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的药试一切继续,而最后的结果,果真如薛瑶所说的那般,付子敬乃是这几年来最出色的药师,遂这株龙血树,终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一切结束,薛当家才转向忆骨三人,可嘴中话语,分明是对着景吾所说的。他对他恭敬作了一揖,方道:“不知公子此番前来,是谓何事?”
景吾亦笑了笑,回道:“途径洛阳,甚是难得。打算在此处休息几日,欣赏一番景致也是极好。”
原来是旧识。忆骨心中了然,莫怪方才进门时,未曾有人来阻拦。
薛当家连连应是,当即便为他们排了客房居住。由此,忆骨三人便住进了薛府之中。
安顿之后,景吾又来找她。云生将新煮的热茶倒入杯中,又在客桌中央换上一束新鲜的花束,又对着忆骨恭敬地点了点头,便一路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显得极萧索,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凉之感。忆骨看着他许久,才收回眼来,轻声说:“云生似有心事。”
“何人都有心事。”语毕,景吾眸色一转,唇边又浮起略显轻挑的笑意,说,“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得到龙血树?”
忆骨面容又恢复淡漠,面容在徐徐蒸腾的茶雾中越媚三分。她说:“付子敬……不急,等他来寻我即可。”
而,果真不出忆骨所料,当日夜里,付子敬竟当真来到了她的院中,找上了门来。
彼时,忆骨正在房内同云生下棋。
云生虽瞧着年纪不大,可懂的东西却极多,亦甚懂相处之道,不聒噪,不嚼舌根。遂不过短短几日,忆骨已分外放心他,何事都愿意交给他去做。
今日一整天,他的脸色都不大好,忆骨手中落下一枚白棋,见云生又望着棋盘出了神,心中生出几分诧异,正待开口问他,门边却响起了敲门声。
云生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站起身去开了门,而站在门口的清秀男子,赫然是付子敬无疑。
他和他面对面站立着,月色萧索,将二人的黑影拉得极长。云生看着他,便又恍了神。付子敬对他作了揖,态度恭敬,才道:“晚辈子敬,特来见魅香师忆骨姑娘一面。”
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生这才点了点头,说:“忆骨姑娘在,请进。”
他将他引进门来,又给他沏了杯热茶,又说,“茶水甚热,小心烫口。”
忆骨坐在圆桌边望着他们,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微不可闻得皱了皱眉,便又很快隐去。
付子敬对他微微一笑算是道了谢,这才转向忆骨,对她略一颔首,便径直道:“忆骨姑娘,此番冒昧前来,乃是想求一味香。”
他看她的眼神悲清,眸底疲惫之色尽显。她看向他的双手,才发觉他将手中茶杯握得死紧,连指关节都发了白。
忆骨闭了闭眼,看向房内不断跳跃的烛火,清冷嗓音在室内轻幽传开:“不知公子所求何香?”
余光之间,她又将目光扫向站在角落的云生,却见云生的脸色愈加不好,白得可怕。
她收回眼来,心中已有分析。她的唇边挑起一抹清笑,又道:“既是求香,便需付出代价。不知公子打算用什么来换香?”
“听闻魅香师忆骨在收集寿命,”付子敬看着她,“姑娘要多久的寿命,我皆可以给你。”
“我不要寿命,”她的目光愈加幽深,“我要龙血树……你可能给我?”
付子敬一愣,显然未曾料到她会出此言,片刻后才怔怔点了头:“好……只求姑娘给我制一抹幽梦香,只要有幽梦香,让我和她在一起……龙血树,我随时都可给你。”
“如此,”忆骨点了点头以示了然,“你需告诉我你要一个怎样的梦境,我好将你制作这抹香。”
付子敬双眼凝视杯中起起伏伏的漂浮茶叶,唇边溢出了一丝苦笑。他说:“这个故事,需从我三岁时候说起……”
而,忆骨和付子敬皆未曾注意到,站在角落的云生,双手已然掐进了皮肉之中,脸色颓败。
室内烛影朦胧,将所有物都染上一层血色,他的声音黯哑低沉,回荡在耳际,听着便让人觉得心疼。
他说,他的娘亲是个贪图钱财的女子,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一个年过七旬且身有顽疾的有钱人家,这才有了他。
大抵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爹爹是个老人,所以娘亲在他三岁时,便将他送到了洛阳薛府学医。
而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印象中父亲的脸,已经成了一个极模糊的淡影,唯一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不过是脸上遍布的沟壑和不足五尺的身高,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而故事的开始,正是由薛家说起。
薛家乃是全国著名的药王世家,因着,薛家皆每隔几年皆会招一些出色的孩童来学药术。而那一年,付子敬正是这几个孩童的其中之一,而与他一同入府学习的,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唤名柳依依。
自懂事开始,周围同龄孩童都在对他说,说他的母亲是个贪图钱财之人,父亲是个身患顽疾的老夫,因此,每每有人搬出他的爹娘来嘲笑他时,他便冷着脸走开。而柳依依则是名孤儿。她自小没了爹娘,若不是薛家收留她,只怕她一生都要颠沛流离。
幸而,后来他入了薛家学药,她也入了薛家学药。大抵是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付子敬对这位小师妹分外照顾。
而薛家家主薛自城,育有一女,唤名薛瑶。
薛瑶自小天真浪漫,虽然药术功课总是做得一团糟,可她总是扬着小脸,对谁都笑得开怀,明眸大眼弯作两道如钩新月,瞧上去温暖极了。
付子敬第一次见到薛瑶时,她正拉着一位老师的手撒娇,软糯的一团趴在老师腿边,撒娇得好不乐乎。彼时,他五岁,薛瑶四岁。
他只是觉得,薛瑶长得真好看,如她这般受着千宠百爱长大……真幸福。
可他却未转回头看,因此他不曾看到他身后的柳依依,看着薛瑶的目光透着冷寒。
岁月如梭,年年岁岁,他三人一同长大,转眼已过八年。
付子敬总帮柳依依寻找药材,因为她是孤儿,除了自己再无人会帮她了。薛瑶亦总是找他,想让他帮她做功课,付子敬却总是笑笑,不曾帮过她一次。因为他觉得,薛瑶自小便在宠爱中长大,即便做错了功课,也只需撒撒娇便能掩过去,即便自己不帮她,她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
付子敬总是跟在柳依依身后,而薛瑶,总是跟在付子敬身后。
而这种相处形式,也便注定了往后不可避免发生的一切。
付子敬天赋异禀,任何草药药性和功效他皆能过目不忘,似乎他天生就该成为一个药师,他的出类拔萃总能引起老师们的夸赞。而柳依依亦不赖,女学生达到她这等已算得上极其不易,而付子敬又自小对柳依依相亲,众人便都传言,这二人若能在一起,当真可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只有付子敬自己清楚,他一向将柳依依视为妹妹。处处照顾她,只是不愿见她吃亏。若当真要寻一位意中人……他仰头望着天边圆月,眼前又浮现出薛瑶笑若朝霞的圆脸。他低头一笑,心中已有定数。
只是薛瑶最近的功课一日比一日糟糕,大抵是太过贪玩而忘了复习功课,忘了去药草坊翻查药物……他眉头皱了皱,望着窗外月色,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去,打算去找薛瑶帮她复习功课。
月沉如水,薛瑶房内烛火通明,窗户半掩。
付子敬透过缝隙不经意望去,出乎他的意料,她竟并非在贪玩,而是皱着眉头,分外专注得望着手中的药草,嘴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它的药性。
薛瑶出落得一日比一日水灵,娇俏模样惹人疼爱,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瞧上去漂亮极了。
付子敬站在窗外看她此时皱眉模样,心下泛起柔意,片刻后,才收起脸色神情,走到她的屋前,敲响了她的门。
很快,门开,薛瑶将门打开,望见是他时,双眼一亮,随即笑意吟吟得将他领进房来,笑着道:“付师兄怎么来了?”
她的脑袋微斜着,双眼一闪一闪望着他,眸色天真。
付子敬面带肃色得看着她,说:“这几日你的功课愈加差劲,遂来督促你努力复习功课。”
闻言,她脸上的雀跃慢慢散去,缓缓低下了头去,好似做错了事般,轻声说:“是阿瑶太笨,总是记不住草药药性……”
“要是我能像柳师姐那样聪明就好了……”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那样的话,付师兄一定会愿意和我一起玩的吧。”
付子敬皱了皱眉,一路走到书桌前,翻开药书,为她标记了要点,又吩咐了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等到她完全理解之后,这才走出门去。
此时的天色已深,夜空明月愈圆,周遭环境已是极其幽静。不想,正当付子敬出了房门,便瞧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院里站着一道人影,赫然正是亭亭玉立的柳依依。
这几年过来,柳依依已长开,眉目之间依稀可见一抹妖娆。夜色里,她迎着柔风站得笔直,双眸却目不转睛得看着付子敬,一眼不眨。
付子敬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裳,不禁皱了皱眉,当即大步走到她身边,斥责道:“夜中风凉,你站在此处做什么?”
柳依依看着面容俊朗的他,眉眼中终于溢出笑意,嗓音柔腻地对他说:“我只是在等你……子敬,我方才制了一味治伤风的新药,我想让你瞧瞧。”
而后,柳依依便拉着付子敬的手,一路去向了她的房内。
再过几日便是药试,老师们对这次药试都看得极为重视,付子敬自会竭尽全力帮柳依依过关。彼时,他闻过柳依依的新药,拿过药方看过成份后,为她指出了几点不足之处,又给了些许建议,这才离去。
而过了几日,薛瑶竟找上了他。
彼时,天色正好,她的脸上还挂着忸怩的笑,对他说:“付师兄,这次药试我也想参加,我已和爹爹报了名。我想做七心散,可是,可是……”
她的脸色愈红,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付子敬皱了皱眉,这七心散极难合成,只因这配方中需要一味蚀心草,蚀心草通常长在毒蛇堆旁,极难获得。只怕她来找自己,也是为了这味蚀心草吧。
念及此,付子敬心中已经明了,干脆反问他:“可是为了蚀心草?”
薛瑶这才抬起头来,目含敬佩得看着他:“付师兄,你怎知道的?”
付子敬失笑,无可奈何得看了她一眼,干脆又问:“可是想让我去摘蚀心草?”
“不,不是,”哪知薛瑶却分外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说,“我想和付师兄一起去!”
“摘蚀心草,太危险了,你不能去,我一人去足矣。”
哪料薛瑶却分外倔强,一定要一同跟随,他依旧不愿答应,薛瑶自此之后便生生求了他连续几日,眼看药试之日一天天逼近,付子敬无奈,只得由她。只是事先同她约定好,万事都要听他的话行动。
付子敬又说,因着蚀心草长在毒蛇堆中,摘取风险太大,此事若是让薛自城和老师们知道,恐怕会出事,所以此事必须对所有人隐瞒。
薛瑶一边听着付子敬的吩咐,一边连连点头应是,发誓定不会让长辈们知道此事,亦不会告诉其他人。
于是,第二日,他们便一起上了路。
可,饶是付子敬千叮咛万嘱咐,在摘取蚀心草时,却还是出了事。
当日,日头正好,正是暖阳高照日。付子敬将工具准备好,便去找了薛瑶,打算一同上山。
来到薛瑶房内时,薛瑶亦已经准备妥当一切,见到付子敬前来找她,便对他扬起一个欢快的笑脸,迎上他去,打算和他一同出门。
付子敬又对她说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项,这才与她并肩出了门。
只是在走到门口时,柳依依却已等候在门口,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些许时辰。
付子敬正要皱眉,就见柳依依对薛瑶笑了笑,这才转向付子敬,对他说:“我知你们今日会去摘蚀心草,此事是我事先猜测到的,不关薛瑶的事,你莫要念她。”
语毕,她又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笑,双眼饱含深意地看着薛瑶,又说:“加油,好好把握。”
薛瑶脸色微红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侧过了头去,脸上依稀可见一抹羞红。
付子敬抬头望了眼天色,道:“天色已经不早,我们早去早回。”
语毕,便大步走了,薛瑶急忙跟上,二人一路向着城外的九重山而去。
九重山上,毒物甚多,灵物也多。自古毒和药相辅相成,越毒之地,药便也越珍贵。而山腰之处,有一蛇窝,那一窝蛇,皆带剧毒,这蛇窝还是曾经当年,薛自城带着付子敬出来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
而此番,付子敬的目标便是那蛇窝。
蚀心草的采集,说难不难,可说易,却也不易。只要在身上洒上驱蛇水,毒蛇便断然不敢靠近身子,可凡事皆有例外,若是让毒蛇感受到对方的攻击性,免不了会激怒它们,同对方一起同归于尽也极有可能。
因此,当付子敬带薛瑶到了山脚处时,便命令她道:“你在此处等我,两个时辰内若我没有回来,你便回薛府让老师们派人来找我。”
薛瑶又不肯,苦着脸说:“付师兄,让我随你上山吧,我一定好好听话,绝不会干扰到你的!”
付子敬当即冷下了脸来,冷斥道:“你对我保证过会听我的安排,眼下你可曾遵守?”
薛瑶无奈,只能看着付子敬独自一人上了山。
付子敬将自己包袱扔在一边,又从头到脚都喷上了驱蛇水,这才小心翼翼得走进蛇窝之内。
蛇窝之内,毒蛇狰狞,望见有异物闯入,皆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来,奈何他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驱蛇之气,众蛇皆不敢随意靠近,只能任他走到蛇洞深处。
再往深处走了许久,那一株蚀心草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面上露出一喜,赶忙走上前去,抓住哪株蚀心草,拔下,哪知,却在此时,山洞口却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声,正是薛瑶的声音。
而就在那一瞬间,在付子敬腿边不远处的一条毒蛇,便张大了嘴,对着他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
尖锐的疼痛感从他的小脚一路蔓延而上,子敬甚至能感受到体内毒素在随着经脉开始涌入五脏六腑。他皱了皱眉,一路飞快得飞奔出蛇窝,手心依旧紧握蚀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