所说,她们都觉得那个当红年轻偶像歌手的脸型最漂亮,因此无比向往,所以大家都极力模仿那个歌手来给自己化妆。
“这样一来,你自己的个性不就没了吗?我觉得你现在不化妆的样子最可爱了,真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
夏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对我怒目而视。
“我,回去了。”
“等一下。”
如果夏美这时回去的话,那我眼下所做的心理治疗就前功尽弃了。不仅如此,激怒了患者对我来说相当不利。
夏美突然提出回去的理由,不用说是我刚才的说法惹恼了她。
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不好好地爱护,反而弄出很多伤口,甚至还要勉为其难地改变自己的容貌。对她这种态度,我出于义愤情不自禁批评了她两句,却激怒了夏美。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情,请你原谅。”
看来我刚才得意忘形,说了一些过火的话。夏美肯定觉得这些话和平时在母亲那儿以及学校老师处听到的一样,所以才要回去的。
“对不起……”
但是,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小毛孩子道歉?我哪点说错了?可这些在心理治疗上却行不通,这也许就是患者棘手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如果让夏美就这样回去的话,会使特别提拔我担任如此重要工作的冰见子医生感到失望。
“等等,我是一个新手……”说完以后,我又慌忙纠正,“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这样年轻的患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刚一说完,夏美回过头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我:
“医生,你刚做大夫不久吗?”
“嗯,也算吧,这边的心理治疗是刚开始的。”
我以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之事要穿帮了,紧张得心里“嘭嘭”直跳,夏美重新回到了床上,把背靠到了床头上。
“你刚才对我说,你只是一块沉默无语、听人说话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