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却见此处日头高照,好不明媚。远处乃是层层叠叠的高山,高山之上,郁郁葱葱,高林覆盖。放眼看去,能看到无尽的辽阔苍穹;而山脚之下,盘踞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若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这样一个小山村,隐藏在一片苍茫树林中,与世无争,淳朴之极。而这一道道幼童念书的声音便是从这小山村中传出来的。一个狭窄的木质房间内,端坐着十余个孩童,皆手拿毛笔,垂头低语,嘴中碎碎念着老师刚教给他们的诗句……
“老师老师,《三字经》我会背啦!”此时,一个小幼童站起身来兴奋说着,胖乎乎的脸蛋一颤一颤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大牛真棒!”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眉眼虽妩媚,却已带上了一层温婉,仔细看去,可发现她的眼角已带上了丝细纹。身上穿着一身朴素白衫,长发简单得围成一个发髻,手中拿着一本旧书,面上夹着微笑,嗔道,“你们瞧瞧,大牛都会背了呢,你们呢,你们可学会了?”
其他小学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都垂头沉默了起来。
坐在最角落的奶娃,年纪最小,约莫三岁左右,长得却最出众,奶白的皮肤,灵动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红唇齿白,粉雕玉琢。他微微嘟起唇,奶声奶气道:“老师,我饿了!”
不等老师说话,其他小幼童已爆笑出声,纷纷嘲笑道:“小包子不知羞,不知羞,只知道吃东西!”
小包子瘪瘪小嘴,觉得非常委屈,看向自己的老师怯怯道:“娘亲,我当真是饿了……”
叶欢垂下眼睑,面上有些无奈,又侧头看了看门外的日头,只好道:“时辰不早了,大家先回家用中饭去吧,申时再回来集合。”
“放课咯——”小皮头们一声呐喊,便转身跑出了门,瞬间,整个房间只留下了叶欢和小包子两个人。
小包子站起小身板,挪着小步伐走到叶欢身侧,一下子就扑到她腿上去。
叶欢弯下腰,想要将他抱起,却被小包子一下子给挡开了。
“娘亲身子不好,不要抱包子,包子自己会走呢,你瞧,包子走得可稳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叶欢走了几步。
叶欢被他逗得一笑,弯下腰将他搂住,在他的胖墩墩的脸颊上吻了一口:“包子真乖!”
她牵着包子的手回了家去,让包子坐在木板床上老老实实等她回来,她这才走去水塘边上去,淘米洗菜。
米是刚从集市上买的。距离王家村不远,有一个小集市,三五天便开一次市,若是家里没米,她就会去集市上买一些。这菜却是村民们送的。她也曾自己种过一些,可惜,这种的菜,却实在是吃不了。想她也的确没有种菜的本事,多次尝试无果,只好放弃。村民见她平日教书辛苦,便三不五时会送些菜来,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包子他娘,今天又吃白菜啊?”旁边的吴婶看了一眼叶欢手中的盘子,眉头皱了皱,忍不住又开始碎碎念起来,“你家包子才三岁,正是该好好补补的时候哩!你一个小娘子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又差,大夏天的,啥时候下雨也不晓得,你可得注意身子啊!”
“吴婶费心了,我会注意的。”叶欢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低。
“下次下雨,要是腰还是疼得厉害,你让你家包子来找我,我给你揉揉,总这么疼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吴婶又道。
“那便麻烦吴婶了。”
“都是乡邻,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真是。”吴婶又从自己的盆子里拿出一块肉来,“给,给你家包子补补身子,哎哟不是我说,你家包子长得可真是漂亮,我还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娃娃,那眉眼跟你倒是像极……”
又念念叨叨了许久,叶欢总算从吴婶的碎碎念中脱离了出来,赶紧跑回家准备烧饭,可一进屋,便看到小包子已经吃起了一碗饭,而他的身边,还坐着王二。当是时,她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吃慢些,别噎着。”王二看着小包子,乐呵呵得笑着,一边抚摸他的脑袋,一边说着。
正吃得欢的包子望见自家娘亲站在门口,面色不明得看着自己,心中一紧,赶忙放开手里的碗筷,嘴巴还塞得满满的,可他却不敢再嚼了,赶忙拼命得咽下嘴里的饭菜,可一不小心,就被呛得脸色发红:“咳,咳咳咳……”
王二赶忙抚着包子的背,叶欢也急了,一把放过手中的盆子,赶忙走到汤圆身边去抚顺他的背。
“你瞧你,这么凶做什么,包子才三岁,我看他饿得厉害,就从家里给他带了碗饭来,你看孩子都吓成啥样了!”王二有些不高兴,皱眉道。
叶欢看了王二一眼,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先将包子搂在怀里,不断抚摸着包子的背,皱眉道:“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无人同你抢。”
“咳,咳……”包子依旧咳着,脸愈加红了,断断续续道:“娘亲,我,我怕你生,生气……”
叶欢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却将嘴里的语气放柔,嗔怪道:“娘亲又何时生过你的气了?”
好不容易顺下气来,包子揉了揉泪眼朦胧的大眼睛,将脸蒙进叶欢的怀里,小心翼翼得脆生生道:“娘,包子知道错了,不要气包子,好不好?”
叶欢叹气,眼中闪过几丝难过,拍着他的小身体轻声呢喃:“娘亲不生气呢……”——娘亲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王二立在叶欢身边,脸色也有些差,憨厚的脸上蒙着一层纠结,看着叶欢和包子抱在一起,心中分外不是滋味儿。好不容易等到叶欢走到厨房做饭去,他才快步追上,走到她身边去,接过她手中的柴火,脸上带着不快:“叶欢,你何必这样!”
叶欢假装听不懂,抬起眼来反问道:“什么这样?”
“你明明知道小包子才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又何必这样,我不过是送了饭给他吃。”王二似乎有些激动,“你也看到了,光凭你自个儿去照顾包子,也忒累了些,再怎么说,身边有个男人日子总好过些,我,我王二虽说长得不俊俏,可我至少踏实能干活。”
叶欢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冷了下来:“王大哥,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有自己的丈夫,他总有一天会来寻我们。”
“你丈夫?”王二声音忍不住拔高,“你丈夫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吧?你瞧瞧,长得那么漂亮,还不是照样把你们娘两儿给抛弃了,幸好当时我发现得早,不然,不然……”王二说不下去了。
叶欢冷着脸,没有接话。
许是觉得自己一激动,把话说得过了,王二脸色开始发红,道歉道:“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唉,其实我就想找个顺眼的女人在一起,啥情情爱爱的我也不懂,我就想着,你一个人带包子忒吃力,瞧着挺,挺心疼的。”
“嗯,我知道。”叶欢低低应了声,重新从王二手里拿过柴火来,“王大哥,你对我们的好,我一直知道。只是我心里总放不下包子他爹,我的身子你也清楚,自从生了包子后一直不见得好。王大哥人长得多俊哪,人又老实,定能找到更好的姑娘来配你。”
“你,你这女人,咋就这么倔呢!”王二分外纠结看着她,见叶欢一个人烧着柴火,又觉不忍心,将她拉过身来,然后自己烧了起来。
而二人都未看到,门口处,包子正依偎在门口,眨着眼睛看着他们,肉嘟嘟的脸上尽是委屈。——他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可娘她似乎很爱他呢。
可他却是不爱爹爹的。抛弃娘和自己的爹爹,又有什么值得包子爱的?
包子垂下眼去,脸上满是失落,片刻后,怔怔得转回身来,趴在了床上。
等饭菜烧好后,叶欢进屋叫了包子一起来吃,却见包子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包子并没有发烧后,不禁松了口气。许是因为当初她生产时耽误了太久,包子出身时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还是村民拍了好久的屁股,才让他一口气缓上来,‘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可饶是如此,包子却依然自小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发烧风寒,记得又一次寒冬,包子浑身热得厉害,她只能冒着严寒,连夜将他抱到镇上的医馆去。
她一直觉得,包子能平安长大,一定是她家狐狸在保护他们。
“娘。”包子闷闷不乐得叫了她一声。
叶欢一边将肉夹进他的碗里,一边看着他。
“爹他……为什么从不来看我们?”犹豫了很久,包子还是问道。
叶欢的手一颤,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许久后才道:“你爹他被有些事所耽搁了,再过些日子便来接我们回家。”
“真的?”包子嘴巴鼓鼓的,似乎有些生气,“娘一个人带包子,多累呢!包子从来都没有见过爹一面,爹怎么忍心丢下娘和包子,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一眼,娘!包子讨厌他!”
不等包子说完,叶欢已一把拉过包子的身体,声音冷了下来,怒道:“包子,你存心惹娘生气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包子一把搂过叶欢的怀抱,难过道,“包子只是心疼娘,为什么爹他这么狠心,一次都没有来瞧过我们,为什么娘要一个人受苦,娘,别担心,等包子长大了,便让包子照顾你,让娘过上好日子。”
“娘不要好日子,娘就想包子平平安安的长大,然后跟娘一起去找爹。你爹他……他是个好人,包子,你爹他很爱你,跟娘一样爱你。你莫要生他的气,他也是迫不得己。”叶欢将包子搂紧,抬眼看着空中大片大片拂过的云,只觉心下苍凉。
“娘,你哭了。”包子伸手轻轻抚去叶欢眼角的泪痕。
“娘没哭,娘只是觉得对不起包子,更对不起你爹。”叶欢勉强对他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而后抚上包子的脸颊,轻声道,“要是你爹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很开心吧……”一定会开心的吧,一晃眼,小包子都已经三岁了,都这么大了。
“好,包子一定努力长大,陪娘亲一起出去找爹爹!”包子握紧小拳头,说得信誓旦旦。
叶欢被他逗得笑出了声,二人一齐用过饭后,她牵着包子的手,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时间似水,日子继续云淡风轻得过了下去。
只是,三个月后,叶欢正将包子圈在怀中一勺一勺得为他吃着饭,隔壁的吴婶却满面惊喜得扭着腰推开篱笆门走了进来,开心地站在了叶欢面前,眉飞色舞。
“吴婶不是去城里了么,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叶欢继续喂着包子,一边抬起头诧异得看着她。
吴婶依旧一派的得色,又靠近叶欢一些,神秘道:“包子他娘,你猜我在城里看到谁了!”
“谁?”
“嘿,我要是说出来,准保吓死你!”吴婶一拍大腿,分外激动,“我啊!见到皇上了!!”
此话一出,叶欢的手不由颤了颤,她将抱着汤圆的手不由更紧了些。
“哎哟哟,没想到我吴婶儿有生之年竟也能看到皇上!你是没看到那仗势,放眼望去全是将士,黑压压的一片,要不是最前方的大马上坐着皇帝,我还真要吓出了魂来。”吴婶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继续道,“皇上告捷归来,据说匈奴已经战降了,没有到皇帝长得这么好看,你是没看到,那浓眉大眼的,可真俊哪!”
说了半晌,吴婶才回过神来,发觉叶欢竟都没有说话,再仔细一瞧,却见叶欢脸色有些差,这才停下了一直喋喋不休的嘴,皱着眉头,目光中带着担忧,问道:“包子他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叶欢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病,只是天气要转凉,觉得身子有些发寒。”她勉强笑了笑,手依旧下意识得拍着包子的背,一下一下及缓慢得拍着。
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心中反反复复旋转的,只有一个念头,——斐子笑回来了……
大战三年而归,年轻帝王,当如这般,壮士凌云。谈笑之间,樯橹飞灰烟灭。斜睨天下事,不拘小节。三年之前,尚温雅淡笑的斐子笑不顾群臣反对,毅然率军出征;三年之后,满载而归,朝臣上下一派恭谨,对高位之上的年轻帝王再不敢小瞧一分一毫。
斐子笑一直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新晋帝王唯一能让群臣折服的,便是功勋。三年之前,他不过是在赌,他赌这一场战争定能赢,赌自己的文韬武略定能胜那蛮横匈奴,赌这大好江山定能四海升平。
治国平天下,乃是永不褪色的君王之道。如今,他赌赢了。匈奴战败,周围一众部落皆已俯首称臣,除去鼎立的三大国,剩余的部队短期之内再不敢随意挑生事端,朝堂之上众大臣亦不敢再随意用家中待嫁之女做威胁,妄想以此来巩固自身地位。除去心腹夜锦,剩余兵权全都握在手中,看何人还敢造次。
这般意气风发的天子,带着战胜的骄傲与尊严,随着八百精壮将士重新返京都,分配这八百将士入御林军后,正满心喜悦得打算往后宫瞧瞧叶欢时,随身的老太监却跌跌撞撞得进了门来,一下便跪倒在了斐子笑的身前。
斐子笑皱了眉,口吻有些冷:“何事这般着急?”
“启禀皇上,娘娘,娘娘她……”老太监嘴唇哆嗦,声音都在颤抖,“娘娘她,自缢了……”
只听“啪——”的一声,斐子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声音轻不可闻:“朕,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娘娘,娘娘她……”
接下去的话不等那老太监说出口,斐子笑已狠狠将他踢倒在地,双眼凛冽得好似九尺冰泉,浑身杀气四溢,历经生死尚能面不改色的年轻帝王,此时却失控成了这副模样,老太监服侍他这许久,从未,从未见过皇上竟会动怒成这般样子,尽管这一脚被他踹得生疼,可他却更担心皇上。
念及此,他猛得上前,再次恭敬跪在斐子笑脚下,大声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斐子笑却不理,已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德清宫,依旧是原来的模样,柳枝垂垂,枝桠茂盛。
斐子笑已想不清楚这三年之中,有多少个夜晚梦见了她。他总是梦到他走在御书房通往德清宫的路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看着她在眼前对她笑,看她在眼前对他说,子笑,我等你回来。
温香软玉,低声细语。明明离他这般的近,怎的,怎的一伸出手去,她却又化作了一道道涟漪,凭空消失在了他眼前……
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如今他当真走在了路上,可不知为何,他竟一时没了勇气。
放眼看去,这一片景致,皆是如同他梦中所遇见的这般,这般漂亮,这般美,可方才,方才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自缢?为何要自缢?你当真这般恨我,恨我恨到骨子里,莫非三年前那日日低眸浅笑醉卧君怀,全都是假的不成?
好一个自缢,当真是好一个自缢!
斐子笑站在德清宫门口,看着荒凉苍穹,双拳紧握,只是那双眼,却已然泛了红。听着耳边传出的宫娥太监们的阵阵哭泣声,他只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破裂,慢慢流失。一点一点,从他的血液中抽离,而后,消失不见。
他感觉到整个身体都颤抖,在变冷,明明便是夏末,为何他却仿若正置身于九天玄冰之中……
许久,他微闭上眼,眼角湿润,双脚似有千斤重,竟是无论如何都挪不开半步。
三年之前,叶欢流产的消息传入他耳内时,他正在战场杀敌灭寇。无人知晓他的心有多疼,他的第一个孩子,竟就这么没了。他想回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可他却不能。国未定,何谈家。一腔怒气让他在战场上杀红了眼,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就连自身中了箭都察觉不到痛意,他不知疲色得挥舞手中剑,一直在将军们的劝阻之下,才算罢了休。
等他好不容易凯旋归来时,她却不见了踪影,她如何能如此残忍,竟能毫不留情得将他一颗心狠狠摔碎了去,难道,他的爱当真如此廉价,就连让她正视一眼的价值,都没有麽……
许是痛得过了头,斐子笑负手立在德清宫门之外,头仰天,嘴角突而勾起一抹冷笑。
这笑,当真是冷到了骨子里,不仅冷,还夹着恨,铺天盖地的恨,他恨她如斯绝情,恨她这般残忍,更恨她竟自贱到了轻生!
他收回脸色来,浑身发寒得大步跨入宫殿之中,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上表情狰狞的叶欢尸体。
他眯着眼,眸中神色丝毫不带温度,立在窗前冷冷看着她。
周围跪着的宫娥们全都屏足了呼吸,大气不敢出,——这样冷的皇上,她们又几时见过?
“娘娘自刎前,可曾对你们说些什么?”斐子笑冷声问。
“未,未曾……”下跪的其中一个宫女声音有些发抖,“奴婢只,只听到一句,‘等着我’,其他的,一概不知……”
“等着我?”斐子笑眸色愈冷,侧回头来对着床上的叶欢尸身,“谁在等你,这世间除了玉九白,又会有谁会等你!”
他紧紧注视着叶欢的脸蛋,眼前浮现三年之前的一点一滴,胸腔中的心,仿若被浸到了冰水中,竟麻木到了失去痛意,片刻后,竟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你能同玉九白在地下相遇,朕,却偏不如了你的意。”
语毕,他走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子搂在怀中,想要将她打横抱起,可,却一愣。
他皱紧眉,仔细打量怀中人,那左耳耳垂间,哪里还有朱砂痣的影子!
斐子笑一愣,重新放下她的身子,而是凑近她的脑袋仔细观察。恍然之间,斐子笑回过神来,伸手在床上这女子的脸蛋周围慢慢摸索,果真,一道极薄的痕迹入了他手中。
毫不犹豫得沿着这痕迹一把撕开这女子脸上的易容皮,瞬时之间,暴露在众人眼下的,竟是欢颜的脸。
“啊——”
“皇上——”
瞬时间,德清宫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显然被突然之间的变脸给吓了去,一众宫娥看着前一刻尚是叶欢的模样,下一刻竟就成了欢颜的脸,纷纷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皆是呆滞。
斐子笑一把甩掉手中的易容皮,双眸微眯看不出其中喜怒,许久,他才面色铁青得大步走出了德清宫,再无半丝犹豫。
易容,叶欢,这般低劣的手段,莫非想骗过朕么?——斐子笑面容发寒,大步流星得重新返回了御书房。
等到第二日,斐子笑已然下了一道密旨,高价捉拿朝廷女钦犯,带着女子图像的缉拿册很快就送到了各大衙府,只是奇怪的是,当今圣上既没有禀明画中女子犯的是什么法,也没有说明画中女子的名姓,只交代说此女罪孽深重,不可可恕,要务必尽早抓捕她归案,天涯海角,掘地三尺都要寻到她。
当是时,斐子笑在书房拟旨,握着羊毛笔的手都带着些许颤抖。没有写名,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有辱帝王之尊。叶欢犯的罪,自当是罪不可恕,随意践踏帝王之尊,不单单是罪孽深重,就算是诛九族,也是不为过的。
可……斐子笑搁下手中笔,坐在椅前,怔怔出神。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他的心中,却分明在庆幸,在欣喜,庆幸叶欢并没有死,欣喜叶欢,不过是逃跑了而已。
看着明黄书桌前的这张通缉令,他自嘲一笑,眸中夹着失落与悲凉,他又如何要变得这般卑微,堂堂帝王,竟为了一个女子,付出这许多,——叶欢,你究竟何德何能?
圣旨一下,通缉令当即布满了整个斐国。不管是小巷还是大街,入眼皆可瞧见相关通缉之令,贴在墙壁上,等待众人的举报。
自新皇继位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声势这般浩大的抓捕过,为了邀功,一众官员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皇上给出的提示了一张画像,二十九岁的年纪,以及左耳耳垂之上,有颗红痣。借着这两条信息,官员们便浩浩荡荡得展开了抓捕行为,让下属们审察严肃些,凡是眉目之间有些相像的女子,全都要仔细审察左耳耳垂,且在人口记载簿上核对身份年龄。
斐国虽大,可要长得与画像相像,左耳耳垂须有红痣,年龄又必须符合二十九岁的,当真是寥寥无几。众多官员尽管一审再审,却始终一无所获。有长得像的,年纪又不符合,好不容易遇到个耳垂上有红痣的,偏生又个是七旬老妪,当真让人有些郁郁。
就在举国上下众志成城寻找圣上亲自下旨捉拿的犯罪时,叶欢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依旧躲在王家村中,帮着村内一众小娃娃教书识字,来赚些散钱。
等到结束了一天的课,叶欢的额头已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等到了秋天,天气完全凉下来,只怕她的身子骨又要犯了疼。自三年前生了包子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下雨时会疼,天气寒时更是疼得厉害。
包子满一周岁时,曾生了场大病。彼时正是寒冬天,大清早醒来,发现包子发了高烧后,叶欢急得连厚棉袄都忘了穿,只将厚毯子裹在包子身上,便往外跑去,屋子外还飘着鹅毛雪,可她却丝毫都感觉不到冷,眼看着包子浑身抽搐得厉害,急得哭了,可她除了加快脚步,什么都做不了。等好不容易感到镇上抱到医馆的时候,惊觉自己的腰,早已疼到了麻木。
远处日暮西斜,已然是黄昏时分。
今日她拖吴婶去镇上帮她带了些肉,今晚的伙食得给包子做得丰盛一些。叶欢手握着略带褶皱的教书本子,面上不禁浮起了抹笑,连带着脚下的脚步都走得快了起来。回到屋里时,她走到窗前,伸手摸了摸包子的额头,趴在他耳边,宠溺道:“小包子,睡了一个下午,可睡够了?”
小包子伸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可爱的小嘴巴微微嘟起:“娘亲,我饿了。”
叶欢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得双眼眯作了月牙状:“小懒猪,娘这就做饭,你先等等。”
语毕,她又转身出了房门,从厨房拿了蔬菜,便向着小池塘而去。
她正垂头洗着菜,耳边便听着吴婶在身后唤她:“包子他娘!”
叶欢转过头去,却见身后吴婶已急匆匆得走到她身边来,脸上还闪着神秘,拉着她的手,凑近她,轻声道:“发生大事——”
这句话还未说完,吴婶的眼神,却已尽数被叶欢左耳耳垂上的红痣给吸引去了视线。
“大事?什么大事?”叶欢好奇看着她。
吴婶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连看向叶欢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惧意,不由自主得后退了一步,急忙摇摇脑袋:“没,没什么……”
叶欢被吴婶的反应弄得有些好奇,却也没有问什么,自顾低头洗着手中的蔬菜。
“包子他娘,我,我就问问。”吴婶的口吻突然变得战战兢兢了起来,“你,你今年,几岁了?”
“我啊。”叶欢停下手中洗着的蔬菜,目光看着远方,微微叹了一口气,“二十九了。”——眨眼之间,她竟都二十九了……叶欢自嘲一笑,觉得有些桑海桑田。
而身旁的吴婶,却当真是,表情骇然,急匆匆扔下一句‘我还有些杂事’便转身逃开。
看她的背影,叶欢愣了一愣,吴婶方才那样奇怪的反应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问她的年龄做什么。想了半天也不想出个因由,叶欢撇开这些奇怪的思绪,继续低头洗起蔬菜。
许是当真是饿了,包子将一碗饭全都吃了,叶欢怕他消化不良,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背,揉了揉他的小肚子,道:“吃撑了麽?”
包子有些不好意思,一头扎进叶欢的怀中开始撒娇,声音糯糯的:“娘,同我说说爹吧!”
叶欢淡笑,双眼弯作了月牙儿,透着母爱还透着感怀,伸手揉着包子的脑袋,才道:“你爹他长得可俊了,比谁都要俊俏三分。他很爱我们,待我示弱珍宝,这世间,谁都及不上他。”
“娘。”包子从叶欢怀中探出头来,双眼亮晶晶的,“娘,要是爹爹不来找我们,我们就去找爹爹吧!等包子长大了,就带娘去找爹爹,可好?”
“既然如此,包子可要快些长大,好带娘出去找爹爹。”叶欢眼角眉梢全染上了笑意,抚摸着包子的脑袋笑得灿烂。
“好!包子一定快些长大!娘莫着急,包子最近吃得可多了,很快就能长大呐!”包子微嘟着嘴唇,嘟嘟小脸满是执着。
叶欢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便带他出门散步去了。
日子又这般平静得过了几日。叶欢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帮村民的小孩子们教书。
眼看天气渐渐转寒,昼夜温差也大了起来。今日正午叶欢结束上午的课程,照例回家帮包子烧中饭。
“小懒猪,还不起床,都已是正午的时辰了。”叶欢嗔怪着打开房门,正打算再责怪几声,可一眼便望见包子脸色发白得躲在被子里,一派虚弱的模样。
叶欢一急,赶忙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包子的额头,只觉得有些发烫。许是晚上受了寒,所以才会发起了低烧。
“娘,包子,好困……”包子有气无力得垂着眼睛,原本熠熠发亮的双眼此时尽是疲色。
“乖,包子别睡,娘抱你去镇上看病,包子坚持会儿。”叶欢急了,一边说一边拉开被子,将包子抱在怀中,二话不说便往镇上的方向而去。
包子将脑袋靠在叶欢的肩膀上,轻声道:“娘,包子不睡,娘别着急,包子听您的话呢。”
“包子乖,包子最乖了。”叶欢知道包子是不想让她担心,心中愈加发闷,只觉有颗大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脚下迈的步子越加急促了起来。
王家村一向与世无争,特别是中午时分,村民们全都在家中准备午膳,因着一路行来叶欢并未见到几个人。可等她走到村口的时候,却见到前方不远处齐刷刷得来了许多官差,手中都带着兵器,各个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而在众官差的前方,在为首一个下颚布满络腮胡的领头身边,站着的,却是满面谄媚的吴婶。
叶欢一愣,下意识得后退了一步,抱着包子的手越加紧了一紧,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眼看不远处的官兵离她越来越近,叶欢终于反应过来,抱紧包子瞬间转回身,又转了个头,往一旁的山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