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赛道上落满枯叶,良叔夹在一群人之中朝着终点奔跑,跑着跑着忽然觉得无聊——一群人都按照着规定的规则跑得气喘吁吁,累成狗最终还是要再跑回来,于是遛了道,一头蹿进了路边的桦树林。直到越野赛结束,也没有见到良叔的影子。
当时每个班级都有参与奖,唯有良叔班一下子成了被全校通报批评的对象。
我在学生会负责组织,越野比赛都散了,良叔还没有回来。跑去良叔宿舍看,良叔不在,还以为良叔出了意外。
于是我匆忙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赛道去找他,走到半路,却看到良叔吊儿郎当,一边走着一边抽着烟,就好像饭后漫步的大爷。
我气不打一处来:“还以为你被女鬼祸害了。”良叔却嘿嘿笑着,满脸兴奋:“不是女鬼,我看见我女朋友了。”
我们都刚上大学,高中都不曾谈过恋爱,哪有什么女朋友,鬼才信他。
良叔说:“真的,就在白桦林里看见的,她叫小雅。”
小雅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姐,学戏文,人长得挺漂亮,性格开朗,落落大方,是学校话剧社的负责人。她们最近正在排练一个话剧,准备在迎新晚会上演出,可是学校的演出厅被占用了,于是就将排练地点临时更换到了校外的白桦林中。
静静的白桦林,没有阴霾,也没有多少树叶。午后的阳光细碎地洒下来,小雅学姐很投入地练习着,却不想被误入白桦林深处的良叔看到了,而且还看得入了迷。
良叔说,我喜欢她。
良叔这个人就像前面提到的,是一个行动派,有了想法就会行动。
于是良叔决定追求她。
通常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比方说可能去暗恋,也有可能采取给女生写情书这种委婉的方法,总之要想个办法套套近乎,做做前戏。但是良叔对这些办法都嗤之以鼻,这种办法追到一个女孩,估计都要等到毕业了。
良叔的爱大张旗鼓,真刀实枪。小雅喜欢话剧,那时候话剧社恰好正在纳新。
于是良叔将自己打扮成罗密欧,大步招摇地从校园走过。初秋时节,满校园都是风。
纳新的话剧社社长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向来求贤若渴。一排排社团立在学校操场上,社长见到良叔如此拉风,理所当然地以为良叔是一位资深话剧爱好者,伸手就将良叔拉了过去。
社长说,一看你就是很精通话剧,欢迎你加入我们。良叔愣了一下说:“其实,我对话剧不太了解。”
社长说:“那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接触,你很快就会融入这个集体。”
良叔想了想:“算了吧,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我根本学不会。”
良叔的话让话剧社的社长雷了一下,你不准备热爱话剧,那你穿这么拉风来干什么,难道是搞行为艺术?这令人想不明白。
良叔也不说话。社长迟疑了一会儿,问他:“那你是来蹭学分的?”
良叔摇摇头,指着小雅说:“我喜欢小雅,所以我才来的,我想做她男朋友。”
小雅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听完良叔的话一下子脸红了,跟来了大姨妈似的。
这种大胆的表白方式有些匪夷所思,但良叔顺利地吸引了小雅的注意力,也一下子成了吾校风云人物。
良叔很喜欢小雅。他说:“你知道吗?我喜欢小雅。喜欢到什么程度呢?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只要她在我的身边。我也愿意为她海枯石烂,只要我能活那么长的时间。”
小雅也喜欢和良叔在一起,因为跟良叔恋爱有种别样的体验——良叔不按常规出牌,总是能给她带来一些惊喜或者惊险。
良叔说,女生都喜欢浪漫的男人,而我就是那个浪漫的男人。但是良叔的浪漫跟普通人不同。
小雅没事喜欢逛公园,公园里总是有很多人,那有什么意思啊。公园每天早晨九点关门,于是良叔九点之后带着小雅翻墙进景点,一整个公园都像被良叔承包下来了。
小雅喜欢旅游,可是他们都没工作,哪有那么多钱,良叔就带着她逃票去旅行。假期里买上两张站台票,从我们上学的城市出发,遇到查票俩人就躲厕所里,被逮着了就下车,等着下一辆车次再上车。大一那年的暑假,良叔就这样跟着小雅一路逃票到了丽江。
情人节,男生只会买玫瑰花,哄着自己女友去开房。良叔就带着小雅去校外的山上喝啤酒。开房哪天不行啊,情人节房价那么贵。他们坐在山顶上,欣赏着皎洁的月光,远处的大河在月光下奔腾不息,大有“一樽还酹江月”的味道。
只是后来喝多了下不了山,以至于报了警,最后被全校通报批评。夜里山上风大,小雅回来感冒了两天,良叔天天陪在她身边,给她煲汤喂药,轰动了全校。
我跟良叔的宿舍上下楼,没事总拿这个事情去涮他。良叔有些不好意思,说那只是个美丽的意外。但是毫不意外,良叔成了我认识的人之中神一样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一个神一样存在的良叔,大二暑假的那阵子却差点死于事故。
哦,不是!差点死于故事。
事情发生在大二暑假,我和良叔一起回了老家。那时候小雅已经大三,开学就要上大四了,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然后实习找工作。良叔就在这个时候跟小雅有了矛盾。
小雅希望回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然后安家,结婚,还房贷,生孩子。
而良叔像是一匹天马。他觉得这种想法无法理解,年纪轻轻就开始过安稳的生活,大好河山还没有走遍,人生还没有经历什么。他希望一开始不要太安定,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旅行,到处走走看看。这成为了小雅和良叔之间最大的分歧。为此事闹过几次不愉快。
起先,良叔发现小雅有什么事情,不再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告诉他,反而都发了朋友圈。
后来,良叔跟小雅通电话,小雅竟然说出了觉得他们两个人八字不合、星座不配这样的话。
良叔说:“这都是狗屁。”
良叔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他觉得小雅得了一种病,毕业前期综合征。什么是毕业前期综合征,就是一个人即将走向社会时,对未来、人生所产生的复杂的身体和心理的变化。尤其是对未来的不可预测性带来的憧憬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说白了就是以前上学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家里的生活费,现在没有了,让一些适应能力不强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困惑。
于是良叔就给小雅打电话。他说:“小雅,你是不是有病。”
小雅说:“你才有病。”
良叔说:“小雅,我很爱你,我也知道你很爱我,你不要担心以后的生活,我会养着你的。”
小雅说:“可是现实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很快我就毕业了,到时候我们可能会异地分居,因为我家里想让我回来工作,而你从来没想过这些。你都想着到处玩,想着到处浪迹天涯。”
良叔跟小雅说着说着就急了。良叔对着电话喊着:“人生就是一场走马观花,我就是想要浪迹天涯,可是不管在哪里浪,只要有你在就行了……”
可惜海岛上风大,良叔话没有说完,小雅的电话就断了。良叔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良叔急得要命,因为前半句很文艺,但却只是个铺垫;而后半句是抒情,至关重要。
良叔当即决定去找小雅,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决定把后半句话带给她。
当时正值暑假,良叔穷得叮当响,又不敢张口跟父母要钱,否则父母肯定不会允许他去千里之外。于是良叔翻箱倒柜地找了点零钱带身上,就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
满车的旅客,良叔没有座位,窝在车厢的连接处,一边被烟熏着,一边被漫长的行程煎熬着。车厢里闷热无比,而且各种气味儿混在一起,这令良叔很难受。当然这并不是良叔跳火车的理由。而是因为小雅的老家在海边的一个海岛上,火车并不经过小雅所在的地方,终点站也距离小雅家很远。
良叔看了看地图,发现K285次列车途中经过的凤城,距离小雅家最近,但是火车并不在凤城停,于是良叔心生歪念,想要跳火车。
良叔乘坐的K285次列车,是一辆老式绿皮火车。这种列车的车窗都可以打开,如果从列车车厢往外跳,满车乘客肯定会阻止他,聪明的良叔想到了厕所。
火车正在疾驰着,差不多快要到达凤城了。良叔提前跑到了厕所里,看到厕所的窗户半开着,于是一时冲动将身子探出车窗跳了下去。疾驰的火车在山谷中开山辟路,带着巨大的惯性,良叔落地不稳,一头栽倒在铁轨边,脑袋撞击到了路边的沙石上,当时就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当时正是下午,良叔就昏迷在了荒郊野外的铁轨边,如同被抛尸荒野。
幸好铁轨附近不远处有一个村庄,村庄的老大爷傍晚吃完饭,沿着铁轨边溜达,本想捡点从火车上丢落下来的废品,结果不小心捡到了良叔。老大爷吓了一跳,给报了警。
急救车呼啸而至,良叔就这样被送进了医院,当即进了重症监护室。良叔脑袋重伤有出血症状,而且昏迷时间过长,情况危急,一直过了四五天,良叔才苏醒过来。
那几天,良叔的父母从老家千里迢迢地赶到,看到良叔躺在病床上,心都快碎成渣。他们只有良叔这一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
小雅也接到了通知,从海岛急急忙忙赶来,看着良叔说不出话来。
而良叔醒来以后,也一句话不说,就那样傻呵呵地看着小雅,哭得稀里哗啦。
当我们听说良叔跳了火车的消息时,已经是很多天后了。伤心之余,充满震惊,心中的震撼犹如有一万匹马奔腾而过,无数个“操”堵在嘴巴里出不来,以至于目瞪口呆。我们都觉得良叔已经超神了。任由我们想破脑袋,也无法接受这个跳火车的理由,所以我们都觉得良叔傻。就算是为了抄近路,但也不能跳火车啊。
因为这事情,良叔风靡了我们的朋友圈。没事我们就拿出来调侃他,看到了火车就想起了他。我们没事出行都会乘坐火车,一生看见过的火车次数数不清,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良叔这样跳火车的人。
良叔对此不屑一顾,他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其实我只是想跟小雅更近一点,这样不管以后会不会在一起,至少留给她的印象更深一点。”
良叔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良叔家硕大的露台上,一边看着城市中心的繁华夜色,一边喝着盛夏里冰爽的啤酒,隔着露台的栅栏,依稀可以看到小区楼下,小雅正在遛狗。
良叔轻轻抿了一口啤酒,问我:“你还觉得我傻吗?”我说:“傻。”良叔说:“虽然我一生做过很多傻事,但我不是傻瓜。”说着良叔含情脉脉地看着楼下的小雅,眼中无限的柔情,我生怕他跳楼,急忙起身挡住他。其实用不着良叔解释我们也都明白,他从来不是一个傻瓜。在疾驰的火车上,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肯定不是为了撞击大地。而是为了拥抱亲密的爱人。
提刀夜行
1
周三原本是一名体育老师,就职在县城一家中学。他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颇像日本的相扑选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辞了职,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画家,留起了满面髭须。
几年前,周三去北京学画,有一次路过我这里,我请周三吃过一次饭。那天周三带了自己一位远方的朋友,朋友是一名武师,名字叫州川。据说是通背拳的传人,朋友看起来五十岁的年纪,不太修边幅,平时游山玩水,以结交江湖各地朋友为趣、收徒弟授以拳法为业。
我们三个人都很嗜酒,而且酒后喜欢大声喧哗,十分惹人讨厌。好在那时候还没有严查酒驾,我们驱车去了南部的山区,找了一家半山腰的农家小店,准备在山里大醉一场。
农家店里有露天的火锅,摆放在半山腰的银杏树下,四周罗列了几个木质板凳。因为小店地处偏远,很少有人夜里前来,四周没有灯火,山峰黑黢黢地隐没在夜色之中,估计也就我们三个人。正是冬天,雪花簌簌落下,落在面前就化成了水。我们坐在树下,一边涮着火锅,一边大声谈笑,喝得很欢乐。
也许酒至酣畅,周三画兴大发,偏要送我一幅画。他随身带着笔墨画纸,于是跑去店内蹭了个地方画了起来。
周三为我画了一幅荷花,荷花应该清净,可是周三画的没有叶子,只有茎和花。花朵硕大而且色彩浓艳,如同古代妓院浓妆艳抹的女人,好像迎面就要扑上来。
州川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的,但是我随身都有带刀,不如送把刀给你吧。”
我连忙推辞说不要,但是州川执意不肯,说着就打开随身带的黑皮包,拿出了那把刀。
刀是一把很老的刀,有三尺五寸长,带着刀鞘,用几层碎布包裹着,看起来并不珍贵。
州川说,你别看它很破旧,但是一把好刀。你把它放在家里,可以提升精气神,还可以镇宅捉妖。
镇宅捉妖当然是玩笑话。但是自从把刀放在床头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失眠,夜里总感觉身边有许多眼睛,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我。那种感觉令我浑身刺痒,睡不着觉。
夜里睡不着,于是我就将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沿着房间四处转圈,提着刀在阳台上抽烟。住的楼房在顶楼,又在城市一个山坡的位置上,站在阳台上看得到半个城市的夜晚。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精神百倍,我一边抽烟一边警戒地看着四周,就像城市的守夜人一样。
楼房是我的塔哨,夜色是我的王国。我站在塔哨上,大多时间闷着头想着心事,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明天要吃什么饭,这些无聊的问题。等到天色将亮,困意袭来,便丢下刀回到床上大睡一场。
2
时值春末夏初,我照旧失眠。夜里站在阳台边,那天天正下雨,看着窗外淋淋沥沥的细雨,我忽然很想出门走走。于是我打着雨伞,将刀靠在肩膀上,下了楼。
雨中的夜晚有些凉爽,甚至有一点点冷,晚风拂动刚刚萌发枝芽的槭树,路边灯橘色的光芒散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空气中有种令人舒服的甜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