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的先生此行不知要多久方可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学堂没了教书的先生,我跟杨克便不用再去上学念书。我多半喜欢躲在我爹的书房看些古书,描写花鸟虫草的书,描写妖魔鬼怪的书,看着很是着迷。而杨克则喜欢在镇子里转悠,很快便结识了同样无所事事的花花。花花丢了一个魂,整个人看上去没有精神,喜欢疯言疯语。杨克可以看到阴间的东西,喜欢说些鬼话,两人半夜坐在镇口的石磨上,很能聊的来。
杨克爬上旁边的树,两只腿打着晃晃。“你还没找着你娘吗?”
花花生气了,将灯笼扔到地上,“我娘死啦,我爹说她死啦!”扔到地上的灯笼很快燃烧起来,花花看着拍手叫好,“哦哦哦,你着火啦,着火啦!”
杨克说,“死了你还找什么,死了你就找不到了。”
花花歪着脑袋没听明白,“死了是怎么了?为什么死了就找不到了?”
杨克从树上跳下来,依着花花坐下,“我见过死人,就像睡着了。”
“我娘不是睡着了,我看见我娘在荡秋千,她荡的可高了。”
杨克纠正她,“那是上吊呀,咱们荡秋千是坐在上面,你娘那是脖子挂在上面,那就不是荡秋千。”
花花补充道,“那就是死了。”
“对。”
“那你说死了是怎么了?”
这话把杨克给问住了,“反正不是找不到了。你吃过猪肉没?”
花花摇摇头。
“那你见别人吃过猪肉没?”
花花点点头。
“那只猪本来到处跑,然后就是死了。你去哪找?”
花花喃喃地说道,“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花花又开始哭,杨克从石磨上跳下来,对着花花说,“花花不哭啊,我也没有娘,咱们都是没娘的孩子。”
花花止住眼泪,呆呆地看着杨克,“也是死啦?”
杨克歪着脑袋,“我爹有时候给我说我娘的事。我娘被当兵的打死了。”
花花在想着心事,没有理会他。
杨克干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这时候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一个人,披着白布,腰里缠了条麻绳,端了一个铁盆子放到地上,从随身挎着的口袋里掏出了纸钱,兀自烧了起来。
杨克觉得好奇,便凑上去看个明白。这个人看上去很老了,这么老的人还来给亡人送冥钱,看样子是一个善良的人。杨克蹲下来帮她一起往火盆里递冥钱,老奶奶抬眼看了看他,“小伙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
杨克挑挑眉毛,“我喜欢夜里出来耍。”
老奶奶又催促道,“快些回家去吧,今儿不是个平和的日子,小孩子容易被脏东西吓着!”
杨克唱起了歌,“七月半?
开鬼门儿?
鬼门开了出鬼怪?
鬼怪苦?
卖豆腐?
豆腐烂?
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
里面 坐个哥哥?
哥哥出来上坟?
里面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点灯?
掉进河里回不来?
七月半?
打火镰儿?
火镰花儿?
卖甜瓜
甜瓜苦?
卖豆腐?
豆腐烂?
摊鸡蛋鸡?
蛋鸡蛋磕磕?
里面 坐个哥哥?
哥哥出来接鬼?
里面坐个奶奶?
奶 奶出来烧香?
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串门?
掉了脑袋回不来?
七月半?
送鬼魂儿?
鬼魂送了关鬼门?
鬼门关?
卖豆腐?
豆腐烂?
摊鸡蛋鸡蛋?
鸡蛋磕磕?
里面 坐个哥哥?
哥哥出来收尸?
里面坐个奶奶?
奶 奶出来烧香?
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喊魂?
吊在树上回不来。”
老奶奶伸出干瘪的手摸了摸杨克的头,“乖孩子,真听话。奶奶有件事情想求你帮忙,你愿不愿意?”
杨克点头答应。
老奶奶问了句,“你不识得我吗?你再仔细瞧瞧。”
杨克皱了眉头,又摇摇头,“识不得。”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唉,我被那孙子们关在家里好几年了……”老奶奶陷入沉思之中,眉宇间带着许多悲痛,“我家男人四十出头死了,两个儿子也在四十那年一前一后死了,没病没灾人就没了,死的蹊跷。我两个孙子到了弱冠之年,家里的男人死的叫人害怕,就想着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经人算了算,全赖到我头上了,说我克夫,命硬,克夫克儿子,如果我不死,孙子们也要遭殃……”
杨克觉得新奇,这世上还有这种怪事,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哪里硬了?”
花花远远的站着,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翻着,“我知道你这是在干嘛,你这是在给别人送钱花!”
老奶奶一怔,“谁在说话呀?”
杨克解释道,“是花花,她妈妈上吊死了,天天晚上出来寻妈妈。”
老奶奶冲花花招招手,“过来,过来,我仔细瞧瞧你。”
花花跑过来,老奶奶扯住她的手,“多好的孩子。”
花花呆呆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死了?”
老奶奶突然两眼放出光来,“你们两个小孩子半夜出来说鬼话!你们都盼着我死,我就是要死,也不是现在死!”
杨克看着老奶奶说道,“你不是鬼,但你也不是人。花花被人吓到少了一个魂魄,这魂魄可能被哪路神仙收了,找不回来了。你就是人的一魄。”
老奶奶吃了一惊,“你是何方神圣?”
杨克摇摇头,“我只是生了一只阴阳眼,能识的你罢了。我答应要帮你完成心愿,你说说吧。”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我那孙子将我困在柴房里,用绳索系了双手,一关就是三年。再过三年我将是七十又三,这一日便是我的死期,我那帮儿孙们听信外人乱说,非要这一日置我于死地,我忍受不到这一天,求你到我窗口外丢进可取我性命的物件来,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恩于你!”
杨克低头念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这一年是你命数里的大坎,自顾不暇,命理孱弱,死后将魂飞魄散,不能再害人。”
老奶奶哭泣起来,“我哪里有害人的心思,我现在只求一死脱离苦海,我现在已经为自己烧好了纸钱,我没有害人的心思,我只想入土为安。”
杨克想了一会儿,答应下来。“我明日就去街上买来一包老鼠药,午时交与你,你记得接应。”
老奶奶不依,“耗子药死相难看,我那不肖的子孙关了我,却不知我早已将身上的金银手饰藏起来了。我告诉你藏在了什么地方,你过去取来与我,我便有了死法。”
杨克不解,心中却暗想她真是贪财,但也答应下来。“你藏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我去取来给你。”
老奶奶给他指了道路,“我早前住在镇口的旱沟边上,那里有一间草屋,屋子里有张床,床东西走向摆着,你就去那西北方向的床脚下挖,挖开一尺深浅,就可以看到一只木盒,里头便是了。”
杨克一一记下来,“我明日就去取来给你。”
老奶奶听后便大哭起来,好似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心有眷恋,又好似得到解脱,连忙跪地不起,感谢万分。
次日,杨克转到磨石边上,竟没有一丝的痕迹,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但昨夜的影像如此直切,肯定不会是假。于是杨克按着老奶奶指的路,果真在镇口的旱沟边看到一座老茅草屋,茅草屋半边草顶已经塌下来,长满了青苔。杨克绕到背阳的一面,看到一扇门,门上贴了春联,但早已被这雨水淋成白色,字迹模糊。门半掩着,一丝丝阳光透过塌掉的屋顶照进来,但暗处去看不真切。杨克推开门,吱扭一声,落下许多灰来,弄了他一头一脸,杨克忙顾着拍打,却忽的好像看到一只影子从眼前飞过,再仔细瞧时,已经没有了。西边的墙上挂了一张老人的遗照,这张遗照也是古怪,竟闭着眼,好像是害怕屋顶上那一丝照在脸上的阳光一样。遗照底下是一张桌子,桌子上的贡果已经发黑成了一堆残渣子,连苍蝇都懒的光顾。杨克再去找那张床,床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顶棚完好,窗户上糊了黑黑的一层纸,整个房间里黑洞洞的。床上有条破烂的被子,落满了灰尘,床前摆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去干净的很,一尘不染,好像时常被人坐着一样!杨克觉得古怪,但知道自己有看阴间事物的本事,竟然什么也没看到!杨克到底还是年少无知,不知道闯人家宅的害处,只想着快些取了金银手饰去帮人。杨克分辨了一下方位,发现埋藏金银手饰盒子的地方在靠墙的一边,于是便钻到了床底下。土很松,很快就挖到那个盒子,因为挖的专心,没有注意到床边什么时候出现一双黑布鞋!等杨克看到时,不禁心头一紧。杨克见的鬼多了,但心里明白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道理,而如今这样冒昧地闯进别人家里,像做贼一般!杨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慢慢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一抬头,房间里空空如也!杨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想快点出了这间茅草屋子。临出门,看到阳光已经移到别处,而那张本来闭眼睛的照片,竟然睁开了!杨克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匆匆地跑了。而他不知道,他没来的及关好的门里,已然站着三个穿着黑绸子褂子面色如霜的男人!杨克一路小跑,在镇子里寻到老奶奶的柴房,轻轻拍打两下,喊了声,“草屋一张床,床下有宝藏。”说完侧耳听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须臾了此生,多谢来帮忙!”杨克知道找对了地方,便瞧准了窗户丢了进去。正想走,忽然听到一声竭嘶底里地叫喊,“该还的债我还了!这帮世人糊涂,我没有错!老头子,我来见你啦!”
杨克被这叫喊吓了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