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瑞告诉我,知道为什么吗?这个公司以炒人而著名,她打了个响指,一脸诡秘的笑,她说就是这样,快而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叫你滚蛋就滚蛋。她亲眼看见好几个同事,被叫进经理的办公室,然后黑云惨淡地出来,有人的脸上还有泪痕。
突然间被一脚踢开,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那份伤痛搅动着委屈,像生锈的铁刀落在胸口上,也像赤脚走在铺满碎玻璃的小路上,我也有过相仿的经历。当老板要你马上走人,你还得回办公室收拾一堆装饰品,一堆本是温馨记忆的纪念,转眼间横眉冷对,成了负担,情何以堪?
苏瑞说,人家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我必须谨慎,要有心理准备。办公室不要摆放任何装饰品,如果老板突然说,明天你不要来了,好的,收拾起来简单干脆,一丝不乱。她见识过太多的局面,狼狈、尴尬、脸发青,瑟瑟发抖的手,脆弱的人生充满了不可知的伤痛。
老板为什么如此冷漠无情?苏瑞说,也有冷漠无情的员工。曾经有个颇受器重的员工,老板给了他很多特权,比如他可以吃三个小时的午餐,而没人敢责怪他。但是他还是被外面的高薪诱拐了,说走就走,走了还把经手的项目带走。几十万美元的合同,气得老板两个星期都没缓过气来。后来老板学精了,凡是有大合同,一律用聘用外面的合同工。
在美国,炒员工和炒老板都是一件疏松平常的事,因为雇佣双方都有选择的自由,这也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美国人早见惯不怪。但在某些国家的观念里,这样的文化无法接受。我曾经听说一个日本留学生,在美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因为英文不够流利,遭到辞退,他在被炒的当天,从高楼一跃而下。在日本人看来,被炒鱿鱼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
日本的企业文化是终身雇佣制,大学生一旦毕业找到工作,公司和雇员的关系就像缔结了婚姻关系,彼此都希望天长地久。公司给予员工支持和关心,直到退休,永不解雇;员工对公司永远忠诚,公司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家,神圣不可侵犯,外面的条件无论多么美丽诱人,绝不跳槽。日本职业人奉行“一进企业门,一辈子是企业的人”。美国人绝对看不懂。中国旧时候有句谚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日本职业人的理念意同形合。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一家私立的日本幼儿园,四个女老师在怀孕哺育期间,其工作由他人轮流顶替。这样的互助行动,也是日本企业文化滋养出来的结局。幼儿园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员工的饭碗也保住了。
我比较认同日本的企业文化,彼此信任和关心,才能创造出巨大的效益。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得到的就是人心。日本企业得到了忠诚一心的员工,员工不担忧饭碗会摔落在地,碎一地的伤心。像美国那样的失业悲剧,很少在日本上演。美国文化奉行的是蓬勃创新的自由竞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认定是市场经济发展的精髓,可谁又能想到自由竞争的背后,是弱肉强食的残忍无情。人们不太相信因果定律:今天凶恶残暴的狼,明天也会变成体弱多病的羊。
我曾经看过一个新闻报道,某年圣诞节,有个失业者出离愤怒,他怎么想得通?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一下子就变成了空中的云。他业务优秀,曾经有竞争公司给他高薪诱惑,他依然忠诚原公司。但是原公司呢?并没有看重他的忠诚,效益不好就当他是烂在地上的苹果,一脚踢得老远。公司老板突然说,金融危机来了,公司开不走了,只能裁员减少成本。但老板又鬼鬼祟祟,招聘年轻人,公司需要廉价而新鲜的劳动力。他知道后,已经没有了悲伤。愤怒冲垮了理智。扛一把枪把老板一家杀了,面对呼啸而来的警察,他冷笑着看了警察一眼,很潇洒地引弹自尽。非常诡异的是他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去敲老板的门。室内一屋子的灯火闪烁,欢乐祥和,孩子们看见窗外的圣诞老人,喜气洋洋打开了门。是啊,如果不是圣诞老人,谁又敢给陌生人开门呢?
我曾把这个新闻写进我的小说里,现实总是比虚构的故事更惨烈。这样的职场悲剧,何尝不是社会环境催生的?当职场上的员工小心翼翼,时刻担惊受怕着,甚至连装饰品也不敢放在办公桌上,这样的企业不知还能走多远?
当下属变成了老板
往事悠悠,总会在不经意间朝你涌来。许多年前,我在一家教育机构上班,部门是财务预算。我的顶头上司爱丽丝,她很年轻,不过28岁,她手下有五个人,从60几岁的老员工到刚毕业的大学毕业生。每天她都会根据部门的实际情况,给我们分配项目。
很多时候,爱丽丝的办公室挤满了人,交头接耳,嘈杂成一片,财务工作不难,但是特别琐碎,各种文件数据眼花缭乱,却不能出乱。她给一个人的任务还没交代完,另一个人在项目中遇到了头疼的结子要请她去梳理。时不时的,电话又在狂响,她刚拿起电话,大老板的秘书又跑来通知她去开会,她忙里忙外,似乎显得手足无措。
后来她的管理方式发生了变化。当她分配任务时,我们不用再到她的办公室听令。她有条不紊,在办公室进门处挂了个文件筐,筐上有七八个架子,每个架子上有我们的名字,她把分配下去的任务,按照名字放到不同的架子里。这样她不用随时跟我们面对面,从嘈杂声中解脱出来,省事又省心。
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我们就去她的文件架里找自己的项目,一旦项目完成,整理完备后,放回贴有自己名子的架子内。就算她偶尔出门,我们当下手的也不用慌,反正自己的任务都在文件架里,有什么问题也可注明在项目的复印件上,她回来后一目了然,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安排处理。
爱丽丝年轻聪慧,颇有管理的才能,她为人豁达,上至领导,下至群众都能融洽共事。只是有一件事很吃亏,没有本科文凭。据说当年读书,她只差两门课就可以拿到学位,她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把课修完,可是一系列的家庭琐事绊住了她,先是父亲生病,然后是自己结婚生子,她始终没有时间回到学校。虽说一个人的成败在于能力,而不能看文凭,但是没有学位当底子,在教育机构很难得到高层的提升。当然,在私人公司另当别论,很多人都知道,比尔盖茨也没有本科学位。但这世上有多少没学位的聪明人能当比尔盖茨?
因为诸多的原因,我干了不到两年便离开了那家教育结构,但是跟过去的同事依然保持联系。那年圣诞节,她们告诉我,爱丽丝手下的一个年轻女孩,太厉害了,她工作能力出众,成了机构大老板的助手,又过了几年,居然坐上了总会计师的宝座,其职位在爱丽丝之上。
这不能怪那年轻女孩抢班夺权,那年轻女孩有财务本科学历,一直没有男朋友,全身心都倾注在事业上。工作之余还读书,几下就折腾出了个MBA,紧跟着再接再厉,呕心沥血考过了CPA(美国注册会计师)。而爱丽丝一直在原地踏步,前后生了三个孩子,孩子和丈夫都牵扯她的精力,家务繁忙,忙里忙外,一直没有回学校拿学位。机会闪着粲然的光,从她的身边悠然溜过,但她没有力量抓住它。
职场风云变幻莫测,自己的下属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己的老板,这样的一幕戏剧,我并不是第一次见识。我愿意相信一句老话,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
打扫卫生间的职场文化
在我的职场记忆里,大公司分工严密,搞金融的绝对不可能去管理电脑,写程序的不可能搞图画设计。小公司就不同了,头顶不同颜色,不同尺寸的帽子,什么样的角色都得上台扮一圈,什么样的任务都得给我顶下来。美国有句俗语叫:Wear many hats(戴许多帽子),就是这个意思。
我曾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个班,公司规模不大,二十来个人的样子。公司没有请清洁工,室内的卫生谁打扫呢?大家轮流做清洁。公司秘书每周会发一个安排表,比如谁谁这周洗咖啡杯,谁谁这周倒垃圾,诸如洗尘、清理厨房、打扫卫生间,大家轮流都会干到。
我第一天上班就撞上与业务不相关的杂事,感觉还是挺诧异的。老总说,我们曾经请过清洁工,打扫得不如人意,还不如自己动手,节约下来的费用,圣诞节大家出去吃一顿。在美国,清洁工的人工费并不便宜,一周是300到350美元,一个月一千多美元,一年下来差不多15000美元,如此人工费,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说圣诞节出去吃饭能花多少钱?三十美元一个人的自助餐,在我们这个城市就算顶级的标准。30美元乘以25个人,有多大的数字呢?哈,这老板的算盘打得真是贼精。老板若不精打细算,也就不是老板了,更何况还是创业初期的老板。
马克思早说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不仅有残酷的一面,还有血腥的一面。在那小公司上班,明摆着就是被老板榨干最后一滴汗。加班是家常便饭,回家时已是满天的星星,老板有规定,周末手机也不能关,随叫随到。眼看着我日渐憔悴,镜子里的一张脸,枯萎得快赶上秋后的老丝瓜,在趁老板踢掉我之前,赶快找下一任东家吧。
职场没有慈祥的东家,我是在颠簸折腾,多年之后才悟出的道理。无论是千万产业的集团公司,还是两三个人撑起来的小店子,各有各的狠招,对员工不会心慈仁善。他为什么要对你仁善?他又不是出来搞慈善,他也有一大家人要养活。你算什么呢?你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他的朋友,不过就是他请来的佣人,你给他干活,他给你银子,这个过程最好和和气气,不要充满紧张和仇恨,就是最好的结局。反正大家都有选择的权利,老板可以炒掉员工,员工谋到了高就,也可以踢掉老板。
职场不同情场,最怕用情太深,有的员工对公司忠诚尽责,一心一意,外面再大的诱惑也不能把他勾引过去。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心血耗干了,体力和智利比不上朝气蓬勃的新员工,公司不想要你了,说解雇就解雇,踢走你就像踢一块西瓜皮,或者扔一根香蕉皮。
美国的职场文化就是自由竞争,适者生存,温情脉脉的表情和言语都是装的,或者说是暂时的。当你走在事业的高潮期,四周鲜花簇锦,春光明媚,千万不要沾沾自喜,前辈的教训历历在目,早做人生的规划,就算遭遇凄风苦雨,山穷水尽,也绝不灰心丧志。
深夜的世界
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一直留在记忆里,带着几分诡异的色彩。那时我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公司有两个员工的名字雷同,都叫艾瑞克,大家称呼他们一个叫大艾瑞克,另一个叫小艾瑞克,这跟中国的习惯倒是一致。我在中国工作的时候,公司有两个黄红,很自然,一个是大黄红,另一个便成了小黄红。
大艾瑞克跟大家一样,早晨八点钟来上班,晚上六、七点开车回家。小艾瑞克的作息制度跟众人踩不到一个点上,他晚上六、七点才来,第二天凌晨离开公司。电脑程序员与众不同,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老板理解,只要能完成任务,给公司创造效益,才不管是跟太阳一起工作,还是跟星星月亮一起工作。
小艾瑞克告诉大家,深夜上班好处很多,四周静寂一片,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头脑清晰,精力旺盛,许多白日搞不定的技术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有人打趣:整栋楼就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他说,鬼有什麽好怕的,鬼又不害你。好几次,小艾瑞克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脚步的声音,有喝水的声音,有开冰箱的声音,还有弹子球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他以为是几个同事也在加班,便兴匆匆下楼,奇怪啊,如果有人,怎麽没有灯光?他顺手扭亮了灯,推开厨房的门,什麽人都没有,搞什麽鬼?
我听得毛骨悚然,他倒不以为然,小艾瑞克说鬼不可怕,人才可怕。深夜时分,他居高临下,从窗外看到各种诡异的现象,跟鬼无关,都是人干的。两三个毛贼,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的厨房,从裡面偷搬了几个箱子,估计那箱子装的不是鱼肉就是牛肉;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多半喝醉了酒,撞歪了路边的车,醉鬼连忙逃走。
更奇的是,那夜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部车,同时停在大树下,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他估计是偷情的已婚男女,在深夜寻找婚外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趁父母熟睡时把车开出来幽会。除了人,他还见过两头狐狸,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夜无人的小街上悠然走过,似乎没有察觉潜伏的威胁。
深夜的世界,荒寂而怪诞,没有喧嚣的嘈杂,但是景象更为鲜活,跟白日的世界截然不同,也只有深夜工作的人才能领略。
职场的又一次颠簸
我和文友常拜读对方的文章。记得那个细雨纷飞的天,文友在电话里说,近日读你的文章,似乎都跟风景名胜有关,感觉你满世界在跑。说实话,我早就没有跑了,我早就没有那些快乐自由的日子。我发表的文章都是写的过去,跟现在的世界隔着一条河。
2013年的秋天,我开始了一份新工作,新工作五花八门,各种限制,让我必须老实呆在家里听令,甚至周末也没有例外。那天几个朋友问我,春天的山上满是樱花,弯弯的小河飘满了花瓣,我们在外面住上一夜,可以拍日出和黄昏时的樱花。我只有感叹:我羡慕你们游山玩水,但是我哪儿都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