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叶欢已跟在斐子笑身侧,坐在了城主阁比赛场的一角。
周围众人纷纷呐喊,嘴中喊着各自的口号,震耳欲聋,一如四年前的那般。可惜,当初陪在她身边的玉九白,如今已换作了斐子笑。而她亦再也不是四年前那没心没肺的小女子,而是小包子的母亲。
斐子笑带的人不多,但各个都是顶级,叶欢转过身去看了一圈,却赫然在身后的伪装人群中瞧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她与他四眼相对时,对方还冲他挑了挑眉算是打了招呼。
那清秀的男子,不是夜锦又会是谁。
叶欢笑了笑,收回了眼神,抱着包子专心致志得……出着神。江湖打斗,实在是引不起她的兴致,让包子看这些,又觉得有些暴力,对孩子影响不是很好,想了想,叶欢干脆蒙上了包子的眸子,而后自己亦神游太虚去了。
因此她并未看到,远处,缓缓进来了一个人。笔直身躯,一席白衣,眸中清冷,宛若妖莲。
他一眼便望见了斐子笑那甜蜜的一家三口,他每往前走一步,心中苦涩便浓一分,每往前走一步,心口的恨意便激烈一寸。
他慢慢走到站台上,与斐子笑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一直等到站台上突而响起了一道冷清又熟悉的声音之后,叶欢才猛然间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过了神来!
那样熟悉的声线……那样熟悉的嗓音……
是她产生的幻觉吗?为什么耳边竟会响起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声音?
还是说,还是说,他当真出现了,当真站在了她的眼前,不是虚幻不是梦境不是她在白日做梦?
叶欢浑身如遭雷击,她下意识得放眼望去,却觉眼前一片模糊。她忙伸手去擦,可竟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去眼中那恼人泪帘。
“娘,你怎么哭了?”小包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声音软糯得问着。
一旁的斐子笑面无表情得转过头来,看着满脸泪痕的叶欢,面上瞧不出喜怒。然后才听他毫无波澜得说:“然儿,你母妃只不过是触景生了情。”
叶欢一颗心沉沉下坠,可她却没有精力去理斐子笑,眼里心中只余下了远处正中台上面容冷峻的男子。——灼灼其华,魍魉如魅;俊若神邸,妖冶如莲。
玉九白迎风而立,那一道笔直身影,好似那九天瀑布,垂垂坠入她心底最深处。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一别四年,她终于再次遇到了他。数不清在过往四年无数次的白日黑夜、梦醒梦灭之间,她哭着被惊醒了多少回,数不清在午夜徘徊寒灯时分,她究竟沾湿了多少睡枕。她心间有万分苦,可她却甘之如饴。
她在迷宫之中无数次的兜兜转转,走过一个拐角,穿过一个弄道,她总满怀期待着,能和他在下一个路口再次相见。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又再次填满胸腔的热枕,即便时光若水无痕,可她总相信终会有这么一天,她能重新遇到他,而后对他笑靥如花。
玉九白,你来了,纵然时光逝四年,纵然沧海已桑田,你终是带着一身冷傲风骨,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玉九白,请赐教。”站台上,玉九白的声音透着驱散不开的寒气。可饶是如此,这在叶欢耳边,亦是世界之中最为动听的声音。
叶欢唇齿发颤,目中尽是悲切的渴望,她在心底反反复复喊道:“九白,你回眸看我,你侧过脸来,看我一眼,求你……”
似是感受到了叶欢的呼唤,玉九白终是微微动了动脖子,目光极快得扫过叶欢,可扫向她的眼神却透着冷,夹着恨,全然没有叶欢所想象中的欣喜与幸福。
她心中一痛,不明白玉九白的眼神所谓何意,她不禁站起了身来,想要走到他身边去质问个清楚明白,可她的手臂,却被身侧的斐子笑大力拉住。
斐子笑脸色愈加冷,双眉紧皱:“莫非你还念着他?”
叶欢一把甩开斐子笑的手,声音酸涩,双眼透红:“我已四年没有见到他,斐子笑,你总该让我去同他问声好。”
“是么。”斐子笑面无表情得重新将她的手握住,咬牙冷笑,“都已四年了,你竟还放不下他。”
“求,求求你,让我去同他见一面。”叶欢口气之中加上了乞求。她此时的神情,像极了四年之前她跪在斐子笑脚下,求他不要杀玉九白时的模样。
斐子笑却不理她,转身让身边侍从禁锢住她,而后自己却飞身到了站台之上,与玉九白对视而立。
“好久不见。”斐子笑冷然站在他对面,眉目之中夹着严冬之寒,随即又轻弯唇角,眯了眯眼,“你竟没有死。”
玉九白凤眸微睨,自嘲讽道:“果真是好久不见。”
“四年前我能胜你,四年之后,自然亦可。”说话之间,斐子笑已接过身后夜锦抛掷给他的长剑,面上尽显肃杀之气。
“呵。”玉九白却并不拔出武器,反倒轻笑一声,将目光望向了看台上的叶欢和包子。只听他道:“杀你,我不屑。倒是你那小皇子,颇和我意。”
斐子笑大怒:“所谓何意?”
玉九白双眸一转,变作滴血般赤红,空中阵阵妖风弥漫,吹得他一席黑发尽数化作凛冽的冷白之色,在空中簌簌翻飞,宛若布匹。
天地之间,谁能抵挡玉九白的妖孽幻化,谁能抵挡玉九白的绝世妖仙。
周遭所有参加这所谓城主大会之人全都逃开,所有人都高呼着‘有妖怪’‘快逃命’,不过一盏茶时间,除却斐子笑的下属,周遭众人一个不留。
玉九白早已不是四年前的玉九白,四年之前,叶欢跪在斐子笑面前,求他饶过玉九白一命时,她却不知道,在斐子笑带着她离开时,那群杀手便将手中长剑尽数刺进了玉九白的心脏之中,丝毫不曾手软。
那一年,玉九白失去了自己的一条命。
可却又有谁知道,九尾之狐,命九尾。
十日之后,他依靠仅存的一口妖气,终是支撑到了天泉边,而后,奋力跳入。
时隔四年,他终于涅槃重生。只不过他少去了一条尾,他已称不上是九尾之狐。
可这期间,他少去的又何止是一条尾巴。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情定终生的爱人。所谓妖狐,一生只认定一个主人,若是被主人抛弃,他便只能凄凉一生,除非主人死,除非自己亡!
可是等他重新回到世间,叶欢与斐子笑的恩爱佳话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他终究还是被主人所遗弃,注定凄凉一生。
仇恨与悲戚就像是一条蟒蛇,不断吞噬着他血肉白骨,直到将他尽数吞入腹中,将他尽数消化。
爱是什么,终会背叛;情是什么,终会消散。
他怨她,往昔的情话尚在耳边,她却能和另外的男子如胶似漆;可他更恨自己,明明恨她入了骨,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叶欢!你这般狠心,一次次抛下我,一次次背叛我,你在斐子笑身边时,可曾想过我在经历什么折磨!”玉九白如血红眸紧紧盯着叶欢,咬牙含恨,“你可知我多想杀了你来解脱。可……我终究狠不下心,呵,不若杀了你和斐子笑的孩儿,从此你我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叶欢被玉九白的‘一刀两断’震慑得无以复加,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你误会了什么!玉九白!大狐狸!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保护小皇子!”斐子笑大吼出声,而后伸出手中剑就要攻击向玉九白。
可他的剑再快,又如何能快过玉九白的身形,他虚晃一招,手中不知何时已变出了他的妖刀,而后,手执武器,直直冲着叶欢身边的小包子而去。
“不——”叶欢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看着玉九白满是杀气的面容,迅速将包子挡在身后,不过瞬时之间,玉九白的妖刀已直接刺进了叶欢的左肩。
那妖刀穿过叶欢的肩膀,露出在她的背后,在日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潺潺的血液沿着刀锋往下滴落,一颗,两颗,慢慢地向下滴着,尽数滴在了被叶欢护在身下的小包子的脸上,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叶欢的体息,一齐涌入了小包子的鼻腔之中。
玉九白浑身一滞,急忙停下手中动作,眼睁睁看着汹涌血液从伤口之中蔓延而出,双眼终于变回了正常的颜色,手中妖刀好似好了千金之重,竟是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
叶欢站在玉九白面前,看着他距离自己这么近,又这么的远,眼中泪水如瀑布倾泻而下,她缓缓伸出手去,想去抚摸他的脸,嘴中对他轻轻说:“大狐狸,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就算再久我也能一直等下去,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每天都在等你,在想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的呼吸都好疼,好疼……我好想跟你说,我不仅怀了小狐狸,而且,而且还生下了他,将他平安抚养长大……他自小没有爹爹,你总该,总该赐个名字给他……”
“你说什么?”玉九白不敢置信得后退一步,心中骇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可不等叶欢再多说什么,叶欢身后的小包子,已然一步一步从叶欢身后走上前来,白皙的脸上还带着那一颗颗渗人的血珠,瞧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小包子一步一步站在玉九白面前,看着他笑得诡异,明明不过才不足四岁的孩童,此时的双眸竟冷冽如冰,而后,慢慢的,空中刮起了道道熟悉的妖风,包子的双眼亦慢慢变得赤红,黑发翻飞,兽性妖化。
众目睽睽之下,小包子竟亦变作了白发妖孽,魑魅之魉。不是半妖,又是何物?
“谁伤我娘,我让谁死。”小包子的声音似修罗之狱中传来,不含半丝温度。
先前所有的认知全都被推开重建,小包子竟然兽化了,他不是斐子笑的儿子,而是自己的,而是他玉九白的!
他呆滞地看着空中的包子,眸中一片血红,可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害怕,因为内疚,因为抽痛!
四年了,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叶欢的孩子竟然,竟然是他的……
既如此,那么她这些年该是活得多么辛苦,不但要伪装,还要对斐子笑虚与委蛇……可他刚刚都做了什么蠢事?他,他却刺了她狠狠一刀,还想杀了自己的孩子……
玉九白脚下一个踉跄,高大的身躯竟是有些支撑不住。
“阿欢,你……”玉九白哽咽,眼前绯红一片,心中又好似有把烈火在烧,直烧得那红莲十里尽化灰烬。
叶欢力气早已耗尽,眸中色彩渐渐变暗,思绪一点一点抽离,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对玉九白说:“别,别走,别抛弃我……”
语毕,她闭眼,面上血色尽失。幸得身后有御医随行,这才能及时为她医治,小包子总算是从妖化之中回了气神,流着泪蹲在叶欢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玉九白尚沉浸在悲戚的氛围中尚未缓过神,那边立于台上的斐子笑,已然浑身蒸腾杀气,眸中只余唯一一种情绪,便是恨。漫天的恨汹涌袭来,似要将他融入其中,将他吞噬殆尽。
四年之前叶欢肚中的孩儿竟然是玉九白的麽?怀胎十月险些一尸两命的生产,又是为了玉九白麽?如斯三年隐于小村之中带着孩儿艰难度日……也是为了玉九白麽?
斐子笑闭上眼,耳边斐然一声声清脆悦耳的‘父皇’似还在耳边轻轻回荡,这样粉雕玉琢的孩子,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明明就应该是他的孩儿,又怎会在一夕之间,尽数成了玉九白的一切……
不!叶欢是他的,斐然也是他的,他们是他的一切,是他的生命,明明便是他的东西,为何玉九白总是要凭空出现来同他抢?所有的幸福一夕之间便尽数化作了梦幻泡影,而罪魁祸首,正是眼前的玉九白!
斐子笑红了眼,挥舞手中剑就冲着玉九白刺去。
玉九白却不躲不避,生生接下了斐子笑的这一剑,瞬间,血流如注。
“你莫要以为你可抢走我的一切!”斐子笑声音阴冷,宛若淬了毒的剑锋,“今日我便杀了你,这世间有斐子笑便已足够,何必再多一个玉九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剑又往他身体内送入一分。
玉九白亦笑,只是这笑却带着满足,看着斐子笑的目光不禁多了三分怜悯:“我却要好好谢谢你,替我好生照顾了妻儿近四年。”
而后,不理会斐子笑愈加发寒的神色,又听他继续说:“帝王之命,从来寂寥。斐子笑,你注定孤独。”
斐子笑咬紧牙关,狠狠拔出玉九白体内长剑,手中长剑指于地,伸手示意周遭埋伏的士兵群起而攻。
他站在最中间,由众将士环绕,对玉九白喝道:“这世间叶欢的丈夫,只有我一人。斐然的爹,只有我一人。玉九白,你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语毕,众侍卫将玉九白围在最中间,团团包围。
玉九白胸前尚留着血液,他大笑,笑中夹着鄙夷:“四年之前,我便是输给你这样的招式;如今四年过去,你当真以为,我还会再输给你?”
语毕,不待斐子笑反应,他已然一声令下,四周所潜伏的江湖人士瞬间涌出,与斐子笑的将士激烈厮杀。
四年之期,卧薪尝胆,他终于学会了如何利用力量收拢人脉,——顺者昌,逆者亡。
江湖势力尽握于手,只为一血四年之仇。
刀剑厮杀,肝脑涂地。马革裹尸,血雨腥风。
江湖与朝野,权势与地位。
这样一场畸形的战争,注定两败俱伤。
一场战毕,黄昏始临。周遭众人皆负伤,唯余子笑对九白。血染苍穹将整个站场映射成了一个修罗斗场。亦映衬得玉九白和斐子笑的侧脸,似蒙上了一层妖红的纱。
“斐子笑,你可觉得值得,所谓帝王,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斐国的一切都是你的。”玉九白目光夹着一抹疲意,“可我只有叶欢和孩儿。她们是我的命。”
空气中汹涌流动的皆是浓稠的血腥味,斐子笑闻言笑了笑,就像四年前那样,笑中依稀尚可觅得几丝温润气,“高处不胜寒。朕的生命,只有叶欢能包容。”
玉九白挑唇,手中握紧妖刀:“如此,这一战,只怕避免不了。”
斐子笑蹙眉,目中仅剩杀机:“自然,这一战,我必夺你性命。”
两王相争,必有一伤。
只是,在此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兴味声音忽而在战场之外响起,瞬间夺去二人注意。只听那道声音道:“斐兄,好久不见。”
放眼望去,却见不远处负手而立之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云楚。
云楚,天宇国六王爷,叶欢初到这个空间时,要嫁给的男人。七年之前,斐子笑设计破了他的阴谋,从他手中救出了叶欢的爹爹。
如今七年有余过去,他终于还是一路摸索到了芜城来。
“本王,乃是来寻六王妃的。”云楚声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
玉九白皱眉:“何谓六王妃?”
斐子笑却沉思片刻,缓过神来,讽刺冷笑一声,回道:“天宇国的六王爷,七年之前你将你那六王妃送给玉华国的千岁临之后,世间便已没了您的六王妃,如今你怎还会到朕手中来寻人。”
“若是寻不到便罢了。”云楚挑了挑眉,倒也不甚在意,反倒是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叶欢,“只是本王瞧德贵妃如今奄奄一息,若是再不好生用药,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一语惊醒梦中人。斐子笑同玉九白一同向着昏迷的叶欢而去,叶欢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只是依旧昏迷不醒。御医立在叶欢身边,满头大汗,双手紧握,口中欲言又止。
“娘娘伤势如何?”斐子笑问。
哪知那御医却一下子跪了下去,颤抖道:“启,启禀皇上,娘娘,娘娘她……”
斐子笑愤然:“说下去!”
“娘娘她已怀有龙胎三月有余,可方才娘娘失血过多,臣实在,实在无法保证,能否顺利保住孩儿……”御医额头冷汗涔涔。
此言一出,喜得斐子笑满心雀跃,亦惊得玉九白倒抽口气。
斐子笑忆起四个月前他同叶欢的那场欢好,巨大的欣喜瞬间淹没了他,他终于要真真正正得要当父亲了,当自己孩儿的父亲……
“不管用何种办法,都一定要保住朕的皇儿,否则,朕要你陪葬!”斐子笑一下子抓过那御医的衣襟,沉声下令。
御医唯唯诺诺,擦着额头的冷汗应下。
“我天宇要设一场三国之宴,此番前来,本王乃是为了邀请芜城城主与斐国皇上共赴天宇,共讨天下事。”云楚嘴角一丝淡漠笑意,可目中却一派深沉之色。
自古三国君王不得参与芜城之事。遂,眼下云楚自然将芜城城主之名覆在了玉九白的头上。
玉九白倒是想拒绝,却听斐子笑回道:“如此甚好。”
一锤定音。
只是,斐子笑答应这场所谓宴会,不过是为了想带着叶欢回天宇瞧瞧自己的父亲。四年之前她便同他说过,奈何当时他只怕叶欢会借此逃脱,因着一直没有答应她。
既然斐子笑都已答应,玉九白自然会跟随前往,毕竟……叶欢还在他手中,且身负重伤。
恩怨情仇暂且搁置,余下之人摒弃了一片狼藉的现场,朝斐子笑的行宫而去。
只是玉九白弯腰去抱发怔的小包子时,小包子却一下子打下了他的手,愤愤得奶声奶气道:“你这个坏人!”
而后,泪眼朦胧得转向斐子笑,冲他伸出了手去,糯糯道:“父皇……”语气之中还夹着乞求。
斐子笑垂下眼睑,他想伸手出去抱他,可只觉双手如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小包子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泣:“父皇,你,你不要然儿了吗!”
玉九白心中百感交集,不顾小包子的反应,弯腰将他抱在怀中,生硬得哄道:“别哭了。”
“你这个坏人,伤害我娘,我不要你抱,你放开我!!”小包子在他怀中拳打脚踢。
玉九白面不改色得全都应下,继续抱着他,大步走去。
行宫之内,御医埋首苦苦医治,将随身携带的各种调理身子的药全都用上了,等叶欢虚弱睁开眼,已是三天之后。
一睁眼,首先映入眼眶的乃是斐子笑的脸。她心中一急,赶忙伸手去拉斐子笑的手,可奈何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了身体的伤,她倒抽口气,咬紧牙关急道:“玉九白,玉九白呢……他,他是不是,是不是走了……”她拉着他的手,眼中波光点点,透着绵绵委屈。
斐子笑见叶欢转醒,总算露出了一个笑意,也不理会她说的什么,转而温柔道:“欢儿,你怀有龙嗣了,怀了朕的孩儿,可开心?”
叶欢脸色瞬间煞白,慢慢抽出被他紧握的双手,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斐子笑轻轻抚过她的脸庞:“欢儿,这次定是朕的孩儿,朕不会再弄错。”
“可,可御医不是说,说我再难有孕……”语毕,她噤声。
——是了,是再难有孕,而不是说‘再不会有孕’。
那一夜的第二日,她并没有喝红花汤。
千算万算,她竟算漏了这一步。
叶欢手中指甲深深陷入掌肉内,许久,才压抑住满腹愤懑,低问道:“玉九白在哪里。”
“罢了。”斐子笑弯腰,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声音微叹,“朕去叫他进来。”
而后,他出了门。片刻之后,房门声音再次传来,可叶欢却迟迟听不到脚步声。
她放眼望去,看到自家的大狐狸垂首立在房门边上,面上表情虽看不真切,可一眼便足以她痛彻心扉。
“大狐狸,你,你听我说……”叶欢声音带上了哭腔,“那御医明明说过我再难有孕了的,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狐狸,你不要讨厌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玉九白苦涩一笑,双目之中充着血,他缓缓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握住她,哑声道:“别抱歉,阿欢,别道歉。”
“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都怪我自己……”叶欢伸手紧紧反握住玉九白的手掌,双眼透红,“大狐狸,我……我堕胎,好不好?”
玉九白不语,伸手轻轻摩挲叶欢的脸庞,一别四年,她还是这样好看,尽管眼角有了些细纹,尽管脸色不尽如人意,可她永远是他的叶欢,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天真小女子,意外闯入他布下的结界,意外闯入了他的生命,他的心。
“阿欢。”玉九白轻轻唤她,眉目深情,“我爱你。”
叶欢泪落满腮:“我也爱你,比谁都爱……”
“这便够了……这便足够了……”玉九白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眼中依稀可见湿意,口吻似承诺,更似誓言,“阿欢,我定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好,好!!”叶欢胡乱点着头,“大狐狸,你带我走吧,不管是玉山还是寒幽林,都可以,你带我走吧!”
玉九白依旧轻笑,定定看着她柔声道:“睡吧,我看着你睡。”
“好。”叶欢伸手揉了揉脸上的泪花,“大狐狸,你别走。”
叶欢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陷入的睡梦中,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她似感觉到了唇边一软,大狐狸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不轻不重,温柔辗转,他给了她一个绵长又郑重的吻,高贵庄严,无关情欲。
她想睁开眼来看看他,可任是她如何努力,都是枉然。
然后他的气息慢慢离去,最后,消失在了空中,无处可觅。
行宫之外,斐子笑与玉九白负手而立。
玉九白说:“这四年,谢过你。”
斐子笑垂眸:“你需感谢之人不是我,是她。”
“是啊。我最该感谢的人是她。”玉九白仰头,望着这月明星稀夜,自嘲一笑,凤眸之中一片寂寥,“我会带包子离开。”
斐子笑皱了皱眉头。
“我信你能照顾好她。”这么多年来,这是玉九白第一次正视斐子笑,不带讽刺仇恨,不带愤怒冷意。
夜色愈加深沉,玉九白一席清冷白衣在风中轻轻抖动,宛若月华妖仙。只是他的左手,尚牵着一个小小的手掌,那道小身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叔叔,你带我去哪?”
“——天涯。”
等到叶欢完全清醒,莫说玉九白,就连包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呵。她早就该料到的,那夜,他对她说,叶欢,我定会做个好父亲。——他定会做个好父亲,可却没有说,定也会做一个好丈夫。
可是她先对不起她,她做不到一个好妻子,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一个好丈夫。
十五天后,叶欢单薄的身躯立在院中,抬头看着无尽苍穹,第一次觉得生命是这般了无生趣。没了盼望,没了念想,她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失了丈夫,失了孩儿,失了幸福。又有什么还能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远处冷风来袭,却吹不散她心中空落落的疼。叶欢垂下头去想,大概,这就是她的命。
“欢儿,此处风大。”身后斐子笑走来,将手中精致衣衫披在她身上。
叶欢侧头对他笑了一笑,可这笑只是浮于表面。
“身子好得差不多,明日我们便去天宇。”斐子笑继续说,“前些年你便同朕说过,想回家省亲。眼下倒是正好可趁机去看看。”
“皇上做主就好。”叶欢声音淡淡的。
斐子笑垂眸,掩去眼中失落,面上却一笑:“如此甚好。”
二人身后,云楚满目兴味得打量片刻,方才勾唇离去。
第二日,一行人果真浩浩荡荡得向着天宇国出发。若不是这一次的天宇之行,叶欢当真险些就要记不清时间已经过了近七年。她从一开始的淡定围观到深陷其中,一直到现在的分不清是故事还是现实。或许,人这一生便是一个故事,命运是大纲,缘分是文笔,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构成一个个迥然各异的人生。
有的人生是大悲大喜,有的人生平淡如菊,还有的人生,即便哀歌悲惋,却亦甘之如饴。
车队越往天宇国都进一分,如水的思念便逼得叶欢心痛一分。那么样小小的汤圆啊……庇护她躲过云楚的追击,挡下千岁临的暴打,带她逃出芜城,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只有他一颗真心护着她,可如今她却已找寻不到他……
不,不会的,她的狐狸从来不会离开她,不论什么时候,她都相信他必然会守在她身边,七年前是如此,七年后也定不会变!
不过片刻之间,叶欢已重新亮起了双眼,她坐在斐子笑的座撵旁,侧眸看着天宇国都这恍惚熟悉的景致,嘴角轻轻挑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行驶着,等到进了国都之内,天色已渐渐发暗,远处夕阳斜入西山,似用画笔沾染了一片妖冶红。
最后,马车停在了六王府门前。
斐子笑伸出手来,伸手握住叶欢的,而后扶着她下了座撵来。云楚笑着迎进了斐子笑和叶欢去了大堂。毕竟是王府,排场自然不会小,清秀丫鬟,壮实奴仆,整个王府摆设大气又大方。
云楚正在安排房间之时,那九曲回廊间,一道娇媚响声响起,瞬间吸引众人视线。
叶欢侧头看去,但见一个女子穿着水红长裙,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可那年纪分明不大,最多不过十七岁。发髻之间别着一朵淡粉花。人面桃花相互辉映,不知是花衬粉腮,还是人比花娇。
桃之夭夭,二八年华,年轻貌美的小女子一路冲着云楚而来,目光之中尽是依恋。只是不知何故,叶欢看着,便觉忆起了六年前的欢颜。
“穆云楚!”她一路粉扑扑得跑到云楚身边,双眼灿如星辰,脸庞泛着苹果红,嗔道,“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云楚淡淡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口吻宠溺:“忙于公事。小毒花,这几日可听话?”
小毒花大笑,双眸若新月如钩:“我自是有听话的,只是你一直不在府上,我觉得有些无趣呐。”
语毕,她的眼神总算望见了叶欢,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诧异道:“这位姐姐是谁?”
叶欢冲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意,身边斐子笑已伸手楼上了她的肩,回道:“是朕的贵妃。”
云楚拦过小毒花,道:“先自己去玩耍,待会儿本王再来寻你。”
小毒花得令,娇俏得喊了声‘遵命’,而后趁着云楚不注意,跳起身,往云楚唇上重重印下一个吻,这才得逞似的大笑着离去。留下云楚尴尬立在原地。
叶欢心中轻笑,她实在是没有料到,文中善妒的苗疆族的小公主毒花竟然这般天真烂漫,瞧上去并不像是善妒之人。
云楚很快恢复正常,歉意得冲着叶欢和斐子笑露出一个淡笑:“今日天色已晚,皇上且先下榻本王府中,待到明日再移入宫中。”
斐子笑回以一笑:“此番算是微服出访,朕瞧着王府便不错,无需再惊扰天宇国圣上龙体,等三国宴会开始,朕再随你一同入宫亦不算迟。”
天宇国的老皇帝早已风烛残年,斐子笑这般说自然也是在理,云楚应下,便带着他们去了贵客专用的大院之中。
斐子笑安排下人炖了安胎药,而后让叶欢喝下之后,才抱着她沉沉入睡。
第二日,斐子笑带着叶欢偷偷去了老丞相一家。
重新踏入这道房门,叶欢生生产生了恍若如梦的错觉。当初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便是她要嫁给云楚的大喜之夜,彼时,头批喜帕的她并无机会瞧见老丞相,只知道他的声音沧桑又疲惫,透过凤冠喜帕沉沉传入她的耳际,那时候她就知道,她定要拼尽一切保护他,不单是因为他是这具身体的父亲,还因为她抢夺了他女儿的命!
斐子笑握紧她的手,带着她走进府中,管家看到叶欢那一瞬间便红了眼,哽咽着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反反复复道:“回来了,小姐回来了……老爷,小姐回来了……”
叶欢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管家,爹他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看我这老糊涂!小姐等着,我出去唤他。”管家一边说着一边跑出了府去。
叶欢和斐子笑坐在大堂内等着,不一会,门口就响起了几道脚步声。叶欢站起身来迎上去,一个满头白发但双目炯炯的干练老人出现在了她面前。不等叶欢反应,老人家已然伸手抱了叶欢,声音不胜唏嘘:“欢儿,七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空气之中涌动的亲情逼得叶欢双眼泪汪汪,她哽道:“爹,女儿,女儿回来了……”
老丞相不断抚着叶欢的脑袋,老泪纵横。许久才望见身边的斐子笑,斐子笑亦不甚在意,倒是老丞相惊得急忙冲他跪了下去,但被他堪堪拉住下跪的身体,揶揄道:“爹,女婿实在受不起此大礼。”
老丞相大笑,郑重得将叶欢的手交给他,叹惋:“欢儿由你照料,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叶欢面上笑着,可心中却酸涩异常,她轻轻在心中说:“斐子笑,你是个好人。可我却配不上你。”
叶欢的娘亲四年前走了,这让叶欢非常难受,自己没有为老人尽过一分孝,只好现在补上迟到的孝意。老丞相带着叶欢和斐子笑去上坟时,天气分外应景得下起了雨。
斐子笑担心叶欢腹中胎儿,一路护着她走,将手伸到她头顶帮她挡着雨。老丞相在旁边看得心中感动,直夸斐子笑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婿。叶欢同斐子笑相视一笑,并无言语。
母上坟前,叩首三响。
一路走来一路湿,饶是有斐子笑帮她挡着雨,她的衣裳还是被淋了个透彻。三人匆匆赶回丞相府,换了一身衣裳。后三人又一齐在府内,促膝长谈到天明。
一直到了第二日的中午,叶欢和斐子笑才告别了老丞相。
告别丞相府的路上,斐子笑侧头看她,柔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叶欢擦了擦脸上的泪,摇头笑了笑:“孕妇大都多愁善感。”
斐子笑当了真,愈加怜惜,伸出手去帮她轻轻擦去脸颊泪痕,而后终于回到了六王府中。
因着昨夜一夜未睡,遂二人回了府,皆回榻补了觉。这一觉,叶欢睡得颇沉,等到她醒来,天色已是黑了。唤来下人用了膳,她怔怔得站在院中,看着天边那灿烂星眸出着神。
“在想什么。”耳边,突然想起云楚的声音。
叶欢侧头看去,心中莫名的平静。她说:“我在想,人这辈子有多长。”
云楚走到她身边停下,冲她轻轻一笑,道:“付清雪,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叶欢声音依旧淡淡。
云楚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不怕我揭穿你?”
“王爷若要揭穿,我又如何拦得住。”叶欢看着远处暗色苍穹,回答得不疾不徐。
“你似乎变了很多。”云楚侧眸看她。
叶欢自嘲一笑:“是啊,变老了。”
“八年前,我联合千岁临,想借你来要挟丞相归顺于我。”云楚重新看向远处,“可不想,老丞相却对我的威胁置之不理。彼时我尚好奇原因,如今看到你成了斐子笑的妻……呵,若是斐子笑,我输得心服口服。”
叶欢但笑不语。一时之间,二人静默无言,唯余空中道道风声。
“云楚。”叶欢侧头看着他,“好好对待毒花。”
云楚一愣,很快回过神,眸中闪过片刻温柔,笑道:“好。”
过往恩怨终散去,红颜一笑几多载。
云楚走后,叶欢驻留片刻,也转身走了。
三日后,三国国宴。
这一日斐子笑早早得和云楚进了宫。只是一向嗜睡的叶欢,在斐子笑前脚走后,后脚就出了院子,向着毒花的花苑而去。
彼时,毒花正蜷在院子中央的躺椅上,猫成一团,懒懒得晒太阳。叶欢的拜访显然让毒花意料不及,她赶忙摆正好自己的仪态,面上透着被人识破的绯红,对叶欢促狭笑了笑,道:“叶姐姐,你怎么来啦?”
叶欢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长发,直接开门见山:“毒花,将身上的蛊毒给我吧。”
小毒花大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仍倔强道:“什么,什么蛊毒?我怎么听不懂!”一边说着,一边双眼四瞄,显然是因为心虚。
“呵。”叶欢笑了笑,“苗疆的小公主,莫非你当真打算将那些蛊毒用来控制云楚不成?”
“你怎么知道的?”小欢颜双眼倔强得看着她,眸中透着委屈,“可那都是爹爹逼我的,我不想害他。”
“我知道。”叶欢向她伸出手,“将蛊毒给我,我自会帮你处理。”
“可……”小欢颜眼中带着迷惑,“可我这蛊毒分外霸道,万万不可随意丢弃,除非遇到寄主,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叶姐姐,你打算怎么处理?”
叶欢笑得温婉:“我自有办法。”
看小毒花依旧一派好奇的模样,叶欢干脆打趣道:“怎么,莫非你想等到云楚发现,而后将你遣送回苗疆不成?”
“别,别将我送回苗疆……”小毒花满怀担忧,想了想,只好道,“好吧,我将蛊毒给你,只是这枚蛊毒忒凶狠,乃是绝情蛊。要是一不小心中了毒,只有心中爱人的三滴心头血才能得解。”
小毒花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进了屋内,从暗格之中拿出一个方盒,而后郑重得交给叶欢,可又觉得放心不下,只好再三强调:“叶姐姐,你定要小心些,这个蛊,当真可怖,若是没有心爱之人的三滴心头血,不出八个时辰这虫子就会盘踞于心脏,受万剑穿心、万蚁蚀骨之刑,而后中蛊者会活生生得被疼死。”只不过是叙述,小毒花都已白了脸色。
“叶姐姐,你不要告诉云楚好吗。”小毒花求道,“当初爹爹想让我将这蛊给云楚吃下,而后再用两滴我的心头血作引,暂时控制住那虫,而后云楚就只能听我的,否则就要每月十五受蛊虫噬心之苦。可是云楚对我很好,我不忍心……”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眸中依稀可见泪痕。
叶欢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毒花,别担心。云楚他很爱你。”
“姐姐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处理这蛊呢?”小欢颜眸中尽是愁绪。
叶欢笑:“我自有办法,小毒花莫担心。”
不等小毒花再说些什么,叶欢已转身出了欢苑,而后,又一路出了王府,怀抱方格,走在天宇的大街之上,双目之中透着满足。
何谓生,不过云烟;何谓死,转瞬之间。
她从不是自贱生命之人,可这并不表示她没有勇气。
沿路叫了一辆马车,她递给驾把式一锭银子,而后吩咐他将车驶向寒幽林。
寒幽林……呵,七年之前她看到狐狸的第一眼,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彼时,她无意之间闯入他布下的结界,他说,——“打扰我睡觉,你是想死麽?”
叶欢背靠在马车之上,回忆着过往的一点一滴,那么多的回忆宛若老旧默片,在她脑中慢慢划过。时光若水,逝去无痕。之余那被水所腐蚀的痕迹残留于心,斑斑驳驳,却永不褪色。
她轻轻一笑,只是眼角无法自持得滑下了泪。她伸手擦了擦,而后低头打开方盒,取出其中的圆形蛊瓷,而后,轻轻打开瓷盖。
一条肥嘟嘟的虫子在瓷底轻轻扭着身体,又白又胖。她拿起蛊瓷,将那条虫子倒在手掌间。许是感受到了人体的香气,那小虫分外灵活得直接在她掌心之中轻咬出一个洞,就着鲜美的血液,那肥嘟嘟的虫身瞬间就钻进了叶欢的身体中。
叶欢面无表情得看着,不出片刻,她便觉得头晕脑胀,身体开始发软。她伸手摸了摸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垂下眼去,自嘲道:“孩儿,可惜你投错了胎,找错了母亲,竟找了我这般铁石心肠的女人做娘亲……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不再是叶欢,你不再是龙嗣,你再来找我,可该有多好。”
马车哒哒之声不停歇,叶欢背靠在车壁之中,慢慢闭上了眼。
她怎会不懂绝情蛊,原文中的付清雪便是因中了这蛊,而生生呕血疼死的。可悲她机关算尽想要摆脱付清雪的命运,却如何都未曾料到,最后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后悔吗?不后悔。
值得吗?太值得。
爱是一种如此旖旎的毒,爱得太深,便需解药。可如今她解药消失了不见,她总该找个借口,去将他找回来。
她依旧蜷缩在车内,只觉身体越来越沉重。亦不知过了多久,那马车颠簸得越来越厉害,等到车夫停下马车时,天色已然到了下午时分。
“姑娘,寒幽林到了。”车夫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她睁开昏沉的眼眸,扶着车厢壁慢慢下了车。告别了那车夫,叶欢定了定神,努力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缓缓朝着当初初见狐狸的地点走去。
她盼了这么多年的寒幽林终于近在咫尺间,她想努力笑一笑,可身体这般沉重,连笑的力气都已挤不出来。
一草一树,一花一木。
寒幽林依旧是这样的寒幽林,可惜物是人非,如是可悲。
叶欢只是站着,静静得凝望眼前的抔抔黄土,心中弥漫的不知是欣喜还是酸涩,她只是觉得,就算是站在这里静静得看着,也是好的。
头顶日光从一路从斜头顶滑到了西山脚,周遭视线变得昏暗,她终于舍得移开目光,向着身后林中而去。
只是每走一步,她的心便疼一分。
脚步变得踉跄,眼前景致变得模糊,她只觉喉中一甜,呕意袭来,她俯下身去,从嘴中吐出了一大口血。
擦了擦血染殷红的唇,她咬牙,继续向前而去,没走出几步,喉中呕意再次袭来,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她知道这乃是自作自受,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疼。再疼,能疼得过她的心么。
一直走到了当初她初遇狐狸的那颗树下,叶欢脚步一软,瘫倒在了树干之下。
她擦了擦眼睛,声音透着委屈:“大狐狸,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可好……”说话间,又是一大口血沿着喉咙溢出,瞬间染红了她胸前的白花衣襟。
“大狐狸,你真的不在吗……”叶欢脸色已然煞白,瞧上去分外可怖,“大狐狸,你再不出来,我便要死了……”
话音刚落,叶欢周身瞬间刮起阵阵凛冽妖风,吹沙走石,枝桠凌乱。
叶欢有气无力得坐在树下,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终于笑靥如花。——她就知道,大狐狸定是回到了寒幽林中,一如六年前她和他所约定的那样。
不出片刻,结界打开,玉九白一席白衣风姿阔绰,可更夺人眼球的,却是他身后那恣意舞动的大尾巴。在玉九白身边站着的,正是小包子,只不过这小包子有些不同,因为他乱糟糟的黑发上,有着两只小尖耳朵,他的身后亦有一条小尾巴在摇摇晃晃,一眼望去,险些让叶欢误以为是看到了七年前的汤圆儿。
玉九白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沉目走到叶欢面前,弯腰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语气之中尽是压抑的怒气:“斐子笑呢?为什么你会变作这副模样?”
叶欢瘫软在玉九白胸前,安心的体息让她有些放松,一波波的睡意不停击打着她,她努力睁开眼,对着玉九白笑得有些傻:“大狐狸,我中毒了。”
玉九白脸色一变,抱着叶欢大步往外而去,急道:“你等等,我这就将你带回斐子笑身边。”
“没用的……”叶欢头靠在他胸膛口,听着一声声的心脏跳动声传来,让她分外安心,“这毒,得心爱之人的三滴心头血才能解。”
玉九白浑身一滞,双眼黯沉得看着她。
“我的心爱之人是你啊,大狐狸。”叶欢干脆将眼一闭,做挺尸状,“你看着办吧。”
“你——!”玉九白被叶欢弄得哭笑不得,正打算将叶欢放在一旁的树下,可猛然间便望见叶欢的下体涌出一阵粘稠的血液。他心中一惊,急忙将她平放在树下,又转头对小包子道,“小狐狸,去取小刀和碗来。”
小包子糯糯的声音带着愤愤:“老狐狸,你才小!包子已经不小了!”可饶是嘴上这般说着,脚下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他快速跑进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拿了小刀和碗就冲了出来。
玉九白接过小刀,毫不犹豫得往心脏口割去,那涌出的血液,足足接了半碗。他将碗中血尽数喂了叶欢喝下,这才算呼出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间,不远处的斐子笑手中握着一张泛黄的宣纸策马而来。
玉九白和小包子并排站在叶欢身边,看着斐子笑满身怒意蒸腾,眼中似有火烧。
斐子笑将马停下,下了马背,手中长剑直指向玉九白。
玉九白却显然平静得多。他说:“你若要杀,便杀。”
可斐子笑手中剑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因为叶欢给他的信上说,在绝情蛊的三滴心头血之后,解毒之人与中毒之人的命格紧紧相连,若是解毒之人死,中毒之人亦会死。因为中毒人的性命是解毒人给的,所以叶欢余生的命,是玉九白给的。玉九白死,她亦死。
这才是叶欢奋不顾身以身试毒的真相。
她赌玉九白定是在寒幽林,她赌玉九白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她从不是自贱生命之人,可这并不表示她没有豪赌的勇气!——很显然,这场豪赌,她赢了。
一阵冷风刮过,终是吹醒了斐子笑的理智。他仰天大笑,徒手将手中剑生生折成了两半,眸中血色翻涌。他慢慢转身,骑上了马,最终如来时那般,消失在了视野中。
只是,在他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
——“她再受伤一分,朕屠你满门。”
小包子伸手抓了抓脑袋,侧头问道:“老狐狸,父皇说得‘屠你满门’是什么意思?”
玉九白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灿烂笑意,他弯腰,对包子笑得不怀好意:“他的意思是,要是你娘亲受伤了,便要杀了你为你娘亲报仇。”
“啊——”小包子皱了一张脸,沉思了许久,终展颜道,“没事儿,包子不会让娘亲受伤的!”
玉九白笑,笑中带着慈爱,而后小心翼翼得奖叶欢打横抱在怀中,转身回山洞。
彼时,斐子笑三国之宴而归,叶欢已无,唯余薄信一封。他颤抖打开,信上一字一句宛若一把利锤,锤得他痛彻心扉。他策马奔腾,却跑不过时间。回去的时候,他想,或者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全她的爱情。
而直到最后的最后,叶欢兜兜转转近七年,终于在迷宫深处找到了他的狐狸。然后他抱着她,快乐得流眼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