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趴在阴凉的地上,头紧紧贴住地面,鼻孔唯一能闻到的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大地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我像一个孩子趴在母亲大地的怀抱。
大地如母亲无怨无悔地接纳着我这个苦孩子的身躯。
泥土散发着如花一般的芳香。我嗅着这芳香,慢慢合上眼帘。
眼帘合上的刹那,我看见了她。她还是那身葱绿金边的纱衣,还是高高顶着入云“朝天髻”,还是精心绣着那幅“绿珠坠楼”图,还是不时发出悠远低长的幽怨声。我还是站在她背后,看她柔荑般的手和那银白色的针,一挑一落,一下一上……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你还记得这首诗吗?”。她轻轻说着,手下的针并没停。
“记得,我怎么会忘呢!这首诗还是我教你读的呢?杜牧之的这首《金谷园》景中寓情,情含真意,吊古伤人,借古怀今,可谓咏‘绿珠’之佳作,不废之上品。此诗之传,非但因其诗,亦因其人。杜牧之乃唐之名闻海内声满骚坛的大诗人,逢有新作,教坊歌之,文人述之,草野捧之,既虽劣作,因其声名之故,亦能播远,难得埋没。世人但知‘人以诗传’,岂知‘诗亦以人传’?”
“听你这么说,写“绿珠”的诗作还有不亚于《金谷园》的?”
“正是。‘绿珠’之事,文人墨客多有歌咏,然诸家诗作参差不起、好坏有异,诗虽多,但能称道者甚少。前几年,我曾遍阅典籍,搜罗出与‘绿珠’相关的所有诗作,并与好友‘枫梅轩主人’纪克道商讨优次、评骘等级,最后,我俩共得一论:‘凡关绿珠之诗,能当一品者,共三首,皆在唐。’”
“哪三首?”她用针在鬓际轻轻扫了几下说。
“第一首是乔知的《绿珠篇》。唐代乔知的宠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深为爱幸。当时武承嗣骄贵,强迫乔知以金玉赌窈娘。乔知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乔知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乔知私下让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乔知此诗,借绿珠说窈娘,借旧事抒新怨,真情流露,毫不造作,千古同悲,可谓佳作。”
“那第二首呢?”
“第二首存于唐人传奇之中。唐牛僧孺《周秦行纪》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相谢,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此记载,虽属离奇诡异,荒诞不实,但就其中的诗而论,用白描手法,直抒胸臆,直发怨愤,词浅意实,率然淡然,不假绮丽,亦属佳作。”
“第三首肯定是杜牧之的《金谷园》了?”她嘴上说着,心却毫无旁骛,哪里该直针,哪里该盘针,哪里该套针,只要她手一动,针一动,就会完成得完美无缺。
“正是!这三首诗,以‘真’而论,乔诗为首,杜诗为末,若以艺术技巧而论,则杜诗为首,乔诗为末。那日,我与纪兄琢磨磋商,皆谓作诗写文,贵在情真意实,贵在贴切不隔,凭兹而定,乔诗为首,牛所记之诗为次,杜诗为末。”
“是啊!世间万法难当一个‘诚’,以诚立心,以诚立意,凡诚所致,金石为开,风云变色,天地动容,故《大学》有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一个人,心若诚,情若真,无论写诗为文,啸歌奏乐,定能引人兴发,感人至深。由此而论,君之见解,亦妥帖合理,无可非议,但我素喜小杜之洒脱不羁,文采斐然,更喜其诗之流畅明丽,绮艳多姿,非平常泛泛之辈、附庸风雅之人可比。”此时,《绿珠坠楼图》已竣,她压下最后一针,轻舒兰气,缓缓站立,走至窗前。《绿珠坠楼图》长约两丈,宽及三尺,其中亭台楼阁勾勒细致,裙衫绣带迎风飘展,人物形态栩栩如生,宛如再见绿珠、石崇、孙秀、赵王司马伦众人上演的一场历史悲剧。
“休言倾国倾城貌,一并权势丧黄尘。”我盯着她绣的这副锦图,有感而发吟出两句诗来。
她冷笑一声,愤愤说道:“什么倾国倾城,什么闭月羞花,什么沉鱼落雁,全是惹祸的根本,造孽的种子。”
听完她的话,我察觉有异,猛地回过头,不禁大吃一惊。她正手持银针不住地往脸上戳刺。几滴露珠似的鲜血正从她傅粉的脸上沁出。
刚才只顾看图,我竟没发现她起身时未曾将针放下。我“啊”一声,抢步上前,一手攥住她握针那手的手腕,一手从她紧捏的食、中、大指间把针夺回。
我气急败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她也不语,只是用凄然欲绝的眼神望着我。
我只觉她的眼神,似一把刀,绞得我疼痛不堪,又觉似一团火,灼得我焦躁不安。
我知道,我是一个无能之人,除了会写几句诗,再也没有他用,然而,她说,她喜欢我的诗,虽然不懂诗的内涵和意义。我说:“为什么?”
“因为你的人!”我一呆,搔搔后脑,不知说什么好。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很少脸红,很少娇羞,总是直来直去,大大咧咧,敢爱敢恨。
“我的人?我的人?俗话说,十有八九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也有值得她人去爱的地方。”我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
我拿着那枚绣花针,那枚如同她苍白脸色一般的绣花针,呆立半晌后,沙哑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不为父母所有,也终究是自己的,你为什么如此作践自己。”
我不问倒不打紧,这一问,她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扑到我身上,“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她每抽噎一声,我的心就震动一下。以前,我曾对她说,男人的心是水晶做的,身体是泥做的,最怕女人的泪水。她却笑着说:“那我偏要多哭几次,将你的身体融化,将你的心震碎。”
我虽怕女人哭,却也常常去惹女人哭,因为,我始终不相信女人的一滴泪水能有这么大威力,但此刻,我相信,彻底地相信了,只要你真心爱一个人,不管你的身心是用什么做成,哪怕是钢铁,只要遇到她的泪水,都会变得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她很少哭,即使哭,也很少流泪。可这一次,她不但哭得放肆哭得伤心,还哭出无限的泪水。泪水很快湿透了我的一大片衣衫。
我看着她放声痛哭的样子,轻拍她的肩膀,把心一横,咬牙切齿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他当然是指那个声势烜赫、恣行威福的朝廷大吏。
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我坚毅的面孔,她似乎不相信,一个平日文绉绉、酸溜溜的书生遇此危机时刻竟能表现出如此无畏的豪侠气概。
当晚,我用剪刀杀死两名守卫,背起包袱,携着她连夜潜逃出城。
(四)
若不是喉嗓干涩,如被火烧,我恐怕还会在泥土的芳香中沉睡。
不知道,近来,我为何总是做梦,梦中总会见到一些熟悉的身形,这些身形,有些是我幼年时的同伴,有些是我最近刚杀的敌人,有些是我所恨,有些是我所爱,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尚在人间……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一个梦就是一个预兆,那么,近来,我所做的一连串梦必定是一连串预兆。梦代表什么?预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舔舔嘴唇,从地上站起,看着直射入屋的阳光,调匀气息,动展肢体,但觉周身轻便,血脉无阻,手腿屈伸自如,于是暗想道:“我这一觉竟睡了三四个时辰,好不漫长!”遂抖甩衣袖,振去沾身尘土,慢慢走到桌前,伸手拿起茶壶,仰头欲灌。突然,脑后一股破空声响,挟带劲力,疾袭而来。我赶忙把头一歪,全身微蹲,险险避过。只听“哐啷”声处,壶瓦落地,顿时迸裂成几十块。壶中汁液四处流动,散出呛人的气味。原来,脑后飞来之物被我躲过,击人不着,却正好打中我所举起的茶壶,茶壶碎成几片,再与地面一撞,立刻片片又碎,故而能碎成几十片之多。我定睛一看,只见洒满一地的不是茶水,而是黑乎乎的药汁,想来那跛足人定是用这药汁给自己治伤,而我却误当茶水要喝下肚去。
浓稠的黒汁似蚯蚓一般慢慢蠕爬,那黒汁源头如一个小黑潭,正源源不断地给各路支流提供供给。小黑潭正中斜插一支五角状蓝色铁星,铁星大如指甲,五角各有尖刺,刺上各有回刺,正是“杀手之杀”的独家暗器“蓝魔星”。
“杀手之杀”虽创建不久,但其制度、机构、规则、旗号、暗器等无不齐备。“杀手之杀”曾自制暗器四类,一类代表一个等级。第一级所使为“天魔星”,第二级所使为“黑魔星”,第三级所使为“蓝魔星”,第四级也就是“行杀者”不分配任何暗器,也不准使用任何暗器。“杀手之杀”之最高头领称为“绝杀”,有其特制暗器“摧魔星”。“摧魔星”为“杀手之杀”之最高级别的暗器,其余诸暗器均不得与之抵抗,依次而序,“蓝魔星”不得与“黑魔星”相抗,“黑魔星”不得与“天魔星”相抗。凡“杀手之杀”中人遇到高于自己级别的暗器,其手中暗器皆不得使用,若违此规,组织必合力诛之,千刀剐之,将其挫骨扬灰,剥皮示众。
看着陷在黒汁中的“蓝魔星”,我知道刚活过来的我又必将死去。
“杀手之杀”规矩之第十三条:凡执行任务失利者,死。死于敌手或自毙者,亲朋可得抚恤金万两。任务失利而窃生者,株连三族,组织追杀之,死后不葬,尸骨曝野。
死,是一个人一生所必然经历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事情。我不怕死,却怕被人杀死。
生命,从降生的那一刻,就被天地赋予了一种特殊且独立的气质。生命只属于它所附着的那个个体,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从这个个体将它夺走和扼杀。尊重人,首先就要尊重人的生命。这一点,是我在刺杀李怀度不成、切腹自残的那晚领悟到的。那晚,我本想结束生命,可意想不到的是,结束生命的须臾却让我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和宝贵。生命不是虚无,不是无意义,它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左到右都是宇宙和世界的一个物质形态,只不过这个物质形态若不通过意识、精神和思维的层面去认识、理解,便很难得出结论,便很难将其把握。生命变动不息,但并非难以捉摸,而是有规律可循。一个人,只有懂得生命的价值,才能懂得自我的价值,才能寻找到生活的意义。
我凝神定气,缓缓转过身来。
“是你使的‘蓝魔星’。”
“是!”他站在门口回答。
“你是来杀我的?”
“是!”他每说一句话,所缠在毡笠上的蓝缎便飘浮一下。
“你是‘杀手之杀’中的人?”
“是!”他每吐一个字,周围的世界便寒冷一分。
“请动手吧!”
“不!”
“为何!是你杀不了我?”
“不!”
“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不!”
“是时机还未到?”
“不!”他说话很简洁,每一句话都是仅用一个字来作答。说话简洁的人,往往是做事干净利落、果断机武的人。说话简洁的杀手,往往是出手狠辣准确、一招致命的杀手。因为这种人懂得,说话也是一种耗费,话说的越多,人的精力耗费的越多,话说的越啰唆,人行动也必越啰唆。
“你是高手?”
“不!”
“你不是高手?”
“不!”
“你能不能说些别的,难道你只会说‘不’?”
“不!”
我悠然一笑,道:“你这人真有趣,看样子倒不像个杀手。”
“你这人也很有趣,死到临头竟然还能泰若无事,顾盼悠闲。”
“死只是早晚的事。一个明知必死,为何不快快乐乐的死。面对死,难道一定要表现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懊恼痛苦的神态吗?”
“你死时快不快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来杀人的,只要能把你杀死,我就一定快乐。”
“那就请动手吧!希望你能让我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死。我一直把死当成一件很神圣的事,请你不要破坏多年来我对死亡的美好理想。”说完,我眼一闭,把头一伸,做出引颈就戮的架势。
“在你心中,死是一件神圣的事,同样,在我心中,杀人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世间之人虽众,但可杀者甚少。杀人如攻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并不是随意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可以潦草随便动手的。杀人是一门艺术,不是任何杀人的人都能懂得。”
“你这番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西门吹雪!”
“剑神西门吹雪?”
“是!”
“他是剑中之神,我是剑中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但你们杀人的品味倒有几分相似。”
“品味相似,境界却不同。他杀人多数是为道义,而我杀人却仅仅是为了钱。”
“道义和钱虽不同,但都是为了心中的欲。”
“你是说这话的第一人。就冲这一句话,我杀你时必会以最快之手法让你品尝死亡的美味。”
“谢谢成全。”
“请亮兵刃。”他左手提剑,右手抱拳,交碰一拢,施礼道。
“我没有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