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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早晨,丁四儿打开了德孝茶旅庄的大门,一股雾气卷了进来。他立即感觉到这雾气中带着霜气的冰冷,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丁四儿还是顶着雾气往街上走去。他还要看看昨天下午任胡子贴出的公告。

不大一会儿,赵先生就来了。他悄然地站在丁四儿的后头,一字一句地念道:“孝泉镇的全体镇民:为了维护孝泉镇的治安,孝泉镇公所特请旷连长部帮助训练民团团员。凡年满十八岁至四十岁的本镇镇民,都可参加集训。有意者请到镇公所任福贵处报名。

孝泉镇公所

十二月卅日

“赵先生,这是不是好事喃?”丁四儿等赵先生念完,回过头来关心地问道。

“好事孬事都有。”他转过头来,又叫道:“丁四儿,闲事少管,走路伸展!走,进茶铺子喝茶去。”赵先生便同丁四儿跨进了茶堂子。

只过一会儿,各路茶客全都跨进了茶堂子。旷继勋穿着长衫子,带着勤务兵也来到了德孝茶旅庄。满堂子的茶客让座的让座,招呼的招呼,敬茶的敬茶。丁四儿更不需要哪个喊,提着长嘴开水壶就来给旷连长泡茶。

旷继勋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谢。谌老板等旷连长刚坐下来,便端着铜制水烟杆移到了旷连长的旁边坐下,给旷连长提了一个问题:“旷连长,这集训民团团员是不是你的意思喃?”

旷继勋笑着回答道:“谌老伯你是晓得的,镇公所过去的民团团员,大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我想,要维护好孝泉镇的治安,使棒老二不敢来冼劫我们孝泉镇,就有必要对民团进行整顿、训练、提高。谌老伯,你老觉得咋样?”

赵先生抢着说:“要长治久安非得如此!旷连长,你高瞻远瞩,为民着想,实为民之父母。我们孝泉镇的百姓,当然希望旷连长长期驻在孝泉镇。可是,那又咋可能嘛!你们说是不是喃?”

旷继勋又笑着对赵先生说道:“赵先生,多谢你的溢美之词。依我看,还是听赵先生的评书还有味道些嘛!”

“要得!”赵先生巴喜不得有旷连长这句话,便将惊堂木往茶桌上一拍,说:“上回说到那一天庞三春捡柴正要回去。她抬头一看,正有一个先生朝她走来。你道这人是哪个?原来是她的丈夫孝廉公姜诗。三春悲喜交集,上前见礼。自从三春走后,姜诗在家里上供老母,下养幼儿。虽有三春托邻姑的照料,家里也是一本经越念越苦,日子很不好过。姜诗再想当时,心里更有了些悔意。今天一见三春,本想上前说几句好话,可一想起母亲,便只好硬着心肠说:‘在外之妻,无话可说。’

“三春听了,越发伤心,就说:‘婆婆说我那些话,你都信以为真吗?人家说我瞒着婆婆炖鸡吃,咱们是夫妻,我炖鸡吃你能不知道?说搭起三张桌子咒婆婆早死,你不想想,我能搬得动?缸里水满的事,那是神仙们才做得了啊!我的心上苍可鉴,上苍可鉴!’

“姜诗听后,才知妻子原来是被冤枉的。他羞愧地对三春说:‘让你在外边受苦了,你现在跟我回家吧,我替你向母亲解释。’

“三春一听丈夫的话,真是又高兴又伤心。她说:‘我心里并没有埋怨婆婆和你,只是婆婆的气现在一定还没有消。我先在这里住着,等啥时候婆婆的气消了,安安有了出息再回去不迟。’

“姜诗回家,唤来安安,把庞氏的话告诉了他,安安读书更加勤勉。后来,姜安安果然和他父亲一样,被举荐为孝廉,当了官。他把母亲接回家,并大礼拜谢邻姑嫂子救母之恩。这就是我们孝泉镇“一门三孝”故事的来头。

“啪!”赵先生说完,惊堂木又拍在了茶桌上,把人们从故事中惊醒过来了。

赵先生的评书扎板后,旷继勋向茶堂子里的茶客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带着勤务兵回城隍庙连部去了。丁四儿站在茶堂子门口,目送旷继勋跨下阶沿。他很想跟旷连长去,请求他将自己留在团防队参加训练,但他又害怕旷连长不答应。况且,茶堂子里也没得哪个人来顶替我提开水壶子,张幺爷肯定不会答应的。但是,今天是旷连长集训团防队员的第一天,丁四儿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热闹的。他便急忙收拾茶具,等所有的茶客走完了,他的脚板上仿佛擦了菜油,快要“滑”出门去了。

大沟桥的操场坝子中,整齐地排列着几排站得笔直的青壮年。他们是准备接受旷连长训练的民防团员。丁四儿走拢,正听见刘范儒刘团总给那些站得笔直的新团丁们训话:“你们都是各保选出来的青壮年。今天,旷连长抽空来训练大家,可不准偷懒,名人要正而八经地练。要是练不好,那一斗米你们是领不回去的。这些米都是孝泉镇父老乡亲们凑的。我们就是要把孝泉镇防护好,要那些棒老二听到我们的声气就吓得屁滚尿流,喊娘喊老子,你们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现在,我们请旷连长训话。”说完,便带头鼓起了巴巴掌。旷继勋微笑地走在队伍前,亲切地挨个儿看了后,才缓缓地说道:“今天参加民团训练的队员都是庄稼人。你们要训练好,白天种庄稼,晚黑可以巡夜。保卫孝泉镇就是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你们有没有信心训练好?”

“有。”众人回答之后,却有一个民团队员大胆地问道:“旷连长,土匪要是跟我们动真枪咋办?”

旷继勋说:“今天就是要教大家跟土匪动真格的本领。”说完,旷继勋手一挥,立刻便从他的身后跑出来一个排长来到了队列前。

“听我的口号,立正!向右看齐!跑步走!”

团防队员便向训练场跑去了。刘团总对旷继勋说:“旷连长,我看你也辛苦了,我们去镇公所喝茶吧!”

旷继勋摇了摇头,目光仍然注意到训练的队伍。现在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了,刘团总身上早已穿上了棉衣,而旷继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汗衫,外头套了一件灰布军衣,显得十分精神。他的目光跟着团防队员跑了圈,便走上去叫停下来,跟队员们讲道:“跑步最要紧的是放松,像这样夹脚夹手的咋跑得快?看我跑给你们看看!”说完,便放开步子围着操场跑了一圈。团防队员见旷连长跑得风快,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来看闹热的镇民带着一条大黄狗站在训练场边,不知被谁踢了一脚,便跑进了训练场。旷继勋又朝大黄狗追去,大黄狗见有人追赶它,便拼命地朝前跑了。可是,当大黄狗在奔跑中回过头来看时,这追赶它的人不但没有被它甩掉,反而快抓到它的尾巴了。黄狗大惊,这才逢沟跳沟,逢水越水。但旷继勋却没有被大黄狗甩掉,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黄狗跑得屁滚尿流。最后,大黄狗的两只后腿被旷继勋提了起来,狗嘴巴里流出了白沫。

这一幕撵狗情景,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惊心动魄。

“旷继勋是飞人,难怪那些土匪都吓得成了缩头乌龟”。

丁四儿简直看得不想走了。他直想跑过去,跪在旷继勋的跟前,叫他一声师傅。他要学这一套“飞人”的功夫。二天哪个还敢来欺负我丁四儿呢?正在这时候,有人忽然在他的身后大声喊道:“丁四儿,快!张幺爷喊你。”

唉!丁四儿无可奈何,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训练场。

丁四儿回到了德孝茶旅庄,张幺爷有些怪嗔地说道:“看你跑到哪里去了,就跟浪人样。这么大的茶堂子没人经佑,你咋不想想?”

丁四儿自己也觉得理亏。这茶堂子里本来就没得人顶他倒开水,他甩手走了,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但是,今天去操场看闹热,丁四儿咋能不去呢?何况,现在本来也没得啥子生意嘛!但不管咋说,丁四儿丢脱生意去看闹热,总归是犯了错。他不该惹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个人生气。丁四儿忙把围腰捆在身上,在茶堂子里忙开了。

张幺娘不一会儿就从圆门里走出来对张幺爷说:“我看今天就喊四儿回去看她二姐。丁二妞这么久都没有上街了,也不晓得现在咋样了。”

张幺爷好像很不情愿丁四儿离开茶堂子,只粗声粗气地说:“随你!”

张幺娘又把丁四儿叫到自己跟前,说:“有人上街带来信说,你二姐又跟杨家的兄弟闹得不可开交,你快去看你二姐。”

丁四儿想起苦命的二姐,心里就十分的难受。二姐上一回跟那个小叔子干仗的情景,又浮现在丁四儿的眼前。他此刻一听到二姐又在跟人家干仗,心里很不安逸,恨死了杨家那个恶人。二姐那是过的啥日子哟!二姐不能永远这样过下去了。丁四儿晓得,二姐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会死在可恶的杨家。

张幺娘叫丁四儿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衣裳,穿在紧身棉袄的外面。然后,才让他走出了德孝茶旅庄。他一路经过姜公坟,朝金鸡寺二姐家走去。

快到晌午时分,那轮白晃晃的太阳害羞似的,才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冬天里难得见到的太阳,显得十分暖和。丁四儿走在路上,几乎要解开紧滚身棉衣上的钮扣了。当丁四儿抬起头来,杨家门口那两排楠木树已经整齐地出现在自己的眼里了。丁四儿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一排楠木树的院子里走去。

丁四儿跨进竹林盘,穿过那排楠木树,便又看到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每当看到这两个石狮子,丁四儿心里就会产生一阵惊悸。他放慢了脚步,心有余悸地往前走去。霎时,一条大黄狗果然就从石狮子后面冲出了出来。大黄狗凶恶残暴,疯狂地朝丁四儿身边扑来。丁四儿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慌忙躬身捡起一块石头,扬得高高的朝大黄狗打了过去。大黄狗被石头打着了,色厉内荏地再狂叫了几声,才跳到远处还对着丁四儿狂叫。丁四儿趁机在大门外大声地喊道:“二姐!二姐!”

虚掩的门内没有任何回答声。如同门口那对石狮子,嘴虽张得大,却没办法出声。大黄狗似乎晓得主人不会给这个来人扎起,瞅见机会,又肆无忌惮地朝丁四儿扑了过来。丁四儿又躬下身去,捡石头朝大黄狗打去,直撵得大黄狗奔逃了,丁四儿才停下来。丁四儿想,我要是有旷连长的本事就好多了。你再在这里叫,看不把你的双脚提起来甩死。我二天一定要跟旷连长去学本事,看你这些大黄狗、黑狗、麻狗还敢不敢来欺负我丁四儿。

虚掩着的大门终于闪出一双小眼睛来。一个扎着小辨子的脑壳从门缝中探出来。小孩子就在屋子里喊出声来:“舅舅!”

丁四儿见是外甥女,高兴地跑过去,将外甥女从高高的门坎里抱出来。他替外甥女拍打了身上的灰尘,擦掉了她眼角边滚出的泪珠子。丁四儿把她抱在怀里问道:“妈妈呢?”

“妈妈在田坝里!”

丁四儿说道:“走,我们找妈妈!”说着,他将外甥女背在背上朝田野走去。

此刻,天空中那颗白太阳又被云遮去,还吹来了微微的寒风;田野里的麦苗和油菜苗绿油油的,看一眼便让人顿时觉得十分清爽。老天爷要不是在风中还携带着寒冷,不时地还将那些少数长久坚持挂在树枝上的褐黄色的树叶子卷落下来,人们还会以为春天已经到来了。此刻,在不经意间看见那撒手放掉最后一片叶子的树枝条,无可奈何之后,依然用那光光的身躯傲然抵抗着寒风的袭击,严冬在大地上刻留着特有的季节痕迹。

丁四儿背着外甥女来到了田间。他还在远处,便看见二姐正在田埂上蹲着,望着那几亩长着翠绿的麦苗田出神。生活似乎对于丁二妞来说太不公平了。丁二妞虽然好强,但每当遇到农忙季节,她一个寡妇人家,哪里去请人帮忙?可是,要丁二妞把这几亩田让给本家这个可恶的兄弟,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然而,继续留在杨家,丁二妞又生活得这么艰辛。这不,田埂上堆着的那些稻草,早就该挑回去了。可丁二妞一直还没有忙得过来。今天早晨,二妞将女儿安顿好便出来晒稻草。原以为今天要出太阳,现在看来,这鬼天气,也像死了男人的寡妇,脸色难看得很。

正在发愁的丁二妞忽然听到女儿的叫声。她立即转过头来,原来是兄弟来了。丁二妞顿时喜从悲来,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问道:“四儿,你啥时来的?”

“我刚刚来。”丁四儿又说道:“是张幺娘喊我来的。”他走到二姐跟前,见二姐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放宽了心。

一提到张幺娘,丁二妞晓得这糍粑心肠的老婆婆,最关心自己了。对于张幺娘,她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激。昨天为了一些小事,本家这个可恶的兄弟又无事找事闹仗。他恨不得明天就把她这个眼中盯的嫂子嫁出去。他好凭空获得哥哥留下的这一份绝业。丁二妞晓得,周围任何人也不敢来买这几亩田。杨家当年是土匪窝子,那是明了牌的大土匪。丁二妞那已死了的男人的兄弟,如今在金鸡寺也操的是舵爷。丁二妞如果真的嫁了人,田又卖不出去,杨舵爷也就把那几亩田独霸了。杨家还有这院子,完整的院子他一家人独家独户地住着,那点不舒展?可是,丁二妞为了这几亩田,为了这栋左厢房,就是不肯离开杨家。丁二妞为了争这口饿气,生活得也实在艰难。二妞心里太苦了,可又咋对兄弟说呢?四儿还小啊!他才十五岁嘞!

“张幺娘喊你到孝泉去耍几天。”

二妞回过神来,她认真地想了想。感到自己一天闷在这乡坝里怄阴气,还不如到孝泉镇去耍几天,开阔一下心境。天只要不塌下来,本家兄弟再万恶,也没本事把这几亩田从东边搬到西边去。她说道:“要得,今天就去孝泉镇耍两天,肯信天就会跨下来!”

外甥女拍着手高叫道:“走哦!赶孝泉啦!”

丁四儿跟二姐回到杨家院子那栋左厢房。二姐里里外外地忙碌了一阵,把屋里糯米、黄豆之类弄了一挟背篼背起就喊走。丁四儿背着外甥女走在前头,才出二门,那条大黄狗正从外头回来,一眼看见丁四儿,又汪汪地叫着。丁二妞操起一根干竹竿骂了声:“黄眼狗!”她便用力打了过去。竹竿子的响声是从地上传出来的,大黄狗见到了同样凶怒的丁二妞,也不敢惹这院子里的凶妇,挟着尾巴钻到竹林盘里去了。

丁四儿同二姐刚走出竹林盘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了一个人用鸭公似的沙哑嗓门在唱歌,这歌声好像特意唱给丁家姐弟两个人听的。

死了丈夫莫怨天,十字路口万万千。

四十九天守孝满,擦脂抹粉又团圆。

丁二妞的脸色气得跟那田里的麦子一般发青。她恨不得放下背篼,跟这个本家兄弟的长年拼个你死我活。丁二妞最恨这种狗仗人势的人来欺负自己,哪怕只是他的嘴巴闲不住,占尽了寡妇的欺头。丁四儿见二姐又开始怒气冲天的样子,忙喊道:“二姐,走嘛,你不要理睬他!”

丁二妞忍了忍,但还是愤愤地低声骂道:“狗腿子,我看你不得好死!”骂完,才跟着兄弟继续朝前走。可是,刚走出几步,那沙哑的鸭公声音又传了过来……

世间的寡妇你听清,一身打扮要素净,

脸上不擦姻脂粉,怕人说你不正经。

干儿干女不要认,干亲最易坏名声。

寡妇好比闺中妇,不要轻意往外行。

走路行端要坐正,不可掉头乱看人。

你看人来不要紧,别人把你来看轻。

说你守节心不正,说你是个假正经。

所以行坐要端正,见了长者忙起身。

坐时莫把脚翘起,不可露出三寸金。

无事莫在人前站,切莫看戏与观灯。

丁二妞停下脚来,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烂牙巴的不得好死,老娘偏要出门,看你把老娘咋奈何得了?”

丁四儿又一次回过头来对二姐说:“二姐,你莫理睬他。再唱,他就唱得没劲了。”

女儿见母亲停下来了,也催道:“妈妈,快走嘛!”

谁知,二妞刚好赶上兄弟,那沙哑的鸭公声音又传了过来——

蛾儿开花须须长,无钱寡妇天天忙。

大锅洗得亮堂堂,小锅洗得发亮光。

清早煮饭无人问,晌午煮饭无人尝。

一天忙到夜晚夕,手提灯盏进纺房。

灯盏搁到抽屉上,脚踏凳子手摸床。

双手捞开红罗帐,光见枕头不见郎。

五更鸡叫不入睡,眼泪汪汪湿枕旁。

丁二妞这回没有停下脚来,默默无声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虽然那歌声已经渐渐地远去,渐渐地从耳畔消失了。但毋庸讳言,这首歌却重重地撞在了丁二妞的心坎上。她的心灵深处也荡起了圈圈涟猗,引起了她心灵深处难言的痛苦。但是现在,丁二妞眼里的泪珠已经流干,那苦涩的眼泪是很难再流出来了。她这个拖着女儿的寡妇,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能够生存下去。她又如何能够保住她那几亩田和那栋左厢房不受他人侵犯。一路上她就这样想着,走着。当她忽然抬起头来,已经能看到孝泉镇那座高高的龙护舍利塔了。

二妞和丁四儿出现在德孝茶旅庄的门口时,张幺娘正好出来观望。张幺娘从丁四儿身上接过二妞的女儿亲得不停,嘴里同时喃喃地说道:“好遭孽哦!这小女娃好遭孽哦!”

二妞站在张幺娘的跟前,叫一声:“幺娘”。她便再也叫不出声来了。两只眼睛变得红红的了,泪花儿在眼眶中飞速地转动起来……

张幺娘这才看见二妞还背着一个背篼。她对着正站在茶炉边的张幺爷,教导说:“咋不快把背篼接下来,跟活菩萨一样的喃!”

张幺爷笑了笑说:“这世上就只有你精灵,咋城隍庙里没有给你塑像喃?”张幺爷嘴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从开水炉子边往这边走过来。丁四儿已经从二姐背上把背篼接了下来,一直端到圆门内张幺娘的房间里了。丁二妞从张幺娘的怀中接过女儿,也同张幺娘一起进了圆门。

张幺娘来到了房间,二妞放下女儿,将那背篼移到自己的跟前。二妞从里头好像取宝贝一样,一件一件从背篼提了出来。张幺娘说道:“你孤儿寡母的,拿这么多东西来做啥子嘛?我们孝泉镇又不是买不出。”

二妞说:“这些都是我自家田里长出来的,我们乡坝里没得啥稀奇东西孝敬你们俩位老人。你们俩位老人的恩情,我跟兄弟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也报答不完啊!”

“二妞,快莫这么说,快莫这么说!”

“舅舅!你说给我买糖呀!”外甥女拉着丁四儿问道。

丁四儿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在路上给外甥女的许诺,便说:“好嘞,舅舅马上就带你到街上给你买糖。”丁四儿说着就又背着外甥女往街上走去。

丁四儿刚下阶沿,张幺娘又将他喊转来。说道:“四儿,你拿钱去半边街买些果汁牛肉回来。”

丁四儿又折转来,伸手接过张幺娘手上的钱。正在这时候,外甥女又在丁四儿背上催促道:“舅舅,快走呀!”丁四儿答应着,便背起外甥女朝街上大步走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丁二妞和张幺娘了。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开始说起了悄悄话儿。丁二妞已经好久没有同张幺娘这么亲近地说话了。她真的有好多的话要想跟张幺娘说。在杨家院子,她二妞一个寡妇人家,跟哪个说话去?况且,寡妇门前是非多呀!最要强的丁二妞,也最顾忌自己在外的名声。二妞当然也不能把有些话对兄弟说的。兄弟还小,他还不太懂事。况且,兄弟一个残疾人,还要替自家姐姐担惊受怕?现在,张幺娘是二妞诉苦的最佳对像,她把郁结在胸中的痛苦说出来,心里也许要痛快得多吧!二妞便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尽情地向张幺娘倾述。张幺娘被她的苦处难处说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张幺娘最后说道:“遭孽哦,我也是过来人,咋不晓得这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呢?我就想,干脆把二妞嫁到孝泉镇来算了。这温师傅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可天底下也饿不死手艺人,也可以保你俩娘母吃呀喝的。他们都说这温师傅很不一般的,依我这老不中用的眼睛来看,他待人还是挺不错的,是个难得的好人。你二妞这一辈子,还有多少光阴经得起日子拖呀?”

二妞说:“我就是不服这口气。你当兄弟的咋这么贪财,就连哥哥留下的孤儿寡母也要赶尽杀绝,天地良心都不要了。他要想凭空得这份绝业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打死我也不愿意!”

张幺娘又出主意道:“想办法把那几亩田卖了,你就来个屁股一拍,一走了之。”

“幺娘,你还不晓得哦。那金鸡寺周围,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敢买他们杨家的田?矮子过河安心想被水淹死呀?哪家要是当真敢买下我那几亩田,杨家的人就是不出面,也全有人要把他屋里的东西抢光的,不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才怪。这都是我丁二妞的命苦,才嫁到这个土匪窝窝里去了。”

“干脆不要那几亩田了,免得你在那屋里受苦。”

二妞又说:“本来我丁女子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只要多少给我们娘母一点活路钱,那些田,那些房子都让给他算了。说不定哪天死了,我也没法把那些田和房子带到棺材里去。可他当着兄弟的做得太绝情。他哥哥死了还没有半个月,他就想把我们娘儿两个撵出杨家去。我就偏不要他吃欺头,那田就是荒了也不给他。要是那天把姓丁的女子惹毛了,那栋左厢房看我不一把火给杨家烧得精光才怪。”

“冤孽!”张幺娘嘴里说着,心里却拿不定主意怎样来劝住丁二妞,不要去放火烧房子。正在这时候,丁四儿带着外甥女从街上买果汁牛肉回来了。张幺娘赶忙张啰着吃饭。她说:“都晌午过了,看把这娃娃饿得。”

其实,二妞的女儿现在已经不饿了。她正吃着舅舅在街上给她买的那油浸的川卷糖果。张幺娘在院内摆起了饭桌。丁四儿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就到茶堂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照看着茶堂子里的生意。因为,这时也还有一些零星的茶客。

直到天快黑时,丁二妞犟急着要回去,张幺娘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二妞说:“金窝,银窝,还是离不开自家的狗窝窝。况且,屋里还堆着一屋子的谷子,还有鸡儿,猪儿无人经佑。这些都是我们俩母女的血财,活命的财呀!”

张幺娘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天色,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便把丁四儿叫过来说:“你今天就陪你二姐回去,明天早晨回来。”

丁四儿二话没有说,解下围腰,跟着二姐出了德孝茶旅庄往金鸡寺去了。丁二妞背着自己的女儿,丁四儿背着张幺娘放了两斤多猪肉的背篼,两人背着都觉得十分轻巧。姐弟俩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刚过卿家包,天就打起了麻影子。但二妞却站在路上,望着卿家院子对兄弟说:“还不晓得你三姐现在咋样了,我都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妹妹她也落入了苦海!”

丁四儿告诉二姐:“前两天她还来孝泉镇找过我。”

“哦!她来找过你,她都说些啥?”

“三姐她没说啥子,就给我缝了一件衣裳做了一双鞋子送来。”丁四儿不想把三姐要他打听的旷连长的事,以及自己对卿廷华就那晚打抢的棒老二的预感告诉二姐。二姐已经够烦了,再莫要她操心三姐的事。

丁三妞会给兄弟缝衣裳做鞋子,这是二妞没有想到的。这么多年来,三妞可从来没有给兄弟缝过衣裳做过鞋子。丁二妞曾经暗暗诅咒妹儿丁三妞已经死了,很多时候都不想在兄弟跟前提起她。现在,二妞心里却有些活动。三妞到底与自己是同胞姐妹,也许是丁二妞错怪了自己的妹妹。只是我们姐妹兄弟三个人的命实在太苦。唉!想这些做啥哟!恐怕是前世没有积德,这辈子该受苦吧!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天幕便完全暗了下来,寒风徐徐地吹着,有些扎肉刺骨;白头霜也来得这么早,快要将人打矮缩下去似的。二妞背上的女儿开始叫着冷,二妞脱下身上的紧滚身棉袄上的面衣搭在女儿的身上。现在,女儿已经在丁二妞的背上打起鼾声来了。姐弟两个人沿着这条白晃晃的大路,一步一步往金鸡寺杨家院子走去。

当他们走进杨家院子那座阴森清静的竹林盘,丁四儿仿佛只听见竹叶子被霜露扎得叽叽扎扎地响。丁四儿觉得自己的背皮子阵阵发麻。但看身边的二姐那坚定的身影,丁四儿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幸好,门口那对石狮子后面没有跑出大黄狗来,要不然丁四儿的恐惧感将迅速加剧。丁四儿常常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小娃儿,现在走进这阴森的院子,跟二姐这个大人相比,自己真是个自愧不如的小娃儿了。

姐弟俩人悄悄地进了他们的左厢房。当二妞点燃菜油灯后,灯光从左厢房里射出去,右厢房那边的人才晓得这个夜不归的寡妇又回来了。右厢房的人想,原来风闻这寡妇要嫁到孝泉镇上去,难道是搞来耍的么?她硬是舍不得那几亩田和这栋左厢房吗?

右厢房里的人打啥主意,丁家姐弟二人全然不知。二妞点燃菜油灯以后,便将女儿安排在床上睡了,这才开始煮夜饭。现在,张幺娘悄悄放在丁四儿背篼里的猪肉排上了用场。丁四儿在灶门前弄些柴烧火,二妞转灶头,不一会儿猪肉煎出的香气,就从灶房内飘出屋去。右厢房的人闻到了这猪肉香,心理顿时愤愤不平。

今天早晨,德孝茶旅庄坐满了茶客,丁四儿也坐在竹椅上忘了给茶客们倒开水,也听起赵先生讲折子评书《王汤元整鬼》。“从前有个王汤元,他的生意兴隆。他在城隍庙外街道旁卖汤圆,卖了白天还卖夜堂。有天晚上,城隍庙里的小鬼出来吃汤圆,吃完就走,又不给钱。这一来,吃欺头的小鬼就更多了,把王汤元吃冒火了,准备整治一下这些鬼。

“有一天晚上,城隍老爷听到小鬼们说王汤元的汤圆好吃,便叫小鬼去买。王汤元便把用大粪做成心子的汤圆舀了一碗让小鬼端去。城隍爷吃了上吐下屙,就叫判官明晚去传王汤元问罪。哪知,当方土地跟王汤元感情很好,给他报了信,并告诉他对付判官的办法。第二天,王汤元找了一块门块,板上安了铁钉,上面盖上一块席子。到了半夜,判官来到王汤元家门口喊:‘王汤元,城隍爷传你’。王汤元说:‘就来’。王汤元便打开门,请判官坐。判官走进门来就一屁股坐下去。这一坐下去,判官的屁股就被铁钉子锥进去了。王汤元顺势将判官按在门板上,痛得判官喊天叫地背起门板逃回了城隍庙。城隍爷见没传来王汤元,大骂判官一顿。又叫尖勾子鬼明晚去传王汤元。土地老汉又给王汤元送了信,并告诉他对付尖勾子鬼的办法。第二天,王汤元把碓窝里臼满了糍粑。到半夜时,尖勾子鬼到王汤元家喊门。王汤元请尖勾子鬼屋里坐。尖勾子鬼说:‘你昨晚整了判官,今晚又想来整我嗦?’王汤元说:‘我咋敢整你喃!你又不坐板凳,只好请你坐碓窝。’尖勾子鬼刚一坐下,立即被糍粑粘住屁股,再也扯不脱了。王汤元哈哈大笑。尖勾子鬼带着碓窝跑回了城隍庙。城隍爷气得发抖,把尖勾子鬼痛打了一顿后,再叫身边的吴二爷明晚去走一趟。土地老头当晚又给王汤元送了信,并要他好好对付吴二爷。第二天,王汤元没卖汤圆了,专门在屋作好准备。他把粪池子周边打扫干净,上面放些篾条用纸糊好,又把茅屋四壁粉刷了一遍。到了半夜,吴二爷来了,叫王汤元跟着走。王汤元说:‘等我过了烟瘾再走。’吴二爷听说有烟烧,喉咙就发痒了。他问王汤元:‘你的烟在哪里?’王汤元说:‘在屋里。’说罢便把吴二爷引到粪池边说:‘你先烧,我后烧,烧了烟就走。’吴二爷往烟床上一倒,‘卟嗵’一声掉进了粪池。满身是粪的吴二爷赶快往城隍庙里跑,臭得大小鬼卒都把鼻子捏住。城隍爷气得牙巴都咬紧了,半天才说:‘都是些混蛋,明晚我亲自去。’土地老爷当晚又去告诉王汤元说:‘城隍老爷明晚亲自来,他骑千里驹跑得快,你要好好地对付。’第二天,王汤元借来一头母猪,放上马鞍子,像一匹小马。到了半夜,城隍爷骑着千里驹来了。王汤元早就在门前等着,看见城隍爷来了,便故意在那里说:‘万里云呵万里云,今晚城隍爷来捉拿我,你再给我逞一回雄威,跑快些,把他甩得远远的哟!’城隍爷走拢刚好听到,心想:我有千里驹,他有万里云,难怪他有这么凶。城隍爷对王汤元说:‘只要你把万里云换给我,我可免去你的罪过。’王汤元假装不同意,他一边说,一边装着要骑母猪的样子。城隍爷急了,忙跳下千里驹,把缰绳塞在王汤元手上。王汤元趁势骑上了千里驹,滴溜溜地跑了。城隍老爷忙骑上‘万里云’去追,‘万里去’就是不跑,城隍爷把细一看,原来才是一头母猪。

“从此,城隍爷、大鬼、小鬼再也不敢去找王汤元的麻烦了……”

一阵呜呜的鬼叫声,把正在做梦丁四儿的惊醒了。他坐起身来,那呜呜的、十分可怕的鬼叫声仿佛就在隔壁竹林中传进来的。丁四儿以为真的是鬼来了。他在德孝茶旅庄的茶堂子里,听赵先生讲过《王汤元整鬼》的故事。果真有鬼的话,现在又找不到王汤元,丁四儿今晚就惨了。还有二姐,还有……这里又不是孝泉镇,喊一声就有街坊邻居。这里是乡下,是远离孝泉镇的乡下啊!况且,这杨家院子又是单家独户,万一有个啥子闪失,丁四儿就回不了孝泉镇了。想到这里,丁四儿更吓得一阵打抖。他拉起被盖蒙住了自己的脑壳,一副任凭人处置的样子。

又过了好一阵,那呜呜的鬼叫声才停了下来,四周出现了一片寂静。丁四儿重新掀开盖在自己头上的被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那呜呜的鬼叫声没有了,他心里才稍微安静了些。他正想不通这是咋一回事,那呜呜的鬼叫声又响了起来。他刚想将被盖拉过来盖住脑壳,但拉到胸口时又停了下来。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啥子鬼声音。是尖勾子鬼,还是吴二爷的声音。正在这时候,听见二姐在她的房间里大声骂道:“你个砍脑壳的,莫装神弄鬼了,以为老娘不晓得,想撵老娘走,莫把牛脑壳望脱啦!”

二姐的骂声刚停止,那呜呜的鬼叫声也消失了。丁四儿这才明白这是咋回事。想起杨家这位可恶的歪人,丁四儿好恨。要是在孝泉镇,丁四儿不给这个恶人难堪才怪嘞!原来孝泉镇那么多的歪人,旷连长才一来,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你姓杨的算哪个庙子里的菩萨,只有耍门坎歪!

丁四儿愤愤地想了一阵这可恶的杨家,也想自己可怜的二姐。最后,他又想起了德孝茶旅庄里的茶堂子。明天早晨,赵先生又要讲啥子评书呢?旷连长还是坐在他爱坐的那把椅子上吗?丁四儿东想想,西想想,再也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自己,直到二姐开门的声音响起……

吃过早饭,丁四儿说要回孝泉镇了。二妞背着女儿将兄弟送了一程又一程。忽然,昨天那个沙哑的鸭公声又传了过来:

“死了丈夫莫怨天,十字路口万万千,

四十九天守孝满,擦脂抹粉又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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